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門口有人來喊李上言去實驗室, 他叫桃李在辦公室等他,自己轉身去了。
任何地方,鄉下的人們總是比較淳樸好打交道的, 祥子阿姨的妝容化得,哪怕拿放大鏡也挑不出一點瑕疵來, 但仍然掩飾不了鄉下大媽骨子裏的樸素與熱情, 當下指揮手下去泡茶拿海苔仙貝來招待桃李, 自己則負責熱情陪聊,直到位子上有電話響起,才邁着小碎步跑開。
桃李捧着茶杯看辦公室內懸挂的大相框, 相框內展示有數張集體照, 其中兩張有李上言在內,一張穿今天的淺綠色工作服,站在實驗室內的一堆儀器前, 另一張則是在餐廳。兩張照片的面龐看着都比現在要稍稍稚嫩一些。
祥子阿姨接好電話,忙又轉身跑回來, 陪她一同看照片, 極力放緩語調,以摻雜着英語的日語配合手勢為她講解:“第一張是五年前的照片, lee新人研修結束,第一次到我們工廠, 在實驗室內拍的。那時候他剛到日本沒多久,日語還不會說, 很沉默的一個孩子, 和他開玩笑時,偶爾還會紅臉,現在像是變了個人, 開朗多了。”
祥子阿姨說到這裏,笑着嘆氣:“我看何止開朗,營業部幾年呆下來,他已經和本社那一幫男人一樣了,嘴巴哄死人不償命,不過,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在我們辦公室一堆歐巴桑裏面超級有人氣這一點卻是沒變。”
桃李在東京從沒遇到過這樣心直口快又親切話多的歐巴桑,驚訝之餘,不由得心生親近,也笑着告訴她說:“其實我看他在本社辦公室好像也是這樣的,一直都很受女性歡迎的。”
祥子阿姨掩嘴笑:“因為我們是看臉的國度,顏值是重中之重。”
桃李“噗”的一樂,陪着她一起笑,然後端詳着照片中的年輕面龐說:“他那個時候看起來很小的樣子,應該只有二十歲出頭吧。”
“正好21歲。”祥子阿姨很肯定的講,“我讀完大學是23歲,聽說他只有21歲的時候吓了一大跳,以為本社招了沒畢業的小孩子呢。後來才知道是跳級,大學好好的讀完了,很聰明很優秀的一個孩子。”
桃李點頭:“原來如此!”
“在那一年的管培生裏面他是年齡最小的一個,安靜,從不多說話,眼睛望着你的時候,你能感覺出他內心是有點憂郁的。他那時偶爾來我們工廠的時候,一般不太去人多的地方紮堆聊天,總喜歡一個人跑到魚塘那邊去抛石子。背影看上去,總是很寂寞很孤單的樣子,所以我們這些歐巴桑們對他也就格外照顧些。三年培訓結束,得知他最終留了下來,呆在營業部,并且能夠經常到我們工廠來時,我們大家都超開心的。你看,第二張就是他成為營業部正式員工後,我們請他出去吃飯慶賀時,在餐廳裏面拍的。”
桃李看照片上依偎在他左右,各抱住他一條胳膊,并努力把臉伸到他懷中的歐巴桑們,笑了起來:“看得出來你們真的很開心。只是,為什麽這時管培生只剩了兩個?”
“因為那一年就只留了兩個人下來,很巧,都姓李,不過另外一個去年就調到神戶分公司去了。”
“為什麽是他們兩個人呢?他們脫穎而出,最後得以留下原因是什麽呢?”
祥子說:“我想,個人能力和上司賞識,二者不可缺一吧。”朝桃李眼睛眨一眨,“你也加油哦,争取留在本社,将來和我們一起工作。”
桃李笑着打哈哈:“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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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和祥子阿姨閑聊了半天,辦公室裏其他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其中一個沉默了很久的女職員忽然問:“我剛剛聽lee說,桃李小姐你也是管培生,對嗎?”
桃李說:“對,我是上海來的,如無意外,将來應該還會回上海。”
“回上海哪裏呢?FSSC嗎?”
上海的分公司和FSSC至今還沒有建起來,桃李自己都不知道将來會哪裏去,姑且應道:“嗯,差不多吧。”
祥子忽然一個愣怔,哦了一聲,說:“原來真是FSSC呀,說起來真是巧,我們也是財務人員呢,将來工作交接時,我們還要請你多加關照呢。”
年輕女職員轉頭問祥子:“可是交接之後呢?”
年輕女職員問話的語氣有點奇怪,祥子沉默,沒有說話。
自從說出FSSC這個詞兒後,辦公室內氣氛為之一變,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桃李搞不清楚狀況,小心翼翼問:“請問是我哪裏說錯話了嗎?什麽工作交接呢?”
“工作交接嘛,”年輕女職員說,“就是上海FSSC成立後,我們工廠的財務工作被你們拿到上海去,我們這邊嘛,整個部門遣散,大家一起失業。”
祥子呵斥:“阿希!”
***
四月份,春暖花開,萬物複蘇,又到了少女們思春的季節。桃李忽然一日驚聞,安妮戀愛了,而且已經搬出公寓,和對方同居了。對方是日本人,姓早見,營業部的擔當,說起來,還是李上言的一個前輩。
這個早見桃李也認識,起初他有段時間對桃李貌似也有點意思,偶爾公司裏有活動,大家出去聚餐時,他都會跑到桃李身邊來說說話,問東問西,大聊特聊他去上海旅游的經歷。
在公司裏面,桃李每次去樓上樓下辦事時,總能在電梯或是随便什麽遇到此人,但是奇怪的是,營業部的其他人她就很少遇到,比如李上言。大家樓層和部門都不同,下班時間又不固定,一周能碰到個一兩次了不起了。所以桃李多多少少明白,早見每一次在自己面前出現,未必都是真的偶遇。
早見其人很高很帥,一雙花瓣一樣的桃花眼,看人的時候,不笑也像笑,随時随地在發騷。桃李對這人印象非常一般,甚至接近于反感,因為這個人太過油腔滑調,嘴巴太甜太會說話,特別是周圍人不在,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看向自己的眼光尤其的風騷,有一種“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拿下”的輕佻。
桃李看人,只憑第一印象,對人的第一印象決定了她接下來與其相處的态度。所以不論怎麽被搭讪,她都假裝日語不好,笑笑敷衍了事。只是沒想到,他一轉身就去追求安妮,并且這麽快就搬到一起同居去了。
五月份,桃李這批管培生轉部門,進經營管理部實習。
六月初,管理部的工作學習一切順利,只是遇到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地震三天兩頭有,這次要嚴重點,桌上的餐具茶杯等小物件碎了滿地,不巧這天她感冒發燒,請假在家休息。高燒一度到39度朝上,又是難受,又是孤獨。吃了藥,迷迷糊糊時撥通了上海家裏的電話,姆媽一接起,第一句話就講:“紀桃李你瘋了是伐,沒事又打國際電話浪費錢,搞什麽百葉結!”
桃李笑自己都給燒糊塗了,竟然虛弱到給姆媽打電話。從小到大,母女二人之間,連稍稍親昵些的家常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想從姆媽那裏得到安慰與關心,這怎麽可能?她不該忘記這一點的。
她對着電話笑了好半天,笑到眼角酸澀,幸而高燒很久,不至于有淚水流出。和電話那頭姆媽沒再啰嗦,說了一聲打錯了,以超乎尋常的鄭重語氣向姆媽道歉,請她原諒自己的無心和糊塗,保重下一次再也不會随意打回去,然後下一秒就把電話挂斷,重新去看手機通訊錄。通訊錄上上下下翻了幾遍,最後打給了在日本的緊急聯絡人,李上言。
李上言早上起就去了橫濱出差,一直在客戶公司那邊開會,地震過後,公共交通暫時性癱瘓,地面地下都無法通行。等到餘震結束,路面交通恢複正常時,已經大半天時間過去了。他從客戶那裏驅車趕回,在下午三四點的樣子,總算到了管培生們的公寓。到桃李房間一看,滿地狼藉,問她有無吃飯,答說從早上起就沒有吃了。
桃李虛弱到快要死去時,見他終于過來,心底一片喜悅,無限雀躍。本想表達一下內心的感激之情的,一張口,卻成了抱怨:“不是很早就打給你了嘛,怎麽這麽晚才過來呀,再晚一點來,我感冒都要好透了。”
他一哂,直接問:“情況怎麽樣?先吃飯還是先去醫院?”
她想去洗手間洗把臉,梳個頭,剛一走動,“哎喲”一聲,頭暈眼花,幸而被他及時拉住,才沒有摔倒在地。回到床上坐着,說:“藥已經吃了,燒也已經退了,醫院不用去,還是吃點東西吧。”
他房間裏找了一圈,除了半包大米,別的什麽都沒有。便問:“你家裏怎麽什麽也沒有?連餅幹都不烤了嗎?”
“前幾天就開始不舒服了,而且一直加班,回來後就睡了,沒時間也沒精力去超市采購。”
“那你這幾天都吃了些什麽?”
“記得好像喝了兩天的檸檬水了。”
“臉色這麽差,應該是餓出來的,當務之急是要吃點東西,恢複點體力。”他從掉落一地的物件裏面找出一個速食擔擔面,眼下好像只有這個最省時間,能馬上吃到,于是說,“或者這個先煮起來,然後我去附近餐廳打包點東西回來,你想吃什麽?”
這個速食擔擔面是上海小夥伴早上上班前給她送到房間裏來的,他一天三頓都是外食,從不在公寓做飯,除了這些亂七八糟的速食食品,什麽也拿不出。
桃李看見包裝,忙擺手:“快拿走快拿走,我不能聞到速食面的味道,會讓我病情加重的。”
他從冰箱角落裏找出一袋三文治,遞到她手上。她推還回去,拖着厚重的鼻音,幽幽抱怨他說:“你都不看一下日期的嗎,這個過期好幾天了,不能吃了好不好?”
“過期的東西還存放在冰箱裏,不對的明明是你吧。”三文治丢到垃圾桶去,這次找了一小罐酸奶出來,仔細相了相,“這個還沒到期,可以喝。”
“可是人家病了幾天,想吃點熱的。”
“算了,我馬上就出去,半小時左右還能堅持嗎。”
“嗯。想吃點家常煮的東西。要有湯水的,鹹的,最好有香菜末和榨菜的。”
都餓得差點暈倒在地的人還這麽挑三揀四,他簡直要敗給她了,手機檢索半天,附近西餐和快餐店倒是一大堆,但都不是她想要的,幹脆說:“行吧行吧,趕緊穿衣服,拿上房卡。”
“幹嘛?”
“還是先去我家再說吧,我家附近有幾家很不錯的中餐廳。”
去到他家之前,先繞路去了附近一家中餐店,眼下還沒到開店時間,老板正帶着幾個服務員在收拾震碎的盤碗餐具。李上言入內跟店主交涉,請人家幫忙做了一份雲吞面,連同兩個涼拌小菜,一起打包帶回家。
緊急聯絡人的家,桃李來日本大半年,還是第一次被邀請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