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十六日,康阜二十九年三月三十日,黃昏時分,夜櫻待放,宜嫁宜娶。
江源頭一天夜裏住進了秋水齋,雖說離沈宅沒有幾步路,但也得先讓竹繡三媒六禮八擡大轎的親自來迎,才能嫁過去。這些都阿添的主意,她還想了好幾個法子刁難竹繡,奈何竹繡脾性圓滑又舍得花錢打點,不稍片刻便破門而入。
出閣前在商議由誰來背江源出門的時候,西門破天荒的主動請纓,說是正好試試自己的新身子結不結實。
嫣紅的蓋巾下,江源的老臉一陣紅一陣白,這泥土做的身子萬一碰巧被她壓垮了,旁人不得笑話死她。幸好七色黏土不是一般的泥土,西門沒有被她壓垮,她卻被西門的新身子硌到了。堅硬的泥土身體,即使隔着層層衣物,依舊冰寒刺骨。
曾經的西門,雖然面冷話少,卻是一個很溫暖的少年。
江源坐上轎子後,還沒晃蕩幾下便落轎了。八名轎夫領了喜錢後,各個眉開眼笑,這個錢賺得真是輕松。
踢轎門、跨馬鞍、過火盆、牽繡球、踩碎瓦……在喜娘的指引下,江源耐着性子将繁瑣卻又寓意深刻的習俗流程都走了一遍。拜完天地,江源被喜娘攙進了新房裏,竹繡留下來招待賓客。
江源在新房裏偷吃喜棗的時候,房門突然被叩響了。天色還早,竹繡沒這麽快回來,而且那厮也不會敲門。
“誰啊?”
門外傳來沙啞的聲音:“是畫師流景,來交作業了。”
“哎呀,是流景先生啊。”江源慌忙跑過去準備開門,卻被外面的人阻止了。
“慢些慢些。”流景笑道:“這新房只有新郎官能進得,你稍稍打開一點,我将畫軸遞給你。”
流景是江源特地請來的,這個時代沒有攝像師,只好用畫像師來代替。她請流景畫下了成親的場面,留作紀念。
江源滿心歡喜的打開畫軸,畫的是她與竹繡夫妻對拜的場景,她身後站着南風,西門,九命,青鳥,竹繡的身後有阿忝夫婦,曹三兒,東方,場面和諧又喜慶。在流景的妙筆下,畫中的人與物皆似将本體按比例縮小了放進去的一般,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江源不吝稱贊:“先生妙手丹青,果然名不虛傳。”雖然喜歡喝花酒裝深情,但流景的畫技實屬一流,難怪能夠用畫來抵酒債。
流景笑得眼尾褶皺交錯,假裝謙虛的回道:“哪裏哪裏,姑娘若是有不滿意的地方,盡管指摘出來,在下迅速修改一番。”
Advertisement
江源細細的品着畫軸,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可能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過于美好的畫面,反而讓她無端地生出一股惆悵與失落感,類似于追了好久的劇或小說馬上就要完結了的心情。
“滿意是滿意,就是覺得心中有些不踏實。”
流景不禁挑了挑眉毛,略感好奇:“姑娘何出此言?”
“一切都太順利,太圓滿了,好像是在做夢一般不真實。”江源說完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是我思慮過多,讓先生見笑了。”
“江姑娘與在下有緣,不妨再聽過來人啰嗦幾句。”流景筆直的站在新房門口,雙手背負,一副教書先生的标準說教姿勢,諄諄勸導:“人生本就虛幻而苦短,與其煩惱那些虛無缥缈之事,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之人。”
江源思索了片刻,豁然一笑:“多謝先生指點。”
流景走後,江源輕輕收了畫軸拉開書櫥最下方的櫃子準備放進去,卻發現了當日她從錦陽帶回的鬼面具,原來被她随手藏在了這裏。
龍鳳喜燭灼灼燃燒,滾燙的蠟淚不斷滴落到鎏金燭臺上,發出滋滋聲響。紅色的床簾半挽,江源安安靜靜的坐在床畔,紅帕下的表情無人可知。
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夾雜着吵鬧的喧嘩聲,由遠及近,又漸遠漸弱。過了一會兒,房門被輕輕推開,竹繡一席紅色吉服走了進來。他兩頰酡紅,腳步亦有些淩亂,似乎被勸了不少酒。
夜深人靜,洞房花燭,竹繡擡步款款走向端坐在喜床上的人兒,每近一步,唇畔的笑意愈濃。
“夫人,我終于将你娶回來了。”聲音帶着酒意,低沉沙啞,叫屋內昏暗暧昧的氛圍又重了些。
他微微俯身拿起床頭的如意,挑開新娘子頭上紅帕的瞬間,原本蘊着明豔笑意的雙眸驟然黯了下來。
*******
喜燭高燒,照亮了滿屋朱紅,紅色的婚床,紅色的被褥,紅色的幔帳,紅色的吉服,及新娘臉上的紅色鬼面具。
“夫人真是調皮,委實吓到我了。”竹繡撫了撫胸口,籲了口氣,欲要伸手摘去她臉上的鬼具。
“這個面具似乎有儲存影像的功能,托它的福,我看到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真相。”
竹繡一怔,手腕在半空中凝住,又聽她斷斷續續說:
“原來鬼面人都是吳毓收養的孩童,她給那些孩子洗腦,讓他們心甘情願淪為自己的殺人工具,竹繡與梅妝就是其中的兩個孩子。”
“上官夫婦死于梅妝刀下,梅妝又被竹繡殺了。”
“竹繡搶走了琉璃碧目珠,與吳毓反目成仇,不對,”
“竹繡本來就是為了複仇才混入鬼面忍辱偷生的,可惜……”
“在我們離開錦陽的前一夜,他被人殺了,兇手還僞裝成了他的模樣……”
她的聲音裏有細微顫抖,肩膀也是,似在極力壓抑着某種情緒。
漆黑的眼眸閃過森然殺氣,‘竹繡’猛然上前擡手摘掉了江源臉上的鬼面,迅速罩在了自己臉上,另一手扼住她的脖頸,令她無法動彈。
“原來如此,是用記憶之樹百年黃桷做的面具。”‘竹繡’了然,緩緩摘下猙獰鬼面,露出一張清秀俊雅的笑顏。
江源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哽咽着喉嚨低低吐出兩個字:“南—殊—”
北堂的告誡:“要小心笑得好看的男人。”
東方的提醒:“小心南殊。”
西門的暗示:“你似乎很信任南風。”
以及虛妄僧:“八苦俱除,當是大罪大惡之人。”
他們或是直覺或是查到了蛛絲馬跡,也都曾提示過她,可她根本沒往深處思考。如今想來,自己真是個傻瓜。
南殊欣賞着她臉上豐富的表情,松開了禁锢她的手,改為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仰頭與他對視:“我還是喜歡聽你喚我南風,阿源。”
他的聲音似山間清泉,春日煦風,純淨而溫暖,一如入世那夜她躲在帷帳裏聽到的那般,叫人無法抗拒。
“南……殊……”江源使勁掙脫了他的控制,站起來與他對峙:“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燭光忽明忽暗,他們同穿繡着福祿鴛鴦的嫁衣吉服,本該是對佳偶璧人。
南殊笑着問:“我活了五萬多年,做過的事情不計其數,阿源說的哪一件?”
江源眼眶發紅,聲音陡然拔高:“你為何要殺竹繡?”
“你最在意這件事情啊。”南風斂了笑容,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移步走至擺着燭臺的供桌前,擡手将幾個燃盡的喜燭一一換掉後,方緩緩答道:
“你原本是為救西門而假意委身于竹繡,我不願見你委曲求全,亦深知竹繡不會輕易放手,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消失。”頓了一下,南殊自嘲地笑了笑:“可我怎麽也沒想到,你竟然是真的愛上了他。”
“那你又為何要假扮成他同我演了這麽多天的戲?”
“若不是我今夜發現了,你還要騙我到幾時?”
大喜之夜,她同時失去了最愛的人與最信任的人。
南殊靜默不語。
江源的情緒幾近奔潰,她大步走到供桌前,揮手打翻了上面成對的燭臺,龍鳳紅燭紛紛落了下去,燭芯尚未斷念,它隐在角落悄悄燎了低垂的桌布,火苗頃刻間竄了上去。
“走水啦,走水啦。”屋外吵雜紛亂,不過一會兒房門被人踹開,奴仆們提着水桶前來滅火。
門外有暖風吹入,卷着夜櫻的花瓣,劃過人的發梢,繞着人的衣角,滿屋子輕盈起舞。
“你倆愣在這裏做什麽?”東方慌忙跑進來拉過江源便往外面走,見南殊不動,他腳步稍作停留:“沈輕寒,你還不走,是也要我過去拉嘛?”
明明是南殊的臉,東方卻喚他沈輕寒,還有房間裏來來回回的家仆婢女,對于南殊的存在也似乎并不奇怪。
這些違和感無不在說明,這裏并非真實的世界。
江源松開了東方的手,徑直走至南殊跟前,質問他:“這裏是你制造的幻境?”
南殊凝目看她,目光平靜而溫煦:“若是我造的幻境,定不會讓阿源你這般輕易識破。”
“那是誰?”
“阿源,誰困住了你,你得自己去尋找答案。”
南殊周身的空氣開始流轉,火光的映照下,他紅衣墨發,唇色緋然:
“阿源,我在未來等你。”
南殊消失了,确切的說是離開了幻境。
阿源,阿源,阿源……聽得江源心煩意亂。
他說在未來等她。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般點醒了夢中人,江源意識到幻境的時間流逝速度很有可能與外面不一致,她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