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次日清晨,陸允之有氣無力地下樓,眼周泛着淡淡的黑暈,臉色憔悴。

良恭已吃好早飯,見兒子恹恹不振,擔憂問道:“允之,臉色怎得這般差,昨夜沒有睡好。”

陸允之咬了一口包子,聲音含糊不清:“嗯,半夜屋裏進了老鼠。”

良恭擰了擰眉:“食不言寝不語,你吃完再講。”

陸允之咀嚼着嘴裏的包子,還未來得及咽下,阿忝一驚一乍的跑了過來。

“良生你快些看看這個。”阿忝神情嚴肅的拿出一副畫軸,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桌上。是一副造型工整細致,色彩濃豔的絹紙人物畫,畫的是一對紅衣璧人,在親友的見證下喜結良理的場景,畫面邊緣題有小字:花好月圓人長久。落款是:公子流景。

少年驚得扔了手裏的包子,猛的站起身,指着桌上的畫軸,興奮地大喊起來:“是流景先生的真跡!”

公子流景,真實姓名與身世不詳,其人博學多才,工書法,精繪藝,尤擅人物風俗畫。傳聞他生前放蕩不羁,喜好流連煙花之地,終日醉生夢死,囊中羞澀之時便以畫抵債,才開創了風俗畫的先河。

“娘,流景先生的丹青千金難求,您從哪裏弄來的?”

“歲歲送的,說是給你的生辰禮物。”

少年受寵若驚:“我去當面謝謝她。”

阿忝出聲攔住他:“別去了,人一早就走了。”

“走了?”少年臉上的笑容瞬間蔫了,焦急問道:“去哪裏了?何時回來?”

阿忝不答話,目不轉睛地盯着畫卷,而後指着畫中之人,說道:“你仔細瞧瞧這兩人,是爹娘年輕時候的模樣,那時候你還在我肚子裏。”

陸允之湊近看了看,驚訝道:“真的嗳,而且這畫中的背景好像是沈家的廳堂。”他擡頭望向雙親,問道:“你們去參加歲歲爹娘的婚禮了?”

良恭搖搖頭,“我們與沈家老爺僅有過一面之緣,亦不認得流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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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允之越發困惑,既不知流景先生作此畫的寓意,更不明送畫之人的意圖,喃喃自語道:“那爹娘如何會出現在畫裏,甚是奇怪。”

阿忝忽而問道:“良生,你記不記得我懷胎七月時,做過的那個怪異的夢?”

良恭猝不及防,臉上閃過一絲尴尬,妻子十六年前做過的夢,記得才奇怪吧。

好在阿忝重點不在他的回應,只聽她自顧自的細細回憶道:“這畫軸裏的場景我在夢裏見過,那日沈宅的夜櫻開得極其絢爛,我還讓你爹折了一朵櫻花別在發鬏上。婚宴熱鬧無比,我們一群人在沈宅玩鬧了許久,回到家後正準備睡下,突然聽見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而後我便醒了……”

良恭漸漸想起來她好像确實跟自己說過這麽個夢,趕緊接話道:“也是從那以後,你娘開始變得十分在意沈家的事情,一有點風吹草動便要去探個究竟。”

“良生……”阿忝低低喚着,淚水簌簌順腮而下。

父子倆俱是一驚,良恭連忙上前扶妻子就近坐下,關切問道:“卿卿,你這是怎麽了?”

“我心裏難受,喘不上氣來。”

“好端端的怎麽難受了呢。”良恭心疼的輕輕拍打她的背,幫她順氣。

阿忝哽咽:“我好像忘記了一個人,一個特別重要的人。所以歲歲才會送來這幅畫,想提醒我,可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思慮過多對身子不好,也許一切都是巧合,那畫中之人只是恰好貌似你我,所以蘇姑娘才會贈于允之。”良恭溫言勸着妻子,稍不留神,兒子又大步往門外走,他立即喊住:“允之你去哪裏?”

陸允之腳步頓住,“去找歲歲,問清楚真相。”不止畫軸,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她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良恭大步跟過來,問道:“你知道她去哪裏了?”

“不知道。”陸允之如實回答,面上卻無沮喪,“但我可以去尋找,她年紀不大脾氣古怪,又随身帶着貓,應該不難打聽。”

良恭深深看了一眼陸允之,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兒子竄得比他還高出一些。

“允之,你下月便滿十六歲,不再是小孩子了,遇事要穩重,冷靜。”

陸允之清俊的眉頭緊鎖:“您就不想知道真相嗎?”

良恭輕輕搖頭,“探索真相乃人之本能,但世上也有許多不知道真相為好的事情。”他停頓了一下,随即笑道:“這句話,作為成年禮物送給你。”

“這句話,昨日已有人送過給我了。”

“哦?”良恭微微詫異之後,贊許道:“我兒身邊何時多了這般睿智的朋友,改日也給爹爹引見引見。”

“就是歲歲啊。”

“……”良恭不是不喜歡蘇歲歲,相反,能與阿忝如此合得來,還能管教允之的女孩,簡直是他理想中的好兒媳。可惜女孩身上藏了太多秘密,他站在妻兒的身後将一切看得真切,女孩一直在刻意的疏遠,而這種疏離或許是為了保護。

陸允之心裏斟酌一番,終是打消了追出去的念頭,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即使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娘親說的沒錯,他不該再去糾纏她。

*******

雲舟山上,一頭珍奇幻獸在崎岖陡峭的山道上健步如飛,仔細一看,那幻獸的背上還馱着兩名少女。

江源揪着九命的長毛,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不用力,深怕一個不小心摔下去,悄悄問前面的人:“螢兒,你修行了三萬年,騰雲駕霧,禦劍飛行什麽的術法之類不會嗎?”

螢兒笑道:“我活了三萬多年還是頭一回駕馭渾沌,何樂而不為。”

見螢兒興致勃勃,江源也不想掃她的興,于是緊了緊手裏的長毛,将視線投向一望無垠的林海。

這雲舟之景與她在流景的幻境中所見幾乎如出一轍,想必為了以假亂真,流景是真的花了許多年,許多心血,甚至不惜将蘭州的一草一木都刻畫了進去。可惜……

若是那夜她不請流景前來作畫留念,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快發現鬼面具,不知道真相的她會不會過得更快樂一些。

——世上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真相比較好。

勸人容易勸己難,江源心中暗驚,方才有那麽一瞬,她竟然覺得幻境裏的回憶是美好的。

江源使勁搖了搖頭,将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東西盡數抛開,直視前方。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令她不得不俯下身子。

順着光源探去,叢林深處有人在用鏡子刻意反射陽光。

螢兒也察覺到了奇怪的鏡光,推測道:“聞人瑛玖重金懸賞了許多能人異士前來雲周破陣除妖,想必此人是在試探我們是敵是友。”

“南殊不是妖。”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江源別過臉,說:“我們要比他們先找到南殊。”

“找到南殊之後呢?”

“殺了他,拿賞金。”

螢兒失笑,輕輕拍了拍九命的耳朵,示意它加快腳步。

桓衣觀門口,江源與螢兒先後從九命寬厚柔軟的背上跳下來,九命抖了抖身上的灰塵,幻化成靈活的貓身,緊跟在兩人的後邊。

淡黃色的結界在桓衣觀上空形成半圓形的防禦罩,江源正要擡步踏入結界,螢兒一把拉住她,謹慎地提醒道:“南殊布的結界裏很有可能會摻雜幻陣陷阱,不可冒然進去。”

江源立即收回腳步,“那怎麽辦?”

螢兒想了想,道:“這個結界是為保護青鳥而設下的,若是青鳥主動邀請我們進去,應當就不會受到幻陣的攻擊。”

江源了然地點頭,正準備隔空呼喚青鳥,院內先傳來了青鳥的質問:

“是何人在外面?”

“青鳥,是我。”江源頓了頓,繼續道:“我是鳳銀。”

緊閉的院門被嘎吱一聲打開,青鳥探頭出來,面無表情地盯着江源與螢兒,冷冷問道:“我師父叫什麽名字?”

“青霜。”

“我師父的師父呢?”

“青衣。”

“我師父的愛人呢?”

“林森。”

“鳳銀姐姐……”青鳥面露喜色,拉開院門大步跑到江源的面前,緊緊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道:“鳳銀姐姐,真的是你。”

江源颔首:“是我,我回來了。”

十六年不見,黃毛丫頭青鳥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當初她年紀小,身子尚未發育,所以西門封印了靈石一半的力量,讓她的身體可以繼續成長,只是比旁人都要慢一些,如今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

“這位是我的朋友,螢兒。”江源介紹道:“是你們桓衣觀祖師級巫女了。”

青鳥聞言恭敬地彎腰行禮,“給祖師姐姐請安。”

螢兒連忙扶她起來,輕笑道:“你莫聽她糊弄,叫我螢兒便可。”

青鳥乖巧的點頭,“二位姐姐快随我進來吧,不然一會兒讓妖魔聞見巫女的氣味,又要一窩蜂撲過來了。”

青鳥轉身往院內走,觀周薄薄的結界似有自我意識般為她讓開一條道,江源與螢兒緊随其後安然走入觀內。

也許是觸景生情,螢兒癡癡望着觀內的一草一木,腳步十分緩慢。

江源與青鳥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朝着殿堂走去。

“聽說南殊取走了你體內的逆……靈石?”

“是啊,大約是半月前,南大人突然出現說要借我的靈石一用。”

半月前,應該是他們在客棧重逢之後發生的事情,江源隐約開始覺得螢兒猜的沒錯,南殊這些奇怪的舉動或許都與她有關。

江源皺眉,語氣甚是無奈:“他要借,你就借給他?”

“當然。”青鳥脫口而出,目光清澈而坦蕩:“當年我求大人救師父,大人不假思索就答應助我,如今大人有求于我,我豈有不幫之理。”

江源嘆了口氣,又問:“那你知道他借靈石去幹嘛了嗎?”

“我沒問嗳。”

“你……”江源正要問她知不知道南殊在哪裏,青鳥突然一拍手,道:

“對了,南大人還留了件東西在這裏,讓我等你來了轉交給你。”

“什麽東西?”江源心中暗暗詫異,南殊怎麽料到她一定回來這裏。

青鳥用手比劃了一下,說:“是個小木盒,裏面是何物不知道,我沒有打開。”

兩人已走至殿堂,青鳥去房間取木盒的空檔,江源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才注意到螢兒與九命沒有跟過來。

不稍片刻,青鳥手捧着木盒跑了過來,遞給江源的時候,吞吞吐吐:“那個……”

江源接過木盒,瞥見她欲言又止,道:“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師祖姐姐真的也是巫女?”

“對啊,怎麽了?”江源低頭慢慢打開木盒,裏面竟是那只被她拿去給漁民夫婦作路費的四孔紫砂陶笛,冶冶朱砂紫,瞧得她莫名有些心虛。

青鳥又問:“那你們一路過來,可有遇到妖魔的攻擊?”

“沒有。”江源緩過神,想了想道:“螢兒是修行了三萬年的大巫女,法力高強,估計一般妖魔不敢去招惹她。”

青鳥哦了一聲,打消了對螢兒的懷疑,想來是她最近日夜提防妖魔,謹慎過頭了。

青鳥心裏暗自松了一口氣,目光落在江源的手上,好奇問道:“木盒裏什麽呀,給我瞧瞧。”

“是只陶笛。”江源伸手想要取出陶笛,指尖碰觸到陶笛的瞬間,眼前驟然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心裏咯噔一下,江源欲哭無淚,千防萬防,南殊的幻陣,防不勝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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