第8章 巫褚3

第二天一早,謝逢殊是被窗外傳來的嬉笑聲吵醒的。

那聲音忽大忽小,好像就在窗外,他翻身下床,掀開窗前的竹簾低頭看去,正正和樓下幾個小孩對視。

幾個孩子本想偷偷來看一看這群奇怪的異鄉人,估計沒想到會被發現,頓時呆在了原地,仰頭傻傻地望着謝逢殊。

謝逢殊沖着這群小猴子一笑,道了句:“早。”

他本還想再說些什麽,誰知這一聲招呼好像點醒這幾個小東西,下一刻,幾人立刻轉身四散着跑開了,邊跑還邊呲哇亂叫,好像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一直自持玉樹臨風的淩衡仙君:“……我長得這麽吓人嗎?”

謝逢殊無言地收手出門,樓梯口不知什麽時候放好了幾份和昨夜一樣的餅子,還沒人動過。謝逢殊抄了一塊咬着下樓,剛下樓梯幾步,便見绛塵已經站在了竹樓外。

他背脊有些消瘦,卻挺得很直,在晨光中有些隔世絕塵的意味,被朝陽一鍍,又好像帶了一點溫柔。謝逢殊看了一會兒,腦子裏仿佛想了些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轉來轉去,最後還是回到了——這麽好看的和尚,居然沒能飛升,可見諸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誠不我欺。

說得全天下好像都跟他一樣看臉似的。

他忽地覺得自己現在叼着餅子的樣子和對方一比,實在有些不得體,微微弓身想放輕自己的腳步,沒想到下一腳就踩到了一塊有些松動的竹板,發出響亮的“吱呀”聲。

绛塵回過頭,正巧瞧見謝逢殊舉着個餅子僵在臺階上,不知該上該下。

才這麽幾天,謝逢殊感覺自己的老臉已經全在這個和尚面前丢幹淨了,見人已經轉過身來,他只得裝作無事發生,走到绛塵身邊對着人一笑。

“早啊。”

朝日初升,巫褚族人已經開始陸續出門勞作。他們的田舍不多,只在房前屋後種着些作物,男子大多拿着弓箭或彎刀,大概是要出門打獵。

昨夜光線不好,謝逢殊又一路跟燕南搭着話,并未看到村落全貌。如今才發現村子裏竹屋雖多,但錯落有致,村落中間留了一塊很大空地,一群孩子正在其中打鬧,而這塊空地正中央,立了一尊雕塑。

雕塑約有兩人高,用山岩雕成,恰巧背對着謝逢殊和绛塵。謝逢殊昨夜并未看到這座石像,覺得有些新奇,扭頭望着绛塵道:“要不要去看看?”

绛塵一頓,道:“長恣君還沒下來。”

他的本意大概是問是否該等一等,沒承想謝逢殊一聽,笑嘻嘻地答:“那真是求之不得。”

绛塵看了他一眼,謝逢殊理直氣壯地回視,最後還是绛塵率先移開了目光,往村中走去。

從竹屋走到石像前不過百十步距離,一路上都有人偷偷打量着绛塵和謝逢殊,绛塵目視前方,仿佛沒看到。謝逢殊就更不在意了,偶爾有人盯着久了,他便轉頭對着那人彎眼一笑,倒讓對方不好意思了。

兩人就這麽被圍觀着走了一路,到了村中央,謝逢殊終于看清了石像全貌。

那是一個身披铠甲的男人,披發赤足,頭上有一對牛角,手持巨斧,面色兇惡,微微低着頭,仿佛在巡視領地。謝逢殊站在石像下,恰巧跟石像對視,于是石像的兇煞氣似乎全是沖着謝逢殊而來。

謝逢殊對上石像的臉,神色一怔。

路上他還有精神四處張望,現在卻仿佛所有心神都被眼前的雕塑帶走了,謝逢殊不自覺地斂去笑意,擡頭看了許久,突然出聲問:“這是誰?”

绛塵答:“應該是蚩尤。”

對了,绛塵來時說過巫褚一族信奉戰神蚩尤。謝逢殊又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低嘆道:“真奇怪。”

绛塵轉頭看他,低聲問:“哪裏奇怪?”

“……我要是說了,你們估計會覺得我不清醒。”謝逢殊撇撇嘴,“尤其是那個嘲溪。”

但他頓了頓,又忍不住擡頭看向石像,最後還是在懾人的目光中緩緩開口。

“我居然覺得這神像的樣子,有點熟悉,好像曾經見過。”

他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了,蚩尤身隕于數萬年前,幾乎是謝逢殊這輩仙君的老祖宗,想要見面除非謝逢殊再往前投胎幾萬年。他沖着绛塵一挑眉,自嘲道:“大概是我還沒睡醒。”

绛塵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嘲笑,只是轉頭定定看着謝逢殊。謝逢殊不太習慣這樣寂靜的場面,正欲說些什麽,身後卻傳來一聲嗤笑。

謝逢殊轉過頭,嘲溪正抱着手站在他身後,見謝逢殊回頭了,才開口道:“見過蚩尤?”

嘲溪一臉不屑:“你做夢呢?”

“……”我說什麽來着!

謝逢殊滿腦子若有似無的疑慮頃刻間都散得幹幹淨淨,心道哪天一定找個機會把眼前這位長恣君套個麻袋揍一頓。

被這麽一打岔,绛塵也将目光從謝逢殊身上移開,望向不遠處。

“燕南過來了。”

謝逢殊和嘲溪一起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燕南騎着一匹黑色的駿馬而來,朗如日月。在快接近三人時他勒住缰繩翻身下馬,大聲道:“你們醒了?”

謝逢殊問:“這是要出去?”

燕南笑起來時眼睛也跟着微彎,帶着些少年稚氣:“今天要出去打獵,村裏餘下的肉食不多了,何況你們來了,應該獵些大東西招待你們。”

謝逢殊猜他說的大東西大概是野豬之類的,感動之餘連忙擺手:“不必不必,我們吃什麽都一樣。”

他看了一眼绛塵,又對着燕南補充道:“何況我們這還有個和尚。”

燕南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和尚是什麽?”

……小兄弟,這讓我怎麽解釋呢。

見绛塵沒有要張口替自己的身份說兩句的意思,謝逢殊只得含混道:“就是不能吃肉的人。”

燕南似解非解,卻不再問了,道:“那我順路去采些野果回來。”

大概在他心裏,不能吃肉聽起來就是很可憐的事,謝逢殊見燕南沖着绛塵安慰似道:“山裏的野果也很好吃。”

啧,多樸實的孩子。

他們這三位,一妖一仙一佛修,吃與不吃實際上都沒什麽差別,但燕南一片熱忱,實在沒理由拒絕,謝逢殊只能沖着對方道了句:“多謝。”

燕南不在意地擺擺手:“謝什麽,你們是客人。我們傍晚就回來,你們有什麽事的話——”

燕南話語一停,對着不遠處的孩子堆招了招手:“阿夏!”

一個女孩立刻起身朝這邊跑過來,正是昨晚給他們送餅子的那位小姑娘。

她跑得很急,身上的銀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到謝逢殊跟前時沒穩住腳被地上的石子一絆,差點摔出去。

謝逢殊立刻想去扶,還沒碰到人,身旁已經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在他之前穩穩扶住了燕夏。

是绛塵。

他一言不發地扶住了對方的右肩,等人站穩後才放開。燕南立即蹲下/身,把自家妹子看了一圈,蹙着眉急切地問:“沒事吧?”因為太着急,脫口而出的還是官話。

绛塵扶得及時,燕夏沒什麽事,但她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覺得在客人面前有些丢臉,紅着臉低頭不敢看人。燕南檢查了一遍見對方沒事,松了口氣,又皺着眉說了幾句巫褚話,大概是在說燕夏不知道小心一些。

雖說是訓人,但燕南的語氣不兇,更像是碎碎念地絮叨,他擡手輕輕拍去阿夏身上的灰塵,又起身沖着三人笑道:“她叫阿夏,是我的妹妹,也會官話,你們有什麽事都可以告訴她。”

燕南跨上馬,擡頭沖着山林大喊了句什麽,随後,昨夜那只黑鷹如同離弦之箭而來,落在燕南肩頭。随着這聲呼喊,幾十個巫褚族的男人也縱馬而來,跟在燕南身後,為首的男人大笑着沖燕南說了句族語,燕南神色頗有些不服氣地回了一句,馬上的衆人都大笑起來。

一時間,幾十匹駿馬嘶鳴,夾雜着男子豪邁的大笑聲一齊往山中奔去。

等人走遠,绛塵道:“剛才那個人問燕南,這次能不能獵一只黑熊,燕南說當然可以。”

謝逢殊收回目光,笑道:“他們好像很尊重燕南。”

“剛才有人叫燕南‘斯布’,是少族長的意思。”

那找人就方便多了。

謝逢殊腦子裏這麽想,卻又不由自主地回身,重新看向那座蚩尤石像。

手握巨斧,滿面兇煞,目光依舊死死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活過來砍下自己的頭顱。謝逢殊看得久了,甚至覺得自己能聞到一股血腥氣。

這感覺毫無由來,卻讓謝逢殊非常不舒服,甚至無端催生了他心中一點戾氣。

這樣的情緒對于平日裏動都懶得動彈的謝逢殊來說極其陌生,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碰自己的封淵。

手剛觸到刀柄,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腕間。

那只手指尖帶着涼意,輕握住謝逢殊的手腕,與此同時,绛塵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謝逢殊。”

绛塵聲線低沉,如寺內晨鐘,瞬間把謝逢殊的思緒震得一幹二淨。謝逢殊轉頭看向绛塵,對方一雙琥珀色的雙瞳如同山間晨霧,深邃無波。

謝逢殊愣了一會兒,才猶如大夢初醒,摸刀的手也放下了,绛塵随即跟着收回手。

他從始至終沒有擡頭看一眼蚩尤神像,只望着謝逢殊,沉聲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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