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屍陀林6

屍陀林的浮屠塔皆為石塔,千百年受風沙侵蝕而不朽,并非俗物,此刻卻被一掌打了個粉碎,可見來人修為之深厚。若不是謝逢殊跑得快,估計下場也較這石塔好不到哪去。

劫後餘生,謝逢殊心有餘悸,面上還得裝得雲淡風輕。他擡眼看向來人,一撫衣袍,老神在在地開口:“嚯,剎達法師,哪來這麽大的火氣?”

“阿彌陀佛。”

剎達收回手,灰色僧衣在風中獵獵作響。

“誅妖除魔乃佛修之責。”

“哦。”謝逢殊轉頭看向嘲溪,“沖你來的。”

嘲溪:“……”

謝逢殊狀似無奈地沖剎達一攤手:“那你這準頭也太差了點,莫不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

“無知小兒,只配争口舌之快。”

剎達冷笑一聲,似乎不欲多言,再度擡掌,直拍謝逢殊面門!

他這一掌修為洶湧澎湃,隐隐含佛門金光印,于風沙之中翻江倒海而來,是佛修招式。

他說得不錯,謝逢殊的确是想借着插科打诨拖延時間。剎達到底是千佛之一,可一人獨自鎮守屍陀林,就算是加上旁邊的嘲溪,謝逢殊也沒把握能勝。加上绛塵現在還不見蹤影,他心裏總有一塊地方有些慌,跟揣了一窩兔子似的,生怕對方有什麽意外。

可剎達似乎掐準了绛塵不在的時機,根本不給謝逢殊多言的機會。

謝逢殊于心裏嘆了口氣,抽出封淵,提足一刀破開掌風!

氣息相撞發出刺耳的轟鳴,黃沙被層層掀起,兩人同時退後了數步。

對了一掌,謝逢殊胸口悶痛,卻又微微松了口氣。

勉強接得住,能拖些時候。

他趁這個當口轉頭沖嘲溪喝道:“快去找绛塵!”

嘲溪已經解鞭與謝逢殊并肩,聞言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過頭,怒罵道:“一個人留下對戰這禿驢,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這什麽烏鴉嘴!

謝逢殊被氣得在百忙中抽空翻了個白眼:“少廢話,你早點找到绛塵估計我還有救。”

當初在巫褚,绛塵以降魔杵抵擋住了琅燼,謝逢殊雖不知剎達與琅燼誰更難對付,但三人聯手估計能與其一戰。

何況绛塵還沒回來,他總是不安生。

嘲溪咬牙看了一眼謝逢殊,反身掠足往绛塵離開的方向去。

而這個當口,剎達已經沖兩人再出一掌,直撲嘲溪,面目猙獰:“今日誰也別想走!”

真元傾瀉而出,威壓鋪天蓋地,謝逢殊擋在兩人中間,迎着這股威勢提刀而上,一刀劈向剎達胸口!

刀意與掌風相抵,天地之間發出一聲锵鳴,就近的兩座浮屠塔應聲而裂!

碎石落地聲中,謝逢殊的刀尖在離剎達兩寸遠的地方慢了下來,仿佛觸到了堅不可摧的屏障。

謝逢殊胸口痛得好像要炸開了,額頭全是冷汗,卻咬着牙半步不退,将真元傾瀉于刀尖。

封淵微微顫動,又往前近了一厘。

剎達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忽然一掌拍向謝逢殊胸口!

這一招來得猝不及防,謝逢殊心內一驚,仰頭躲開,同時疾步後撤,卻有些晚了。

霸道的真元猶如巨浪拍在他的胸前,謝逢殊後撤了數十步才堪堪穩住身形,嘔出一大口鮮血來。

此時他才知道,剎達第一掌時根本沒出全力,故意給了他能勉力一戰的錯覺。

謝逢殊五髒六腑猶如刀絞,痛得連呼吸都有些費勁了,還有心情苦中作樂地想:如今這世道,佛修都這麽狡詐了,也不知道绛塵會不會說謊,下次要問問。

思及此,他心裏一怔,又想:這種生死關頭,我怎麽還想他。

剎達擡目,一雙渾濁蒼老的眼睛盯着謝逢殊:“魔頭,還不快束手就擒?”

“叫誰魔頭呢。”謝逢殊擦了擦嘴角的血,他一說話便牽動胸口,疼得冷汗簌簌而下,卻還揚唇沖着剎達一笑,神情欠揍得很。

“不如叫叫自己。”

剎達面色一冷。

荒原之上狂風大作,掀起他灰色的僧袍,隐隐露出墨色的梵文,密密麻麻從小臂而上,隐沒在廣袖之中。

《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謝逢殊一直覺得奇怪,有剎達佛鎮守,八十八座浮屠塔結陣,整個屍陀林的人又都察覺不到異動,誰有那個本事,悄無聲息地在西北與西南之間走個來回。

想來想去,只有剎達可以。

“鎮守屍陀林,自己卻成了隕堕佛。”謝逢殊微微嘆了口氣,“去巫褚的是你。”

剎達答:“不錯,确實是我。”

謝逢殊嘆道:“奈何為賊。”

“你懂什麽!”剎達露出一點若有似無的冷笑,“自我鎮守屍陀林,已經整整一千年!一千年裏看着這群罪僧有的身殒,有的飛升。只有我,這一千年間每日每夜都不得離開半步!”

他眼中已不複剛見面時的悲憫平和,反而恨意滔天:“他們尚有兩條路可走,我卻走投無路。有時我都不知道,這屍陀林囚的是他們還是我!”

一入執念,心魔四起。

“所以你開始投靠妖魔宗,屍陀林近來身殒的僧侶增多也是因為你。”

謝逢殊一頓:“殺同門以修魔道。”

“什麽同門,”剎達冷眼,“一群罪人。”

此時別人的罪孽是死有餘辜,自己的便成了情有可原了。

剎達情緒激動,喋喋不休:“還有……绛塵,憑他造下的滔天罪業,早該來這屍陀林死上千百回了,若不是看在當年誅魔——”

說到這,他突然停住口,看向謝逢殊。

“我和你說這些幹什麽,今日我殺了你,不就是同等功德?”

謝逢殊還沒聽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剎達已經再度掠身于空,一掌拍向謝逢殊左肩。

現在他已經毫不掩飾,掌法之中黑雲翻湧,魔息與殺意猶如泰山壓頂。謝逢殊只趁着剛才說話的工夫暗暗調息了片刻,現在連氣血都還不穩,被迫接下這一勢。

剎達毫不停歇,再取面門,頃刻間兩人已經對了數招。

謝逢殊的氣息也越來越沉,喘一口氣都帶着鮮血的腥味。

剎達還在厲喝,語氣高高在上:“還不快跪地伏誅!”

對方來勢兇猛,謝逢殊覺得自己的經脈都要被震碎了,思緒沉沉浮浮,唯有一個念頭清晰可辨。

他想:去你的,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讓我跪地伏誅。

當年誰敢讓我跪地伏誅?

……當年,什麽當年?

謝逢殊腦內一空,出招稍滞,被剎達一掌拍在了眉心!

他整個人被掀翻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煙塵四起。

而謝逢殊在煙塵之中久久沒有動彈。

等到煙塵消散,地上的人還是生死不知。剎達冷冷地笑了,開口道:“早點求饒還能死得痛快些,何必……”

話還沒說完,他看到謝逢殊有了動作。

先動的是封淵。

地上的人擡起右手,把刀插在了地上,發出輕微一聲刀鳴。随後,謝逢殊借着封淵的力,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他動作很慢,直起身時還有點晃蕩,一副受傷之後弱不經風的姿态,剎達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對。

他還沒發覺是哪裏不對,謝逢殊已經擡起了頭。

他雙眸漆黑如墨,不帶一點光彩,反而透着一股妖邪之氣,聲音也不複昔日不正經的調調,變得冰冷徹骨。

他看向剎達,好像只看到他一人,又好像透過他看到了無數人。

“六界各道,三千神佛。

“誰要殺我,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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