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巫褚6

“拿到沒有?”

“沒、沒有……”

燕南已經推開了閣樓的竹窗,此時半趴在窗沿上進退兩難,回過頭一臉糾結地看向謝逢殊:“謝大哥,我們這樣不太好吧?”

啧,好孩子。

謝逢殊嘆了口氣,要是沒燕南,謝逢殊還能施個訣拿酒,但現在他不好暴露身份,只得和對方一樣縱身一躍,三兩下爬上窗沿。

好歹也是拿人家東西,謝逢殊頗有些心虛地四處張望了一眼,又沖着底下壓低了聲音道:“有人過來嗎?”

樓下一片寂靜,謝逢殊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遍:“有沒有啊?”

半晌之後,嘲溪的聲音才悶悶從夜色裏傳了過來,語氣裏全是不耐煩:“沒有!”

沒有就好。謝逢殊悄無聲息地翻身進了閣樓,拎了一壇酒遞給燕南,自己也拎了一壇,讓燕南先下去了再單手攀在窗沿上慢慢往下爬。

他心道:自己堂堂一個天界的仙君,半夜裏帶着一個半大孩子和一個妖怪偷酒喝,這要是傳出去,自己大概沒法在天界立足了。

說到底他不過是看着小孩垂頭喪氣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再加上謝逢殊剛才已經喝了不少酒,他酒量算不上好,容易在酒勁上頭之後幹出點出乎意料的事來。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謝逢殊一邊想一邊慢慢往下爬,冷不防底下的燕南突然驚呼了一句:“有人來了!”

謝逢殊本來就在走神,聞言做賊心虛,頓時手上一滑,一個後仰直接從樓上摔了下去。

……多行不義必自斃!

謝逢殊腦子裏只剩這句話,倉促之間,他只能在快落地的時候出于慣性伸手垂死撲騰了一下,想要抓住些什麽,保住自己淩衡仙君的一世英名——起碼不要摔得太難看。

他抓住了一截素白的衣襟。

有人在樓下接住了他。

說接住也不太合适,就謝逢殊摔下來的那個狼狽樣,更像是自己急中出錯,撞到了對方的懷裏。而對方只是剛好一伸手,搭住了謝逢殊的腰間,幫忙扶住了他。

謝逢殊擡頭,果不其然,绛塵眉間輕擰,低頭與謝逢殊對視,那張向來淡然的臉上看起來居然有些無奈。

他們離得太近了,謝逢殊的眼睫差點蹭到绛塵的鼻尖。他退後幾步,一晃眼再看,哦,看錯了,人家面上根本就沒表情,倒是旁邊的嘲溪皺着眉,一臉煩躁。

“怎麽能這麽蠢?”

……從今日起,這個天殺的長恣君便後來居上,取代符光君裴钰成為本仙君最讨厭的人了。

燕南肩上多了一只鷹隼,正東張西望,似乎不明白大半夜這群人在搞什麽名堂。燕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謝逢殊:“對不起啊謝大哥,是灼雪飛過來了,我還以為是人。”

謝逢殊無言地和他肩上那只傻鳥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無力地擺擺手。

反正自己在绛塵面前丢了好幾次臉,一來二去,不在乎再多丢幾次了。

此時已經是深夜,篝火燃盡,村裏家家戶戶都已經熄了燈,為了不驚擾他人,他們幹脆坐在了燕南家竹樓的屋頂上。

夜色如水,天高地闊,山野蒼茫之間萬物沉寂,只有不知名的蟲啼聲乘着晚風遠遠傳過來。

燕南第一次喝酒,他先用舌頭試着舔了舔碗裏的酒,皺起眉頭道:“有點辣——還有點甜。”

謝逢殊笑着喝了一大口,把碗放到一旁。

他酒量并不好,幸而巫褚的酒不是烈酒,反而多了幾分清甜。绛塵依舊不喝酒,嘲溪雖然一副嫌棄的樣子,卻還是将酒碗接了過來。

燕南剛開始還跟小狗似的一點一點嘗,後面也跟謝逢殊一樣仰着頭喝,俯仰之間,胸口的長命鎖在半空中輕輕晃動。

巫褚應該是沒有長命鎖這種東西的——至少全族好像只有燕南胸口挂着一個,但它又有巫褚崇尚銀器的特性,花紋古樸神秘。

見謝逢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長命鎖上,燕南低下頭看了一眼,又笑起來:“這是我阿娘給我做的,她說,這在他們那裏是長命百歲的意思。”

他停了停,又道:“本來燕夏也該有一個,但是後來阿娘不在了。”

到底是第一次喝酒,夜風之中,燕南的聲音已經有些迷糊了。

“我的鷹叫灼雪,因為阿娘說過她最喜歡雪,但我還沒見過雪是什麽樣子,巫褚從來不下雪。

“今天叔叔沖你們發火,其實是不喜歡我,我又不傻。”

燕南撇撇嘴,往後一仰睡在了屋頂上,嘴上還說個不停:“叔叔想當族長,我知道,他想當的話那就他來當好了。”

謝逢殊沒想到燕南喝醉了居然是個話唠,偏頭聽對方喋喋不休。

燕南躺在屋頂仰頭看着天空,西南夜裏天色如墨,萬星低垂。他頭一次喝酒,臉頰已經有些泛紅,眼睛卻依舊很清亮,倒映着無盡的星河。

“阿娘曾經說過,外面的天地廣闊無垠,有大雪如席千年不化,有茫茫深海無邊無際。還有外面的人,他們不住在山裏,住在石頭砌成的都城——你們是從都城來的嗎,那裏到底是什麽樣子?”

謝逢殊手揣在袖子裏,老老實實回答:“巧了,我們也住在山裏。”

绛塵和嘲溪:“……”

燕南笑得眼角一彎,不在意地轉過頭,在寂寂星光裏重新開口:“沒關系,我已年滿十七,等獵到黑熊的時候便成了年。到那時,我要帶上阿夏出山去,親自去看看阿娘說過的冬雪深海,皇城古都。”

“不管去哪裏都好,等成年,我就是個男人了,會照顧好燕夏,直到她長大,遇見一個喜歡的人——那個人也要喜歡她。”

他皺皺眉,似乎有些不高興,卻又用力地重複了一遍:“要比阿爹阿娘,比我還要喜歡阿夏,全天下,只喜歡她。”

他語氣堅定,帶着這個年歲該有的傲氣,又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謝逢殊笑着打趣:“你這樣,全天下大概沒人配得上阿夏。”

燕南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那我就一直照顧她。”

旁邊的嘲溪突然笑了笑。

他笑聲很低,稍縱即逝,又低聲開口:“我師姐也這麽說。”

他聲線是一路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柔,帶着一點淡淡的笑音:“老擔心師弟被人騙,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總以為自己要一輩子照顧他們,所以天天抱怨自己嫁不出去了。”

半副面具遮掩之下,謝逢殊看不清嘲溪的神色,只看到對方微微垂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嘴角有一點微微的笑意。

謝逢殊不知為何,直覺不想出聲。偏偏燕南探過頭好奇地看向嘲溪。

“那她後來嫁出去了嗎?”

嘲溪嘴角的幅度忽地不見了,他重新擡起頭,仰頭喝完手中的酒,把碗往身旁一放,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沒有。”嘲溪的聲音冷硬,“後來她死了。”

燕南的好奇神色被震驚取代,連忙說了聲“對不起”。

半晌後嘲溪才出聲答:“沒關系,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經快不記得了。”

謝逢殊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他心也跟着一沉,于沉沉夜色之中看了嘲溪許久。

他想說什麽,腦子裏卻一片空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轉頭看向眼前還有些歉疚的燕南,安撫似的沖人一笑,忽然問:“你明日還要去獵熊嗎?”

燕南轉過頭不明所以地看着謝逢殊,謝逢殊把碗中最後一口酒飲盡,于星光之下對着燕南一笑。

“你不是刀法好嗎?我把我的刀借你,明日不成就後日,後日不成再下一日,總有一天會獵到的。”

燕南眼前一亮,翻身坐起:“你的刀?”

謝逢殊幹脆把腰間的長刀解下來扔給燕南。

“這把刀叫封淵,是我随身所攜。”

燕南小心地抽刀出鞘,雪白的刀刃薄如蟬翼,在星光之下發出清冷的光,此刻一旁的绛塵和嘲溪也轉過頭,看向燕南手中的長刀。

“一直跟着你嗎?”燕南看着謝逢殊,好奇地問,“那是從哪裏來的?”

謝逢殊一愣,如實答:“不知道,自從——”

他本想說自從飛升起這把刀就跟着他,停了片刻後聳肩答:“反正好像一直都在我身邊。”

燕南幹脆站起身試刀,如水夜色之下,少年長刀于手,身姿挺拔,雖一身異族裝束,看起來卻又帶了幾分落拓的俠氣。

可惜少俠喝了酒,腳步不穩,差點一頭從屋頂栽下去,被一旁的嘲溪眼疾手快地拽回原位。

燕南乖乖地坐在屋頂不敢動了,他看到刀背上刻的梵文,問:“這是什麽,是畫嗎?”

“是一種文字。”

“那它寫的是什麽意思?”

謝逢殊一攤手:“不知道。”

“……這也不知道,”燕南重新把刀**刀鞘還給謝逢殊,“這是不是你的刀啊?”

嘿,謝逢殊氣笑了:“一直在我身上,怎麽就不是我的刀了?”

燕南剛才還不覺得醉,剛才試刀時動作大了些,連着腦子也有些暈了,還強撐着眼皮看着謝逢殊:“那你怎麽什麽也不知道?”

謝逢殊也奇怪。從他飛升起,這把刀便一直在他身邊,他不知道來歷,只知道自己前世是天地間一股精魂,甚至連形都沒有,在大千世界四處游蕩,最後在南溟飛升。

可是如果生來就是精魂,怎麽會有随身的兵刃?

謝逢殊原來想過,但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便懶得想了——有刀他就拿着呗,反正還挺順手。

他看着眼皮打架的燕南,無奈地開口:“我知道你快睡着了——快回房。”

燕南聽話地站起身,他已經快睡着了,還好乖得很,任由幾人拎着他下樓,再扔到床上。

等收拾好小屁孩,三人一齊返回竹樓。

天地俱靜,一路上三人都未說話。待上了樓,嘲溪和绛塵先各自推門進房,謝逢殊酒意已經上來了,先停在了自己門口的走廊裏,想吹一吹風。

見狀,已經準備進屋的绛塵回頭看了他一眼。謝逢殊一怔,連忙揮手示意自己無事,還不甚清醒地開口邀約:“要一起站一會兒嗎?”

片刻之後,绛塵沒有答話,只收回目光進了屋。

……這和尚脾氣也太奇怪了點。

謝逢殊有些莫名地收回目光。涼夜之中,他想着剛才在屋頂上,嘲溪說的話。

不知為何,他很想問問嘲溪昔日那位師姐的事——姓甚名誰、多少年歲,以及,怎麽死的。

但一路上都沒問出口。

随意探聽別人的過往到底不是什麽好事,特別關乎已逝之人,于亡者不敬。

等臉上的熱度降了下來,謝逢殊才長舒一口氣,推門而入。

屋內無光,一片漆黑,謝逢殊懶得再點燈,關上門憑直覺往床榻走。

他剛走出一步,便又停住了。

雖然有了醉意,但謝逢殊還沒有遲鈍到什麽都察覺不出來的程度。

他的房間內多了一個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