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妙香6
這個念頭一出,謝逢殊于下一刻霍然起身。
長條木凳被他猛地一撞,發出不小的動靜,幸好堂內人聲鼎沸,并未有人注意,只有绛塵擡眼看向謝逢殊,微微皺眉:“怎麽了?”
謝逢殊沒有回答,他怔怔地看向绛塵,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我喜歡他?
自己堂堂淩衡仙君,幾百年才動了一次凡心,喜歡一個和尚?
謝逢殊好像今天才認識眼前的人似的,于日光之下仔仔細細地把人看了一遍。
陽光下绛塵的眼睛澄澈得像是什麽琉璃珠子,纖塵不染。大概是受日光影響,他一動不動地注視着謝逢殊時,眼中透露出一點溫和的意味,如同剛溫好的烈酒,澆得謝逢殊心尖滾燙。
謝逢殊自須彌山與對方在雪夜初見,進西南,入漠北,至妙香,一路并肩下山。一開始绛塵簡直冷淡得不近人情,不過勉強與自己同路而行,到後來一路上種種疑陣險阻,機緣巧合,對方雖然依舊少言,卻幫過他不少。甚至有的時候,謝逢殊總覺得能感覺出對方霜雪皮囊之下,對于自己若有似無的一點暖意來。
剛開始謝逢殊覺得對方愚笨,不讨諸佛歡喜,以至于七百年不得飛升。後來又覺得對方冷如冰雪,又寡言少語不近人情,也不得世人親近,居然只有謝逢殊一路上願意死纏爛打,和他朝夕相對了。
路上無事可做,謝逢殊有時會想:諸佛不願引渡,塵世不得沾身,這個人該去哪呢?
如今想來,還是該自己放于心頭,留在身邊,才最妥帖。
思此,謝逢殊一顆心忽然就安定下來,心裏的一個念頭萬分篤定,清晰可聞。
哦,我确實喜歡他。
謝逢殊覺得這一路上自己種種奇怪之處都找到了解釋,他暢快地舒了口氣,重新坐下開口答:“沒事。”
謝逢殊想:仙君也是要臉的,對方還是個和尚,可不能把人吓到了。于是他率先岔開話題,道:“昨夜封寂和我說話時很熟稔,一口一個故友,語氣溫和得很,實在不像是……”
一個屠戮人界,殺人修道的妖魔宗宗主。
可是對方的語氣再溫柔,謝逢殊夢裏依舊感覺到了些許的不舒服,像是被細不可見的絲線勒住了咽喉。
绛塵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移開了目光。
“封寂此人,面帶慈悲,心若惡鬼,他的話你別信,也別放在心上。”
“我知道。”謝逢殊身子前傾,撐着額頭看着绛塵,語氣卻是認真無比。
“我只信你。”
绛塵沉默片刻,偏過頭道:“你別信我。”
謝逢殊:“……”
他這話一半是打蛇随棍上,一半是心癢難耐,想逗一逗绛塵,對方這個反應卻出乎他意料,謝逢殊一挑眉:“不行。”
“這幾日在妙香,我天天看經聽法。昨天看到書上說昔日燃燈古佛點數萬盞長明燈,破黑暗迷障,佑世間萬物生靈離苦得樂。我雖沒見過當時的盛景,但轉頭又想,绛塵法師于我而言,和那些長明燈也差不多。”
他頭微微往後一仰,道:“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謝逢殊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和人讨論上佛法,更沒想到绛塵聞言答:“燃燈的确曾引萬盞長明燈,卻從來不為渡衆生。”
謝逢殊一愣:“什麽?
“你們自己寫的經文,怎麽還騙人啊?”
绛塵沒有答話,眼中帶了點笑意,謝逢殊五迷三道,什麽古佛明燈都抛在腦後。
他想:哪管其他神佛渡的是誰,眼前這個人大抵是來渡我的。
大概是他目光灼灼如火,對視一眼之後,绛塵居然移開了眼。謝逢殊玩心大起,清了清嗓子道:“绛塵尊者?”
绛塵沒有理他。謝逢殊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绛塵?”
绛塵終于無可奈何,擡目看了他一眼。
霜雪消融,春到人間。
轉眼之間,已到法會。
白日裏謝逢殊已經覺得這座城是人聲鼎沸,等到入夜,才知道什麽叫萬人空巷。
隊列最前是持天蓋鬥帳、吹角敲鐘的持具僧人奏響法樂,往後是捧花鬘佛龛、淨瓶香爐等的僧人,垂目低頭,面色莊嚴。接着才是數千僧衆形成長列,持着法器低頭誦經,聲若洪鐘,氣勢恢宏無比。最後還有香客信徒,一樣持蓮撫珠,一臉虔誠,跟着誦着佛經。當然也不全是嚴肅的,還有許多年輕的男男女女,尚幼孩童,手裏拎着各式各樣的紙燈,跟在隊伍背後嬉笑打鬧。
這樣的隊伍隆重盛大,常常是前面的已經轉過了街頭,最後的人群還沒到街尾,要一直巡城一周,直到湖邊才折返。
頭兩天謝逢殊和绛塵沒有出門,站在門口看了個熱鬧,直到第三日晚,天色已暗,謝逢殊早早候在了绛塵屋內。绛塵收回燈,道:“走吧。”
法會最後一晚,也是最隆重的一晚。僧侶香客,老叟孩童熙熙攘攘,恢宏的誦經聲中夾雜着笑語紛飛,上萬人的隊伍中人人都捧着一盞千瓣蓮河燈,中間一支小巧的紅燭,發出熒熒燭光,于黑夜之中彙成一條燈火長河。
謝逢殊閑來無事,也在路邊的攤販那兒買了兩盞,一盞給绛塵,一盞自己留着。兩人混在人流之中一起朝前走。
直到到了湖邊,衆人才圍着湖停下了腳步。
妙香這片湖廣闊綿延,在夜裏發陣陣波濤之聲,上萬盞蓮花河燈照破沿岸夜色,也照亮衆人臉上的笑意。
佛樂之聲響徹湖岸,衆人捧着蓮花燈阖目許願祈福,又彎腰屈身,無比虔誠地将手中的河燈放入湖中。
湖水微湍,帶着蓮花燈往湖中心去。一時間,伴随着佛樂經聲,千萬盞河燈晃晃悠悠彙入湖中,天地之間,燈火流明。
謝逢殊和绛塵走在衆人之後,放河燈的時間晚了一些。謝逢殊還沒想好該許個什麽願,绛塵已經準備弓身放燈。
謝逢殊連忙拽住對方的衣袖,訝然道:“你不許願祈福?”
绛塵手上一停,道:“無願可許。”
謝逢殊看了他半晌,想到了那盞長明燈。
最後謝逢殊道:“那就替我許一個吧。”
绛塵蹙眉:“什麽?”
謝逢殊死皮賴臉地答:“據說這千瓣蓮河燈靈得很,你那一盞替我許一個,我這一盞替你許一個,剛剛好。”
绛塵默了默,答:“好。”
他把燈放入水中,看着那一隅燭火:“我……願你于三千界,得大自在,生生世世,不入苦海。”
謝逢殊的心也跟着燭火晃晃悠悠,情緒奔流似海,他笑了笑,也把燈放入了湖中。
“那我祝你早日飛升三天?”
绛塵轉頭看向謝逢殊,還未說什麽,卻見眼前的人先笑了。
“騙你的,我許了什麽願,暫時不能告訴你。”
飛升成佛有什麽好的,三天有三千諸佛,他只有一個绛塵,是他的心心念念,蒹葭之思。
謝逢殊于千萬燭火,人頭攢動之中看向绛塵,心下一松,脫口而出——
“绛塵,等諸事了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無明?”
绛塵愣住了,擡眼與謝逢殊四目相對。
一時之間,似乎周圍的喧嚣都離兩人遠去了,夜色深處湖山相隐,天地之間,只剩下了燈火重重中的這一眼。
兩人相望的時間有些長,謝逢殊不退不避,這輩子的耐心似乎都用在了這一刻,終于,绛塵喉結微動,正想要說些什麽,他們腳下卻忽然傳來微微的顫動。
那顫動極其微小,帶着陣法的氣息,湖邊的人沒能察覺,绛塵卻立刻轉頭看向湖中,謝逢殊也跟着下意識地看過去。
他們五感靈敏,一眼便看見湖中央的水紋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微動着散開來。
绛塵看着那處。開口,聲色低沉——
“入口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