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船行流水,往來如梭。
第七日的清晨,江源迷迷糊糊的醒來,枕邊不見竹繡的身影。她睡眠向來淺,一旦醒來短時間內很難再次入眠,就幹脆爬起來,打算出去透透氣。
清晨的江面,霧氣蒸騰宛如仙境。竹繡聽到腳步聲,自茫茫白霧中現出身子。
“夫人醒了。”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溫柔給江源穿上,而後拉着她走到甲板邊緣,目光眺向前方:“馬上就要到蘭州了。”
客船正在慢慢減速,蘭州城門上的飛檐青瓦也越來越清晰可見。
空氣中彌漫的蒙蒙霧氣沁濕了江源的眼眶,她啞着嗓子低聲道:“是啊,終于回來了。”
終于,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
竹繡與江源下了船後,先回了一趟半醉人間。東方依然在沉睡,好在有曹三精心照料,他氣色紅潤神态安然,放佛稍微大聲說些話便能吵醒他。
當日下午,他們又馬不停蹄趕去了雲舟山的桓衣觀。在青鳥的幫助下,四十斤七色黏土很快就備好了。臨走前,竹繡邀請青鳥月底去參加他們的婚禮,青鳥欣然答應。
江源将七色黏土帶回了東方醫館,因為上官家的案子,醫館被官府沒收拍賣,如今變成了竹繡名下的房産,東方醫館的牌匾也赫然變成了沈宅。
見江源回來,最開心的莫過于阿添了,她還有不足兩月便要生産,正愁坐月子苦悶無人傾訴呢。又聽說他們月底便要成婚,更是樂得肚子疼,險些要早産。
這天晚上阿添非要同江源一起睡,将竹繡趕出了房間。
兩人各種亂七八糟的一直聊到深夜,阿添突然仰面嘆道:“我怎麽也沒想到最後抱得美人歸的,竟是沈輕寒這個後來人。”
江源認真想了想,道:“可能是在我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他恰好在吧。”
所以說人生的出場順序很重要,竹繡就是出現的及時抓住了空子從而鑽進了她心裏。
阿添理解地點點頭,又滿臉好奇地問:“對了,你說你來自遙遠的未來世界,在你那個世界裏孩子還是從女人肚子裏出來嗎?”
Advertisement
江源沒有告訴阿添他們都是書中的角色,怕她胡思亂想,動了胎氣。
“很遺憾的告訴你,在未來世界裏女人還是要經歷生育之苦。”江源輕嘆一聲,繼續道:“我有時甚至懷疑上天賦予女性生育能力是不是一種無形的枷鎖,用母性,用孩子來束縛女性,讓她們去守護,去奉獻,去忍耐,去犧牲。”
阿添突然坐起身,情緒異常激動:“阿源,你跟懿仁皇太後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吧!她在《孰言女子不丈夫》裏面也有類似的言論。”
“懿仁皇太後是誰?”
“名諱是寧步馨。”
江源搖頭,“寧茵芮倒是認識。”
根據吳毓确認她身份時的語氣與神情,似乎在她之前并沒有發現過其他的穿越者,若寧步馨也是穿越者,吳毓沒可能不知道。除非……
江源猛地直身坐起,腦中思緒百轉最終彙成一個推論:寧步馨與寧茵芮是同一個人,吳毓能夠奪舍重生。
“阿添我突然想起件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去找一下輕寒,你先睡哈。”江源爬起來随意披了件衣服就跑出去了。
阿添不情不願的哦了一聲,內心白眼無數,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占了鵲巢的鸠,還是一對如膠似漆的喜鵲。
江源急急忙忙跑到了竹繡的住處,這裏原本是南風的屋子。
“竹繡你睡了嗎?”
“睡了。”
“好吧,那我走了。”江源剛轉身,房門吱一聲打開了,她被屋裏的人拉了進去。
竹繡站在江源身後,手臂搭在她肩膀上,伏到她耳邊調笑:“怎麽了,為夫不在身邊睡不着?”
江源推開他,挑明來意:“我想修書一封給西門,你最快幾日能幫我送到?”
竹繡微微詫異,道:“夫人為何覺得我能送到,我同西門小公子又無交集。”
江源瞪了他一眼:“你幫不幫?”
“幫。”竹繡轉身走至書櫥,取出信紙與筆遞給她。
江源飛快地寫下一行小字,折疊好後裝入了信封。
“最速三日送達。”竹繡接過信封的同時擒住了江源的手,灼灼目光飄向她,啞聲道:“夫人今夜留宿在此吧。”
江源臉紅了紅,“阿添還在等我呢。”要是今夜不回去,估計會被阿忝添油加醋的取笑一輩子。
竹繡頓時洩氣,失落地松開手,“好吧,孕婦為大。”
江源暗暗慶幸逃過一劫,才剛踏出門口,又聽那厮胡言亂語道:“夫人何時為我生孩子呀,我可比良恭長兩歲呢。”
她假裝沒聽見,故意加快了腳步。
第八日,豔陽高照的一天。竹繡去半醉人間挑選适合的接班人手,江源留在沈宅,按照西門的囑咐,将七色黏土平鋪在院子裏曬太陽。
第九日,江源依舊留守在院子裏曬土,竹繡怕她無聊,捉了兩只肥嘟嘟的小奶狗跟一只貍花貓回來陪她,三只小動物稍不留神便跑進泥土裏撒尿打滾,氣得江源七竅生煙。
第十日,蘭州最有名的裁縫師傅上門來量尺寸,江源随意選了個嫁衣式樣,竹繡猶豫了半天都沒選定,最後還是江源幫他定下來的。
第十一日,綿綿春雨落了一整日。江源做了撲克牌,并教竹繡,阿忝,良恭玩鬥地主,結果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江源盤盤地主盤盤輸,氣得晚飯都沒吃下。
第十二日,江源在院子裏給兩只狗洗澡的時候,許久不見的冬瓜突然出現了。原是冬瓜要回鄉下成親了,特地來跟江源告別,聽說江源月底要成婚,冬瓜稍稍有些驚詫,可看到竹繡後,她的神情又恢複了常态,連連道了幾聲恭喜。
竹繡走後,冬瓜意味深長的嘆了一句:“春花,我果然沒看錯你。”
“啥意思啊?”
“這個沈公子,猛地一看還以為是大少爺呢。”冬瓜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拍了拍江源的肩膀,道:“你放心,我馬上就要離開蘭州了,你與杜若少爺的往事,我不會同其他任何人說起的。”
“是嘛,連你也覺着他似曾相識。”江源低眉垂眸,讓人看不出情緒。
江源避重就輕的告訴了冬瓜自己是穿越而來的事情,禮尚往來,冬瓜也向她傾訴了自己的身世。
冬瓜原名李羅幕,出生于錦陽的書香世家,母親更是太醫院首席醫官沈遇的親生妹妹。後來沈家犯了誅九族的大罪,李家也因此遭受牽連,乳母連夜帶着年幼的她逃到偏遠鄉下,改名換姓才得以茍且偷生至今。
江源問:“冬瓜,你有沒有想過複仇嗎?”
冬瓜搖了搖頭,淡淡一笑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的命是家族數百人拼死保下來的,他們千方百計送走我的時候,想的一定不是讓我有朝一日回去複仇。”
“我在上官府的這幾年也攢了不少銀子,這筆銀子就是我的嫁妝。回到鄉下後,會同一個老實本分的男子成婚,婚後會在鎮上開一家包子鋪,等存些錢後便準備生孩子。”
“我至少會生兩個孩子,等他們大一些了,會反複同他們講沈家與李家的故事。爹爹,娘,舅舅,舅媽,大表姐,小表兄……他們所有人會活在我的回憶裏,活在美好的故事裏,一代代傳遞下去。”
冬瓜圓圓的臉上明明泛着笑,江源的心裏卻油然生出濃濃悲傷。她不由握住冬瓜的手,寬慰道:“冬瓜,一切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冬瓜兩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源,“阿源,你也會成為我故事裏的人,永遠活在美好的回憶裏。”
冬瓜離開後,竹繡自屋內走了出來,神情肅穆,不複往日的嬉笑輕浮。
江源靠在門邊,目送着冬瓜走遠,問身旁的人:“你不追過去送送?”
“不了。”竹繡垂下眼簾,喃喃出聲:“她現在很好,以後會更好。”
江源走上前輕輕握上竹繡的手,竹繡不語,只是緊緊反握住她的手掌。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李羅幕與沈輕寒。
明月不谙的不止是離恨苦,還有一段戛然而止的金玉良緣。
第十五日,南風與西門回來了。皇城之戰,南風與西門裏應外合,啓動刑天弑神陣,誅殺了妖龍與吳毓,成功阻止了滅世。皇帝傳位于二皇子夏子初,公主夏子玲與北堂歸隐山林。
江源微微驚訝,想不到北堂與夏子玲居然是真愛。
南風将龍心帶回,放入了東方的體內,時隔數月,東方終于蘇醒過來。東方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問曹三幾日幫他洗一次澡,用的什麽皂料。潔癖精的人設果然貫徹得十分徹底。
而西門用黏土重塑了肉身,一個與之前一模一樣的冷面少年,江源甚至懷疑他之前那具被毀掉的身子也是捏出來的。西門離開九命的貓身後,九命也蘇醒過來,見到院子裏有只小母貓開心得在地上打滾,以為是江源特地為它尋的媳婦兒。等西門養精蓄銳一段時日,桃夭也會再次被召喚出來。
久別重逢,失而複得,一切似乎都在往美好的方向發展。
忙碌了一整天,江源終于在晚飯後找到了與南風獨處的機會。
院外的石凳上,她與南風并排坐着,似許久不見的老友在溫情敘舊。
“聽說你明日要成婚了?”
“對啊,有沒有吓到你?”
南風嗯了一聲,靜默片刻,以玩笑的口吻問道:“救世成功可是能飛升成仙的,仙也不要做了?”
江源搖了搖頭:“就是突然覺得體驗一把五味雜陳的短暫人生也不錯。”
“看來你是覓得良人了。”南風笑了笑,眸色如水,“那便願你此生盡興,無憂無懼。”
南風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舒緩,聽不出太多的情緒起伏。
“南風,我經常會夢到一個叫罄竹的女孩。”江源若有所思的看向南風,問:“她與你,與我是何關系?”
“罄竹曾是我的侍女,也是你這具身體最初的原主。”
“原主鳳銀是罄竹的轉世?”
南風點點頭,“罄竹因我而死,此後的每次輪回皆是福薄壽淺之命,這一世我尋到她的時候,亦是如此,所以我施了招魂術。”
接下來的劇情,不言而喻。
原主的魂沒招到,招來了其他人的靈魂。
江源起身為南風添了茶水,試探着問道:“北堂離開蘭州前同我說你這些年召喚過不少異世之魂,後來發現他們無法勝任救世之任,便又将她們送了回去。我是第幾個呢?”
南風斯文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一下,“以北堂短短幾十年的修為而言,他能覺察到怪異已實屬不易。”他抿了一口茶,将自己知道的真相盡數告知:“在你來之前,鳳銀的身體裏宿過五十九位異世之魂。從你入世那夜到乘車遠赴錦陽,兩年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也同樣在那五十九位女孩身上發生過。唯一不同的是,目前為止只有你是到達錦陽的,其他女孩都在去錦陽的途中消失,然後一切從頭開始。”
每隔兩年的時空循環,果然跟西門說的一樣。
“那前面五十九次的經歷,你可都記得嗎?”
“記得。”南風放下了茶杯,繼續說:“你們每個人都是鳳銀,又都不是。可惜我無法改變劇情的走向,只能做一個旁觀者,等待那個可以破解循環之局的人出現。”
江源心裏陡然一驚,問道:“你剛剛說劇情?”
南風發出一聲輕笑,他緩緩的站起來,神情坦然:“我知道我們身處的是書中世界,我們都是某個人筆下的人物而已。”
“是西門告訴你的?”
南風搖了搖頭,“作者寫我,給我的身份是經歷過五萬年前滅世之災的修仙者,在作者眼裏寥寥數筆的一句話,我可是真真實實的過了五萬年。”他偏頭看了看江源,目光清澄濯亮,莞爾道:“五萬年,用以探求這個世界的真相,足夠長了。”
五萬年的時光,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堅持過來的。
江源眼眶有些發酸,她走至南風身後,想要伸手抱抱他,卻被他不着痕跡的避開了。
南風溫柔地凝視着江源,自懷中掏出絹帕遞給她,柔聲道:“眼睛哭腫了明日上妝不好看。”
江源吸了吸鼻子,暗暗道:“本來也不好看。”
“好看,比前面五十九個女孩都好看。”
“你騙人,我們明明共用的一張臉。”
“呀,被發現了。”
“哼,南風你也變壞了。”
南風輕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