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妙香7
湖中的波紋很微弱,蕩出去三兩圈便沒了痕跡,卻一直沒有停下來,謝逢殊轉頭看向绛塵:“現在走?”
“先回去吧。”
謝逢殊一愣:“什麽?”
绛塵用目光掃了一眼四周,低聲道:“渡厄境的入口一直開放到今夜子時,現在人太多了。”
謝逢殊立刻了然,現在全城的人幾乎都在湖邊,稍有不慎就會引來麻煩。他道:“那走吧。”
衆人還圍在湖邊觀賞千萬盞蓮燈同燃的盛景,謝逢殊和绛塵已經原路折返。此時正是法會最熱鬧的時候,所有人都去了湖邊,路上反倒人煙稀少,沿街挂着的燈籠與清冷夜色相襯,謝逢殊和绛塵并肩走在長街之上,兩身白衣被月華一照,生出一點柔和的意味來。
謝逢殊踏着青石板,狀似閑聊似的問:“你還沒回答我呢,要不要與我回無明山?”
绛塵瞥他一眼,稍頓片刻之後道:“為何?”
謝逢殊饒是沒皮沒臉到了一定地步,也不好意思貿然對着一個和尚說喜歡,他目視前方,義正詞嚴道:“本仙君宅心仁厚,看你久久不能飛升,待在那深山老林也沒意思,不如去我的仙山,靈氣鼎盛之處,或許對你飛升有益。”
他輕咳一聲,老神在在地補充:“何況有我在,還能時常指點指點你。”
绛塵沒有作聲,謝逢殊以為他是不相信,撇了撇嘴道:“你別不相信啊,本仙君一百年育靈,兩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飛升,受封仙位,天上天下,唯此一人。”
绛塵看了謝逢殊一眼,對方說這些話的時候帶着些許得意,眉梢眼角都是傲然,卻不顯得讨厭,只是純粹的少年淩雲氣。
绛塵收回目光,問:“無明山好嗎?”
謝逢殊立刻答:“好啊!”
長街寂寥,只有兩人踏着青石板發出的細微聲響,謝逢殊在這樣的靜谧裏笑了笑,答:“我成仙前……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只知道自己是飄蕩于天地間的一股精魂,生不知父母,死不知歸處。渾渾噩噩過了三百年,到了無明山,或許是運氣好,一朝飛升成仙,無明也成了我的仙山,總算是有了個居所。
“其實若是比起其他仙君的封地,無明算是又偏又小,在海裏孤零零的一座山,還天天雲霧缭繞,但上面的一草一木,一峰一石,我都記得清楚,還有鳴珂……對我而言,那就是我的家了。”
天地如逆旅,其他仙君好歹還有個凡塵前世,只有謝逢殊無去無往,無明山對他而言既是仙君府邸,也是唯一的栖身之所。
他問绛塵要不要和他一起回無明,其實是想問绛塵,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回家。
绛塵聽完,問:“你在無明山待了多久?”
謝逢殊張嘴欲答,又猛然之間頓住了。
這個問題聽起來不難,謝逢殊卻莫名其妙地卡了殼,他皺起眉,思索了許久,猶猶豫豫地開口:“五……六……六百年?”
謝逢殊冥思苦想半晌,最終半是震驚半是茫然地擡眼:“完了,我好像記不清了。”
绛塵借淡月注視對方,大概是謝逢殊臉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太過明顯,绛塵居然彎唇笑了笑。
那抹笑意極淡,轉瞬即逝。謝逢殊沒有看見,只顧懊惱地嘆了口氣,笑道:“飛升前不記得元神,飛升後不記得時日,真是——”
難道是自己老了?
“忘了也罷。”绛塵答,“諸事繁雜,易受其累,記得未必是好事。”
他聲色低沉,謝逢殊愣了愣,随即脫口而出:“那要看是何事了,若是哪天忘了你,當然不算好事。”
绛塵停了下來。
馬上就要到客棧了,他停得毫無征兆,謝逢殊走出去了兩步才察覺,也停住腳轉身。
“怎麽了?”
他暗自道:不會是我這話說得太直白,把人給吓到了吧。
最終,绛塵只是搖了搖頭,重新往前走。謝逢殊莫名其妙,也擡步跟上。
等到了客棧,绛塵進門時與謝逢殊道:“等出門時我來叫你。”
謝逢殊本想跟着進绛塵的房內,聞言有些奇怪地擡眼,绛塵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釋道:“我要禪定。”
他這麽說,謝逢殊便不好意思再跟進去了,只得故作灑脫地一颔首:“好吧,那我待會兒再過來。”
绛塵點了點頭,忽地又輕聲道:“謝逢殊。
“等回了無明山,你可別再到處亂跑了。”
謝逢殊立刻擡頭,微微擡高了聲音:“你這是答應了?”
绛塵露出一點笑意,這次他的笑留得久了些,如同窗外疏朗的月色,他沒說是或不是,只道:“回去吧。”
即使這樣,謝逢殊也暫時心滿意足了,他回了房往床上一躺,将手枕在腦後,漫無邊際地想:等绛塵和自己回了無明,要先帶他去見鳴珂,還要帶他去看看自己種的千瓣蓮,他一定會喜歡,以後他可以在無明的崖松下面禪定,只是把外人帶回仙邸需去天界報備一趟,不過也不是什麽難事,到時候就說绛塵是自己道侶。
謝逢殊想到這兒,又轉念道:無憑無證,那群天界老學究會不會輕易答應還難說。
那……自己應該先……娶他過門?
謝逢殊翻身坐起,擰着眉想了半晌,萬分慎重地得出結論:三書六禮,白首締約,自己喜歡绛塵,把人帶回了家,是該拜堂成親,載明鴛譜的。
禮就設在無明山吧,雖說和其他仙君交情不深,但也該發個帖子,還有嘲溪,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謝逢殊的思緒如同脫了缰的野馬,跑得拉都拉不回來,窗外開始傳來喧嚣聲,持續了半晌,又慢慢靜了下去。
大概是法會結束了。
謝逢殊耐心地又等了許久,直到外面重新寂寂無聲,他才推門而出,至绛塵門前。
已經是深夜,整個客棧寂靜無聲,謝逢殊敲了兩下門,裏頭沒人回應。他又敲重了些,稍稍壓低了聲音道:“绛塵,快到子時了。”
裏面依舊沒有動響,謝逢殊面色微變,一把推開門,屋內空空蕩蕩,已經沒人了。
謝逢殊氣得不輕,連樓梯都等不及走,直接越窗上房,踏瓦掠足往湖邊去。
出家人不打诳語,這個和尚居然還會騙人!
雖說長街上已經沒有人了,謝逢殊還是隐去了身形,他怒火中燒,腳下卻沒有發出一點動響,耳邊只有無盡的夜風呼嘯聲,還有一聲劍鳴。
……劍鳴!
謝逢殊猛地一側身,背後一把長劍堪堪貼着他耳際劃過去!
謝逢殊後撤幾步,擡眼看向來人。
“……裴钰?”
裴钰面色不虞,收劍旋身,謝逢殊一臉震驚:“符光君怎麽會在這兒?”
“此話該我問你吧。”裴钰向來喜怒不形于色,謝逢殊還是第一次見他一臉怒氣沖天,他皺着眉喝道:“淩衡仙君私自下山,想幹什麽!”
從前行蹤沒有暴露之時謝逢殊還有些心虛,此時他忙着追绛塵,幹脆破罐子破摔,急匆匆道:“我現在十萬火急,等以後再去天界請罪。”
語畢,謝逢殊繞過裴钰,繼續往湖邊去。
裴钰一時沒攔住,在背後怒氣沖沖地喝了一聲:“謝逢殊!你要是不想死,就趕緊回無明!”
謝逢殊充耳不聞,一路乘奔直至湖邊。
湖面廣闊,上面還有無數蓮花燈随着夜風輕動,卻沒有一個素白僧衣的和尚。謝逢殊心急如焚,大喊了一聲:“绛塵!”
四周空空蕩蕩,無人回應。謝逢殊一咬牙,掠足往湖中去,身後的裴钰也已經到了,一把拽住謝逢殊的肩膀:“你要進渡厄境?”
謝逢殊又急又氣,已經顧不上在裴钰面前端着以往的仙君架子,冷笑着答:“哪能啊,我不遠萬裏來放花燈玩呢!”
裴钰自然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譏諷之意,冷着臉道:“你不能去,随我回無明。”
謝逢殊反問:“不然呢,殺了我?”
裴钰居然真的拔劍出鞘,直指謝逢殊。
謝逢殊怒到頂端,反而冷靜下來,笑道:“真是奇怪了,以前你們不願與我結交,連說句話都欠奉,每次天界宴請聚會,我必然是接不到通知那個。我只當或許是無明太遠,或許是諸位仙君高潔,又或許單單只是我不讨喜。
“這些都算了,到底是什麽深仇大恨,讓符光君恨不得殺我後快?”
謝逢殊收起笑:“若是如此,當初何必引渡我飛升成仙?”
大抵是第一次見謝逢殊這個樣子,裴钰居然愣住了,半晌之後,他語氣反而冷靜了不少,只道:“回無明山,我不報天界,既往不咎。”
謝逢殊懶得再費口舌,甩開裴钰的手奔于湖中。
湖中心還有淡淡的水波晃動,證明入口還在,謝逢殊松了口氣,正欲下水,裴钰又是一劍而來,斬開湖面!
水花四散,離得近的花燈被掀翻,漂漂蕩蕩地沉入湖底,下一刻,謝逢殊拔刀而出橫于裴钰頸間!
他雙目黑白分明,一動不動地看着裴钰,冷聲道:“滾。”
裴钰面色也難看起來:“謝逢殊,我在救你你知不知道?”
“謝了,可是今日這渡厄境,我非去不可。”
“你要去幹什麽?!”
謝逢殊于夜色長湖之中笑了笑,答:“我要去尋我未過門的道侶。”
裴钰看了他片刻,最終收回了劍。
“我想過救你,你自己不願回去,日後可別後悔。”
這大概是天界武神能說的最有人情味的話了,謝逢殊将封淵收回來,長刀于手,謝逢殊的白袍墨發被夜風吹動,他看着裴钰,一字一頓。
“九死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