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屍陀林5
順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萬難不畏險,至死不退道。
回程路上,謝逢殊在心裏念了一遍,用手指漫不經心地彈了一下刀身,發出輕微的嗡鳴。
剛才迦雲說這是一句佛偈贈言,謝逢殊卻全無印象。
不只如此,謝逢殊自飛升而來,便只記得自己從前好像是天地間的一股精魂,四處飄蕩,連實體都沒有,誤打誤撞一朝飛升,被分配到了荒無人煙的無明山。
可若自己自始以來就是精魂,這把刀又是哪來的呢?
這種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感覺實在是不太妙,像是自己身上哪裏空了一塊,總是不得圓滿。謝逢殊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還是決定先作罷,先與绛塵和嘲溪彙合。
他們說好在昨晚休息的地方見面,謝逢殊到那時只見塔下孤零零一個嘲溪,绛塵不見蹤影。
嘲溪見他過來,只懶懶擡了下眼皮,謝逢殊四處看了看,問:“绛塵還沒回來?”
“沒有。”
謝逢殊看着嘲溪,忽然往對方那湊了幾步。
嘲溪沒有動,只是警惕地看向對方:“幹什麽?”
“長恣君久居明鏡臺七百年,绛塵也在須彌山修行了七百年,想必兩人認識許久了?”
“那又如何?”
謝逢殊又走近了一步,面上還是一副仙風道骨,只因為聲音壓得太低,顯出一副和面上不甚相符的偷偷摸摸。
“那你也認識绛塵法師心悅之人了?”
嘲溪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仿佛是壓抑着什麽怒氣似的,硬邦邦答了句:“關你什麽事!昨晚沒完沒了地問,今天還問!”
這人脾氣反複無常,謝逢殊已經習慣了,也不惱,道:“一時好奇嘛。”他一時也不知自己還想問什麽,最後想着剛才迦雲的話,謹慎地開口:“她莫非也給绛塵送過一碗水?”
…………
看到嘲溪一副“你在說什麽鬼話”的眼神,謝逢殊頗有些尴尬地輕咳一聲:“看來不是。”
看來讓和尚動凡心的原因多得很,還不一定一樣,果真玄妙莫測。
嘲溪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最後冷聲道:“有空關心別人的前塵往事,不如關心關心你自己吧,趕緊回仙山當你的仙君!”
他語氣不善,謝逢殊嘆了口氣,暫時從绛塵有沒有喝過一碗水這件事上抽離出來,推心置腹道:“長恣君,這一路咱們相處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就算不是朋友,勉強也是同行人。你能否告訴我,到底為何看我不順眼?”
此時已經是日暮,落日懸于蒼穹,為茫茫戈壁鍍上一層金輝。風塵日昏之下,嘲溪盯着謝逢殊看了半晌,終于開口。
“因為你與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一模一樣。”
謝逢殊問:“什麽樣的人?”
嘲溪冷哼一聲:“又笨又懶,不知道修煉,整天就會偷雞摸狗惹人生氣,犯了錯就跟人撒嬌耍無賴,總被人騙,蠢得要死,永遠學不會聽話!”
嘲溪越說好像越生氣,語速都快了不少,謝逢殊聽了半天沒一句好話,頂着對方怒氣沖沖的眼神悻悻摸了摸鼻子,連忙安撫對方:“懂了懂了,他是你的死敵,世仇。”
嘲溪突然不說話了。
昏昏日光将他的面具鍍上一層柔軟的光,他面具下的神色模糊不清,直視謝逢殊,眼神卻透過對方不知道落到了何處。
過了半晌,嘲溪偏過頭輕聲開口。
“不是。”
他道:“他是我的師弟,我的同袍。”
他聲音如常,謝逢殊偏偏聽出了一股溫和的意味,好像想起了什麽值得眷戀的往事。然而這感覺稍縱即逝,下一刻嘲溪便不耐煩地看向早上绛塵走的方向。
“和尚怎麽還不回來?他那要是沒收獲,我們可就看完這屍陀林全部和尚了。”
這話題變得飛快,明顯是不想再多說,謝逢殊明白,也跟着他看過去。
風沙四起,他于狂風之間眯起眼睛,慢吞吞道:“誰說的,不是還有一個嗎。”
嘲溪一愣,謝逢殊剛想開口說話,突覺不對。
瞬息之間,謝逢殊一把拽過身旁的嘲溪掠足疾退,他以仙術飛掠,速度極快,轉瞬便出去數十步之遙。
下一刻,他們原倚着那座浮屠塔被人一掌劈開,碎成粉芥。
大漠之中,風沙常于夕陽西下之時最盛,卷起千裏荒漠層層黃沙,也吹得绛塵素白的僧袍層層翻湧,有如雲海翻騰。
狂風之中,他擡眼看着面前的人,面色沉靜,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琅燼黑袍被風吹起,上面的孤狼金紋好像活了過來,正躍躍欲試,想撲食眼前的僧侶。
琅燼看着眼前的白袍僧人,笑道:“绛塵法師居然真的到了屍陀林。”
绛塵道:“妖魔宗煞費苦心。”
千方百計引謝逢殊進了東隅,又借此讓他出了須彌。
“非常時行非常法,畢竟歷經七百年前明鏡臺一役,我妖魔宗哪還敢進須彌呢?”
琅燼雖帶着笑,卻咬牙切齒,語氣裏全是譏諷與不甘:“當年尊者一掌震碎我全身經脈,差點打散我的魂魄,使我在妖魔宗茍延殘喘七百年,我時時刻刻銘記于心,七百年不敢忘懷。
“還有宗主,謝逢殊那個孽畜——”
提到謝逢殊,绛塵打斷他,眉眼不驚:“邪魔妖道禍亂蒼生,不過是咎由自取。”
他這話說得淡然無情,琅燼冷冷笑了笑:“绛塵法師未免有失偏頗了吧。若我算是霍亂蒼生的邪魔歪道,那謝逢殊呢?”
他于黃沙之中盯着绛塵,眼神犀利,一字一句仿佛淬了毒的尖刃。
“上古之年,謝逢殊憑封淵在手,先于涿鹿斬蚩尤,再于大澤殺誇父,幾乎掀翻半個天地,好不威風!怎麽,過了幾萬年,法師就忘了?
“這樣的邪魔本該死無葬身之地,如今卻一朝飛升成了仙,豈不是天地無眼?”
随着他話音落地,風沙驟然大了起來,凄厲得猶如萬鬼嚎哭。
昏暗的天地之間,绛塵白袍清冷,面上并沒有什麽表情,只道:“當年因果你我并非不知,如今前塵盡消,他罪業已淨。”
琅燼聞言眼中恨意更甚,卻又在下一刻低低笑出聲來,他恍然大悟似的看向绛塵,語氣不緊不慢。
“對,我差點忘了,當年燃燈古佛親手于須彌山誅殺這妖道,拯救天地的功德,怎麽會不記得呢?”
他話語之中帶着蝕骨的惡意,在風沙之中清晰可聞。
“尊者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想起來了,本性難移,一刀結果你的性命,報當年殺身之恨?
“不如趁現在再殺他一次,免得他再犯惡業!”
绛塵霍然擡眼。
琅燼頓覺一驚,疾步後撤,卻為時已晚。下一刻,鋪天蓋地的威壓而至,同時至于身前的,還有一把降魔杵。
那樣霸道的殺氣,居然比妖魔還要濃重。琅燼此刻不過是幻影,并非實體,卻仿佛在那瞬間回到了七百年前。
他才想起眼前這個和尚,曾登萬神最高處,也膽敢誅魔弑仙。
風沙之中,绛塵直視琅燼,神色蒼白如雪,一雙眼睛似古井無波。
“他惡業自有我擔,我的命也随他來取。
“若是封寂真的醒了,告訴他,我會來妖魔宗。”
作者有話說:這章信息量有點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