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元旦假期結束,路雅南對此意猶未盡,明明只放了三天,她卻俨然像是放假了三年,如今第一次上班一樣,一個字——累!

不過小劉的一個消息,倒是叫她立馬原地滿血複活。

“你知道嗎?兒科出事啦!就是雅南你上次去醫務處投訴的那個寧薇,聽說她昨個上主班,結果把兩個孩子的輸液處方開反了,點滴一挂,一個還好,另一個直接臉色發紫,休克了,剛出ICU!”

路雅南拍案而起,瞬間打了雞血,“我就說她要出事了吧!那種态度,她當醫院是游樂園啊……”

小劉撇嘴,“可話是這麽說,雅南你也不沒辦法嗎?她上面有人!我聽說,這次出了事,她一點都不慌,而且家屬都沒鬧,看樣子完全被壓住了。”

路雅南對此憤憤不平,“這一次啊,上面的人!也保不住她了!”

午休時,路雅南像個打聽八卦狗仔一樣竄了溜去了兒科,那模樣宛若曾經的路翰飛,只是她自己毫無自覺。醫院的事一般是這樣的,外人打聽問不着,內部人一套近乎,啥都說了。尤其是她路雅南,都不用多問,就打聽找到那個差點沒命的孩子。

其實她如此激憤,最初是一種報複心态,就是看不過寧薇的态度以及寧薔的炫耀,想着這下自己可逮到機會能狠狠回擊了。

可是真當她看到孩子那張慘白的小臉時,路雅南就明白了路翰飛曾經說過的話,他沒辦法放棄任何一個病人,是因為無法抗拒他們期盼的眼神以及被病痛折磨時的模樣。

她大學時從臨床醫學轉入生物工程,然後進醫院的檢驗科工作。工作和生活中都很少直面生與死。

她雖口口聲聲斥責寧薇工作态度惡劣,但是其實反省自己,也不過就是按部就班,做好本職而已,那種治病救人的熱血與激情,寧薇沒有,而她也沒有。

路雅南總是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很透徹,就像她去勸慰沮喪時的路翰飛一樣,她知道什麽是自己應該做的,什麽是自己做不到的。

從小到大,她都乖乖去完成應該做的事,從不為做不到的事而冒險,就好比,她再愛二哥,也不會去表白,因為她知道沒希望沒可能。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也有了路翰飛那樣的熱血呢?或許真的是和他待久了,每天看着他鬥志昂揚的樣子,被他那些愣頭青一樣激情又沖動的想法潛移默化地改變了?

白癡的感染力可真強大,路雅南禁不住打了個激靈。

女孩小曼才四歲,前幾天上幼兒園時衣服穿少了,發了高燒來醫院吊水。剛輸液沒五分鐘,她就呼吸困難,接着臉色發白,由白轉紫,母親趕忙去叫醫生。醫生一看,是青黴素過敏,而且小曼是高度過敏體質,已經引發重症休克了,随即就從輸液大廳轉去搶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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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雖然出了ICU,可還未醒,小小的眉頭皺着,看起來即便是昏迷中都很痛苦。小曼媽媽坐在床邊陪着孩子,她一夜未眠,眼下青紫一片,整個人像是失了魂一樣,看來受的驚吓不小。

她看見穿白大褂的路雅南進了病房,以為是兒科醫生來查房,趕忙起身問道,“醫生,我女兒怎麽還沒醒啊?”

路雅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你知道你的孩子青黴素過敏嗎?”

給青黴素過敏患者輸青黴素,這就和拿刀殺人無異,虧得小曼媽媽反應快叫來了醫生,要知道小曼作為高度敏感體質,出現呼吸困難、紫绀、血壓下降、昏迷後,在短時間內死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知道的!”小曼媽媽對于醫生的問題回答得很認真,“我昨晚剛來就和醫生說了,我說小曼青黴素過敏,可是、可是……寧醫生說我沒說!”

“不過……”她皺着眉頭,看起來焦慮不安,聲音都有些嘶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曼高燒,我一急給忘了呢!孩子爸爸在外地打工,這要是知道是我糊塗給忘了,把孩子折騰成這樣,還不知要怎麽怪我呢!哎,醫生,她現在有沒有事啊?我聽說I、ICU是得重病的人進的,小曼不會有事吧?都怪我沒看好她,怎麽就發燒了呢……”

路雅南聽完小曼媽媽這一通邏輯略亂的話,再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麽寧薇出事後如此淡定了。

因為小曼媽媽很明顯是個老實人,不僅老實,還沒有太高的社會地位,這就決定了寧薇只要死不承認自己開錯了方子這件事,一口咬定兩個孩子都是高燒,所以輸的都是類似藥物,而小曼媽媽又沒有說孩子青黴素過敏,這樣的話只要醫務處和她站在一條線上,再憑寧薔如今的財大氣粗,甩給這對母女一筆錢,自然就可以萬事大吉了。

如果寧薇再狠點,甚至連一毛錢都不用給,還能把責任全部推倒小曼媽媽身上,沒準軟硬兼施一下,小曼媽媽還會對醫院搶救自己的孩子感恩戴德,送寧薇一面錦旗也未可知。

想來如今的醫患關系,可真是諷刺。狠的、能鬧騰的,如李雨的母親,不是醫院的責任都能鬧到醫院出面承擔責任,而老實的如小曼媽媽這樣的,明明是醫院的責任,可能都要自掏腰包解決,錢倒是其次,孩子才叫真冤枉。

從醫這麽久,路雅南第一次為這種扭曲的現象而感到憤憤不平,同時還有搖擺不定的遲疑——她應該站在醫院這一邊哭訴李雨母親這樣的人不講道理,還是應該站在小曼媽媽這一邊譴責醫院的推卸責任?

撇開自己與寧薇的過節,她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

床上的小曼醒了,她懵懂地睜開眼,惶惶地看了周圍一圈,聲音細細、低低地說,“媽媽……好難受……”

很顯然,路雅南的彷徨,路翰飛從未有過,因為他有一個堅定不移的方向和目标,從未有過懷疑,按她的話說,白癡的總是一根筋的通到底的。

經過了一周的前期治療,張建的新化驗報告顯示他的轉移竈朝着可切除的數據傾斜了,這說明路翰飛的治療方案是正确且可行的,然而福禍相依,好的情況出現了,壞的情況也接踵而來,他的原發病竈猛然惡化了,這無疑是在催促路翰飛要盡快進行手術。

“麻煩來了吧……”蘇岳看着路翰飛愁眉不展,倒不是要調侃他,更多的是一種過來人的感慨,“轉移竈還沒完全達到可切除的标準,現在又要立刻手術,打開來什麽樣誰也不知道,怎麽辦?”

路翰飛深吸一口氣,“那也只能打開來再看了!啥樣的瘤子,都要親眼看一看才知道。”

為了明天一早張建的手術,路翰飛今天準時下班,沒有耽擱,所以和路雅南一同回家。

她和路翰飛在一起時,向來是放松狀态的,什麽心思都挂在臉上,好比此時就是一臉的茫然和焦躁。

焦躁這種表情時常出現在路雅南的臉上,可茫然還真是少見,等紅燈的時候路翰飛擡手捏了她的臉頰一下,“你今天怎麽了?乍一眼苦大仇深,再一眼和失足少女一樣,怎麽啦?”

因為郁悶,路雅南倒也沒回嘴,意外得老實承認,“嗯,是有點迷茫。”

一聽女王迷茫,路翰飛頓時興致勃勃,“哎!這可真是稀奇事!你也會迷茫啊?你迷茫時不都兩種辦法解決麽,一、暴力解決,二、伺機暴力解決!”

她這下是真的郁結着呢,所以被他這樣調侃,也沒做出暴力反應,而是悶悶地說,“發現有些事暴力解決不了……”

路翰飛思忖了一下,“是不是兒科的事啊,我好像聽到二二她們議論的……”

路雅南點點頭,側臉問路翰飛,“要是你,你怎麽做啊?”

“哎!”他正在專心開車,目光直視前方,但表情依舊豐富多彩,“今天還真是稀罕事都湊到一起了呀,女王大人不僅迷茫,還來請教我!”

“廢什麽話!”路雅南憋到這會兒,終于是爆發了。她一爆發,路翰飛反倒樂了,典型的抖M體質,虐虐才滿足。“這樣才對嘛,剛才你那樣說話,我連話都不會接了!”

趁着路雅南沒有再次爆發,他忙不疊地開口,“其實這事要我說,它壓根就不是你管的事,可是你卻去管了,說白了,這是你被我強大的感染力給影響了,也開始多管閑事了。寧薇上面有人,小曼媽媽又是老實人,一般這樣的事,最好解決了,擱咱們醫院的醫患糾紛裏都不能算個事。”

“其實,大部分的糾紛并不是因為真的出了多大事,而是看病人能鬧多大。這就和拆遷一樣,能鬧騰的釘子戶反而可以拿更多的錢。可我覺得這是一個極扭曲的社會現象,如果這樣的情況愈演愈烈,那麽社會的風向就變成了誰老實誰吃虧,誰不講道理誰發財。長此以往,社會的價值觀就徹底歪曲了,老實遵紀守法成了錯誤,而無賴不講道理卻成了主流。”

“所以這件事讓你耿耿于懷,只能說明,小雅南你開始産生正義感了啊!這是多麽難能可貴的品質啊!”他越說越激動,語調都提高了幾分,“三哥深感欣慰啊!想你以前,那就叫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如今竟然對除了二哥以外的事也感興趣了,你的覺悟性提高了很多嘛!”

“那你的意思是,多管閑事就是有覺悟,不管就是人品低劣?”路雅南撇撇嘴回道,“你倒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路翰飛嘿嘿一笑,承認自己确實在貼金,而且貼得很賣力呢!“其實你糾結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安仁不是別的醫院,而是咱們路家的百年基業,揭發真相對你來說并不那麽容易,這種麻煩倒不是因為寧薇上面有人,是因為你在意安仁,在意別人怎麽評價安仁。”

他話鋒一轉,平日裏總是嬉笑沒個正型的面孔變得深沉而嚴肅起來,路雅南看着後視鏡裏他如刀刻般眉眼,不知道他做手術時是不是也是這樣。

這樣沉穩而堅毅的眼神,還……蠻帥的。

“小雅南,你有沒有想過,當一個暫時無法調和的矛盾出現時,而我們又無力解決,是否就不聞不問,任由它發展了?在我看來,即便不可解決,我也會打破矛盾的一方,因為這種所謂的對峙不可能保持長久,與其讓它在未來爆發,倒不如先解決一方,哪怕讓另一方獲得暫時的勝利也無妨。因為錯誤的東西,一定會被淘汰、被舍棄,時間會慢慢沉澱出永恒的、正确的東西。”

她低頭絞着手指,悶悶地說了一句,“可是我畢竟……不是路家的孩子。”

路翰飛知道,這一點才是路雅南形成這樣性格的關鍵,她在外要強好勝,生怕別人看不起她,可對待家裏人時,她卻沒有了這樣的氣勢,總是仰望,總是感恩,總是不敢對他們過多地傾訴自己的心思和想法。

最簡單的一個例子,連何曉風都不知道,路雅南真正喜歡的人,是二哥路燕飛。

她不敢和家人提出太多的要求,也不敢做出太過忤逆的事,就好比想留下晟晟,又好比上一次寧薇的事,路振聲那麽一呵斥她,她就立刻委屈地跑了回來,不敢真的和父親起争執。

說到底,路雅南還是害怕被抛棄,害怕做得不夠好,她有太多的忌憚,漸漸讓她把自己包裹了起來,她只能對什麽都不關心,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犯錯。

路翰飛很慶幸,他可以接觸到層層封閉中最真實的路雅南,可他又不免有幾分悲哀,是否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把他當做親人,也把他只當做親人。

“那咱們來打個賭吧。”路翰飛輕咳了一聲說,“你看,我接收了張建後,大家都說我自找麻煩,現在呢,你也是在多管閑事,咱倆湊到一起了。明天我給張建做手術,要是手術成功了,那就說明我的選擇是對的,而你呢就去管小曼的事,你覺得怎麽樣?”

路雅南沉默了一會,倒也想不到其他可以讓自己做決定的方法了,于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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