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師父尋人
便連賈政,雖則嘴上只說一個童生算不得什麽,心內也不是不歡喜的。賈家飽讀詩書之輩甚少,賈大老爺自不用說,典型的纨绔子弟,若是哪日翻出一本書來看,才真真是天要下紅雨了;賈二老爺雖心甚向往,無奈着實是無甚天賦,才思平平,考了許多年也未曾考出一個正兒八經的功名來。東府的敬大爺倒是個才華橫溢之輩,舉人出身,偏又沉迷于修仙之道無法自拔,正經的官兒也不好好做,每日只同一群道士探讨這長生之道。
而寶玉這一代,又唯有元春、探春與賈珠三個出類拔萃的,其中又以賈珠最為賈政喜愛。年紀輕輕便是秀才,誰看了不贊嘆一句年少有為少年英才?
只可惜天妒其才,竟令賈珠早早便一病去了。如此一來,偌大一個賈家竟找不出一個可暫且光耀門楣之人,朝堂中也無甚得用之力。元春只是個五品小官,探春又着實年紀太小,眼下好容易又出來寶玉這麽一個,賈政焉能不得意?
這賈府未來的倚仗,可全在他二房的子孫上呢!
因着這個,賈政這幾日在府中走路都帶着風,王夫人也跟着在賈母面前得了不少體面。不說旁的,先前那收印子錢一事便再也無人提起了,礙着寶貝孫子的面子,賈母對她的面色也是緩和了不少,這幾日也難得給了她些笑模樣兒。
賈赦将弟弟面上的洋洋得意之色看的明明白白,只氣得五內郁結,這幾日日日在府裏拎着賈琏、迎春兩兄弟讀書,非逼着他們讀出個不差二房的功名來方好。
這些不過是賈府諸事,于此略一表述。而于張府中,卻全然是另外一副光景兒。
“這幾日念書着實辛苦了,”張逸然将手中的一本古籍啪的合上,掃了眼仍埋頭于成堆的書籍之中的寶玉,“先前賈府的老封君也說了,無論如何也要令你多歇息幾日。既然如此,明日可不來上學了。”
聽了他這話,寶玉便從書中擡起頭來,一雙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略略眨了下,眼角便蕩漾纏綿出萬千種情思:“徒兒知曉了,明日定然不會放松功課的。”
師父大人滿意地颔首,狹長的脖頸仿佛是用一整塊通透無瑕的美玉精雕細琢而成的,連細細的、淡青色的血管也暴露出來,其情态頗似一只伸長了脖子待人撫摸順毛的貓。他纖長的手指在桌子上輕敲了兩下,沉聲道:“讓你休息你便休息!有這樣讀書的心是件好事兒,然而你這腦袋瓜本就這麽點大,人又蠢,若是日日念書念的更蠢了,我上哪兒再去找一個徒弟去?”
寶玉:......
無字天書:【......他不過是怕你累着了。】
好好一句關心,怎麽他便偏能說的如此別扭呢?
寶玉于心中暗暗嘆息一聲,倒是逐漸也熟悉了師父這只能順毛摸不能的脾氣,乖順地低下頭去:“徒兒謹聽師父吩咐便是。”
師父大人這才覺着心中暢快了些,看着蠢徒弟這般乖巧懂事的模樣,心頭也舒服了不少。他望着寶玉低垂下頭時垂下來的鴉翅也似的睫毛,只覺得那濃密的睫毛不知是輕柔地蹭到了何處,竟蹭的他整個人自四肢五骸起都莫名起了些麻癢的意味。他手中拿着一枝狼毫筆把玩了半日,方開口道:“既然明日放了你一日假,你可願意出去走走?”
他這聲問話聲音并不大,反倒低低地擦過耳廓。寶玉此時仍未從方才那本兵法書上完全收回心神來,忽的聞聽他說話,茫然地瞪大了眼:“啊?”
“我問你,”張逸然不知何時換了把扇子,扇面上繪了春意盎然的古寺桃花圖,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手心中輕敲着,“你明日可願意出去走走?”
寶玉怔怔地聽他說完這句話,不解道:“師父的意思是......”
“并無甚別的意思!”張逸然瞬間跳腳道,“蠢徒弟,你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不過是聽說眼下天氣甚好,正适宜出去踏青!勉為其難才帶上你的!怎麽,你居然不想去?!”
寶玉:“......師父,如今是初秋。”
在這等枝葉零落之時......出去踏青?
“初秋又如何?”張逸然愈發惱怒了,“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正是滿目的好風景!誰說初秋便不能去踏青的?”
寶玉猶豫了許久,終于沒敢開口告訴顯然正處于日常炸毛中的師父,他此刻整個瓷白的面上都泛起了絲絲縷縷的紅暈,從纖長的脖頸處一路蔓延上去,簡直不能更顯眼。
“師父若是有意,徒兒自然樂意奉陪。”
張逸然聽了這話,俊朗的眉眼這才舒展開來。他打發走了仍滿心茫然的蠢徒弟,兀自回了自己房中去。還未來得及着手整理昨日所寫的書稿,便見貼身的丫頭吟秋掀簾子進來,恭敬道:“二爺,太太那邊兒叫您過去。”
張逸然一聽便覺着隐隐的頭痛,有種大敵将至之感,蹙眉道:“母親可有......”
丫鬟心領神會,也壓低了聲音:“回二爺,正哭着呢。”
張逸然登時更頭疼了。
他忙忙趕過去,進門便看到張夫人靠着個秋香色的引枕,斜斜倚在榻上,自清麗的面容上滑下兩行清淚來,握着帕子啜泣不住。其姿态當真是可憐可愛,便連聖人也能在這樣楚楚動人的模樣前敗下陣來。
“母親,您這又是為何?”他無奈長嘆一聲,湊上前去,親自接過了身旁丫鬟手中溫熱的帕子替張夫人擦拭,“除卻小妹那事,還有誰惹到了您不成?”
張家小妹是張家最小的嫡女,閨名清然。她與父兄如出一轍,對那些個古籍滿懷熱忱,日日埋頭于書海之中,才華不下于父兄。
只是一點,如今這世道向來尊奉的皆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張小妹既滿腹錦繡文章,哪裏肯将其深埋腹中?久而久之,便起了著書立傳之念頭,無論家中人如何勸說也不願聽。
“她不聽也就算了,”張夫人哽咽道,“我只是可憐你那個表妹,不過是投胎時投錯了肚子,怎麽這一輩子便這般可憐了!先前便被你舅母日日鎖在屋裏,從來不帶出來。眼下更好,直接說将人弄丢了!那不管如何說,也是你舅舅的骨肉啊!”
“你表妹又是個嬌嬌俏俏的女兒家,孤身一人在外,這可如何是好?現下也不知在什麽地方受苦,竟被逼得有家也不能回......”
張逸然聽她分派這些個後宅之賬,便覺着無奈。這些個涉及了家人的賬,又哪裏是輕易便能盤算清楚的?
便說張夫人之兄柳言,原本是個才名遠揚之人,以探花之功名入了翰林院。偏生生的又清俊,也不知世間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許。只是他與孟家乃是從小便定下來的娃娃親,世人皆知,令那些個未出閣的嬌嬌女恨不能以身替了這孟家女,親自嫁與這風流俊美的探花郎。
二人本是青梅竹馬,幼時常在一處玩耍的,因而感情甚篤。于成親後更是兩情缱绻,眼裏心裏都唯有對方一人,再容不下旁的人去。
偏偏一次應酬後,陰差陽錯,他喝醉了酒,便強迫了一個房裏的丫鬟——房中丫鬟本也對他有些情意,誰知這一夜春風暗度,幾個月後便結了果,生下個皮肉白嫩的丫頭來。
丫鬟自知這行徑羞于見人,也為與孩子奪得一線生機,在孩子長大到十歲之後便含淚上吊了。只留下孟夫人日日夜夜咬牙切齒恨這插到夫君與自己之間的賤人,連帶着對這女孩也滿心厭惡,平日裏便将其鎖到一個狹小的院子中,輕易不許她出來。
眼下更是直接直截了當與張夫人道這孩子丢了,絲毫沒有要去尋人的意思。
“你說你舅母莫不是糊塗了,這辦的究竟是什麽事!”張夫人垂淚道,“左不過是個庶女,便是不喜歡,尋個人家早早地嫁了也便是了,不過是給些嫁妝的事兒,何苦來,這孩子又不曾對不起她,非得這樣子嗟磨至此,好好的千金小姐都被當成了個丫頭使喚,如今還弄出個生死不知來!你舅舅眼下去了江南,若是回來了,可如何與他交代呢?”
“只是我非得找出個能令我放心之人來替我去尋你這表妹,先且避過你舅母才好。又得手中有信得過的下人,又得尋個法子不叫你舅母知曉,又得護得你這表妹周全,這可需要個聰明人方行!逸兒,你看,你覺得何人合适?”
張家二爺:......
他望着自家母親模糊的淚眼裏透出來的亮光,只得無奈舉手投降:“孩兒現在便令人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