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妙香5
謝逢殊做了一個夢。
夢境裏是孤山絕壁,好像天地初開的混沌之時,一片昏沉無光。謝逢殊環顧四周,總覺得這地方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謝逢殊已知是夢,并不怎麽緊張,但那種天地空茫,只餘孤身的感覺确實不太好,他往前走了幾步,在絕壁之處峰回路轉,才看見遠方有一道身影。
對方站在崖邊,正擡頭朝謝逢殊看過來。他的頭發用木簪束起,一身玄青色衣袍于空中獵獵作響,衣襟袖口繡着金色回雲紋,整個人約莫不過三十歲,見到謝逢殊,他面上浮出一點笑意,看起來溫文爾雅。
謝逢殊停住腳步,有些謹慎地看過去。
他并不認識這人。
對方似乎并未看到他眼中的謹慎,笑道:“許久不見。”
謝逢殊眯起眼:“我們見過?”
“這話說得讓人傷心。”對方嘆了口氣,依舊笑着溫聲道,“淩衡仙君貴人多忘事,咱們的緣分可比你成仙的時日長多了。”
他語氣實在是溫柔得很,好像面對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謝逢殊卻聽得不太舒服,只問:“是在我飛升之前?”
“還要久些,在仙君赴死之前。”
赴死?
短短幾個字,謝逢殊心內震蕩,有些茫然,面上卻不顯分毫,眼前的人依舊唇帶笑意:“當年我與仙君在此初見,至今已是天地輪轉,滄海桑田,我卻時時刻刻不敢忘懷。可惜我處處受人制衡,相見多有不便,現在淩衡仙君身邊還跟了……绛塵,只能約故人夢中一敘。”
他本就嗓音溫柔,這話一出,說得兩人之間好像和他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系似的,謝逢殊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直截了當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這話問得頗有些無禮,對方卻好脾氣地笑了笑:“七百年前在須彌山,仙君也是這麽問的我,當時正是少年意氣——”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在下姓封,封寂。”
妖魔宗的宗主封寂!
謝逢殊一個激靈,立刻去摸刀,卻撲了個空。
封淵不在他身上。
封寂看出了他的打算,笑道:“故人敘舊,何須刀刃?”
謝逢殊聽他一口一個故人,自己卻什麽都不記得,不由得心頭火起,冷笑道:“故人敘舊,何須偷偷摸摸設夢?”
封寂一怔,随即低笑出聲:“說得也是。”
他雖一直面帶淺笑,看起來溫潤非常,眼中卻不帶半分笑意,目光沉沉如霭,朝謝逢殊看過來。
“那在下就于渡厄境,等着與仙君相見,對了——”封寂笑了笑,語氣似是好心,又帶着憐憫。
“仙君這次可要小心些绛塵尊者了。”
謝逢殊猛地一睜眼,天光大亮,他頭頂是客棧青煙色的紗帳。
他是被刻意帶入夢中,此時猛然從夢中抽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只直愣愣地看着紗帳被微風吹動,直到旁邊傳來一句:“醒了?”
謝逢殊一轉頭,绛塵坐在桌前,桌上散亂放着幾本書,大概是佛經。他左手持着一本書,擡眼與謝逢殊相望。
霎時間,昨夜種種立刻重新灌回了謝逢殊的腦子裏。
偷看人洗澡被抓,把別人摸了個遍,還伺機在別人脖子上咬了一口……
謝逢殊想到這下意識擡眼,绛塵左側頸間留有一道淡淡的淤痕,紅色,還帶着隐約的一點兒牙印,在他白得森然的頸間分外明顯。
……自己還醒過來幹什麽?
謝逢殊只覺得羞愧之情從胸口沖到了天靈蓋,還帶着一股熱氣,幾乎快把他給蒸熟了,七葷八素之時他還殘留了一點心神,默默盤算道:這下該怎麽辦,主動認錯還是裝作記不清了?
相較于他,绛塵反而萬分冷靜,放下書道:“下樓吃點兒東西吧。”
謝逢殊才又想起自己現在還在對方的房間,對方的床上,飛快爬起來穿鞋整理衣衫,绛塵坐在桌前耐心等他收拾齊整,與他一起下樓。
樓道狹窄,兩人一前一後微微錯身而行,謝逢殊落後绛塵半步,稍微一瞟就能看見對方頸間的淤色。
謝逢殊已經聽到了樓下人聲喧嘩,想必人只會多不會少,他停下來看着绛塵,猶豫道:“要不……遮一遮?”
話一出口謝逢殊便悔得恨不能咬舌,還沒想好要不要裝傻,如今簡直不打自招,他幹脆主動認錯:“昨夜我喝了酒——對不住。”
遮一個印記對于兩人來說易如反掌,但不知為何,绛塵直到現在都還任由它暴露在外。好歹是謝逢殊自己造的孽,何況一個和尚頸邊落了個被啃咬出來的紅痕總是不得體,他破罐子破摔,道:“我替你用仙術遮掩。”
绛塵聞言偏頭看了謝逢殊一眼,似是遲疑了片刻,最後居然搖了搖頭:“不必。”
謝逢殊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能委婉提醒:“出門被人看到不太好吧?”
绛塵道:“蚊蟲叮咬是常事。”
……這蚊蟲牙口可真好。
對方如此淡然,謝逢殊再說反而顯得在意了,他只能轉過頭将自己的視線移開,與對方一道下樓。
樓下的确熱鬧得很,兩人尋了個僻靜些的角落,等上菜的間隙,謝逢殊想說些什麽打破尴尬,最後咳了一聲,道:“昨夜我被人引入了夢障。”
此話一出,绛塵立刻擡眼看向他,等着下文。
“那人說他是封寂,我尋思應該沒人拿這個撒謊。”謝逢殊停了停,又道,“他說和我相識許久,來找我敘舊。”
绛塵道:“然後呢?”
謝逢殊思索片刻,一攤手:“就沒了,說等着與我在渡厄境相見。”
其實還有一句,封寂提醒謝逢殊小心绛塵,但謝逢殊沒有說,也沒放在心上。先不論封寂不過是突然冒出來說了幾句話,真實與否還未可知,謝逢殊還莫名地看對方不順眼。單從绛塵這邊,謝逢殊就不相信绛塵會對自己怎麽樣,自己對绛塵會如何倒是未可知,昨晚——
绛塵突然出聲:“不要信他,也不必應他的話。”
謝逢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被打斷,擡眼沖對方笑了笑:“我知道。”
他們坐在一扇窗下,有陽光破窗而入,落了绛塵滿身,他看着謝逢殊,眼睫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清晰可數。
謝逢殊與他對望,目光又往下而去,落到頸間那處紅痕之上,日光之中,那裏像是早春一朵灼灼桃花。
謝逢殊原本還在想着夢障之中封寂的話,此刻突然心念一動,如同醍醐灌頂。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道:我為什麽要小心他,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