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葉酌在他身後坐下,借溫芒的手打出兩道探測法陣,将溫行的情況看了個大概。此刻他沒有修為,體內靈力斑駁的一些舊傷沉疴看不真切,新傷還是清楚的。
溫行半阖着眼“這問診的手段,你是和誰學的?”
葉酌閉着眼睛鬼扯“家母是個修仙的,晚輩沒有仙骨,随便學些旁門左道。”
溫行也不知道信了幾分,垂眸不語了。
“敢問前輩這裏有靈石嗎?”葉酌伸手,摸到背後了那塊發光的靈石大碑“我需要些靈石布陣。”
溫芒道“并沒。”他掃了葉酌一眼,撩起衣擺,似乎打算離開,冷淡道“不治也罷。”
然而話音未落,只聽咔嚓一聲,靈石大碑已經給扣下來了拳頭大小的一塊,葉酌和傻眼的塔靈大眼瞪小眼,又看着手裏那塊熠熠生輝的,散發着柔和光茫的大石塊,對着溫行讪讪的笑了一下。
塔靈暗叫不好,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其實真不怪他手快,他與葉酌作了千年主仆,葉酌厥個屁股他就知道仙君要放什麽屁。加上他又是塔靈,塔內一切本都該歸他管轄,要摳一塊靈石而已,那還不是三下五除二,擡手就掰的事。
已經摳下來了,溫行也不能安回去,他微閉上眼睛,看着像是打算“眼不見為淨”。
葉酌就裝模作樣的擺了兩張符,神神叨叨的開始念念有詞,他一只手撫過靈石,另一只手剛剛打算畫符,結果手指一頓,忽然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跡。
那塊被葉酌當作照明燈的大石碑,上面原來是有字的。
他眯着眼睛一掃,手裏一塊寫的是“崇寧仙君于青……”
葉酌問塔靈“這什麽?”
溫芒斜看了一眼“你在這待這麽久,沒看這碑上寫了什麽嗎?你的孝子賢孫們給你刻的墓志銘罷了。”
“死了的人才叫墓志銘。” 葉酌唾棄“看來文盲’這個名字與你十分般配,我真是未蔔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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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靈道“過獎。”
葉酌不好再在溫行面前叫塔靈掰石頭,生怕斷面過于整齊惹的溫行懷疑,就幹脆的把石頭往他面前一遞“麻煩前輩了,替我削成水豆腐大小的塊,往崁坤離的順序排上一圈。”
長老去捏石頭了,葉酌左右無事,就晃噠到了大碑面前,只見那石碑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又小又密,加起來可能有半本書那麽多,也不知道寫的什麽。大概是因為前面那尊托塔李天王版白玉塑像過于震撼,葉酌讀之前還略有些忐忑。
他眯着眼睛“寫了什麽,不會說我頭頂一坨佛光,像個燈籠一樣普照天下吧。”
溫芒道“說不定說你左手寶塔,右手狗尾巴花,身如鐵塔,走路蓮步輕移,細腰弱柳扶風。”
“那說的不是你嗎?身如鐵塔弱柳扶風。”葉酌敲了敲那碑“這玩意什麽時候立的?”
溫芒道“你那便宜徒弟被關下來的時候。”
“這惡心誰呢。“葉酌笑了“他恨我恨的要死,你放塊紀念我的碑在別人面前?”
那石碑确實巨大,靈石的品質也好,畢竟平日裏靈石的光茫都似螢火,微微有點亮度,論照明還不如蠟燭,這個卻亮如滿月,将周圍一片照成了瑩白的色調,在這漆黑的塔底,簡直像是虛空之中的一片淨土。
然而石碑巨大,刻的東西到不怎麽樣,擡眼去看,隐約可見“崇寧仙君“,“光耀日月”“定山平海“等歌功頌德的誇大文字,大多都是溜須拍馬的廢話,看得他一陣牙疼。
而他手裏靈氣那塊已失的靈石,略略一對,發現整個句子應該是“崇寧仙君于青萍岩蕩妖魔十萬,劃章河為兩族分界,由此疆域始平,妖魔不敢越也。”
葉酌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塔靈道“反正您砍的妖魔比吃的蒜還多。您都不記得,我怎麽記得?”
葉酌道“我不吃蒜。”
他們對着石碑指指點點,說到一半,溫行忽然沒聲了,葉酌心下了然,不多時身後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他數到一二三,回頭作揖“前輩。”
溫行果然站在他身後三步,視線随之移道了碑文上,道“這是我派創道祖師,崇寧仙君的生平記事。”
這是溫行第一次主動和他搭話。
于是葉酌自然的附和“原是仙君門第,難怪養出您這等光風霁月的人物。”
其實這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客套,葉酌場面話說的多了,說起來就不過腦子,他這句話才說完,就覺着壞了。
——對着被逐出了師門的人誇仙君門第光風霁月,這哪是恭維,分明是把別人的臉按在地上摩擦,完了還要吐上兩口口水,實屬找打的行為。
他剛想說些什麽補救,卻見溫行居然停頓了,這個欺霜賽雪的長老無力的勾了勾嘴角,憑心而論,溫行生的很好,眉眼俊秀修長,本來是清潤文雅的長相,偏偏嘴唇偏薄,笑起來就莫名帶着種苦相,在暗淡的光線下,就像是不滿至極,又無處發洩,硬生生擠出了一絲淺薄的冷笑。
葉酌脖頸莫名一涼。
溫芒偷偷戳葉酌“仙君,高空轉體三周半落地,您準備一下?”
葉酌冷靜道“別吧,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他應該沒有那麽兇暴。”
他所料不錯,溫行只是看了他一眼,全當作沒有聽見,指了指地上的靈石碎塊“依你所言,布好了。”
葉酌便道“前輩進去吧,剩下的交給晚輩便好。”
話說他這邊萬分滿意的賣了一個人情出去,就打算把溫行扔這兒,自個在塔裏轉兩圈,也算作故地重游了。
他在溫芒的幫助下避開了其餘人,一路從塔頂逛道塔底,溫芒塔歷經千年風雪,外塔給侵蝕的看不出塔型,裏頭依舊漆黑的如同萬丈深淵,恢弘又寂寥,這裏黑暗濃稠的猶如被諸神遺忘,塔裏不辨日月寒暑,這裏便成了一片時光凝固的死地,從古至今未有變化。
仙君冷靜客觀的評價自己的寶塔“一直這麽鳥不拉屎。”
塔靈道“你往右五步,再往前四步。”
葉酌依言去做,第九步的時候,腳下忽然一片滑膩,他将燈放在地上,暖黃的光暈一照,原來底下居然密密麻麻的長了一片灰白傘蓋的蘑菇。
葉酌蹲下來“可以吃嗎?”
塔底濕潤陰寒,別的吃食不好生長,蘑菇倒是生的欣欣向榮,菇傘大而飽滿,看着讓人很有食欲。
崇寧仙君看着白嫩嫩的傘蓋,十分心動。
塔靈跟着蹲下來“生吃不好吃,您煮一煮也許就好吃了。”
——許多人都不知道,葉酌其實廚藝不錯。
要說他這個人,在他還沒飛升的時候,所有認識他的親朋提起來他都要嘆氣,說他修仙天賦極好,可惜就是斷不了一股子凡塵俗氣。
對修士而言,體悟大道得道飛升才是正途,他葉崇寧偏偏好美人,好美酒,還好美食,辟谷辟了幾百年都沒有成功。別人山頭上都樣仙鶴,種靈芝,葉酌養雞鴨種白菜,偶爾還去河裏掏螺絲,甚至神玄的時候,他還因為被螃蟹咬腫了手而三界聞名。
那個時候別人評價他,無一不搖頭嘆氣,說他是清粥裏一粒芳香撲鼻的老鼠屎,簡直敗壞了整個修仙界的清譽。
可惜蒼天無眼,這麽個俗人飛升過程偏偏順利的不可思議,讓人極度憤憤不平,紛紛埋怨天道漏掉了無數靈芝仙草,怎麽就看上了這粒老鼠屎。
而老鼠屎之所以被稱之為老鼠屎,當然是因為其歷久彌新,長久芳香彌漫。所以即使是堕了一回仙,崇寧仙君依舊我行我素死性不改,于是乘着溫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修煉,葉酌又用了兩張神行符,在溫芒要進化成眼皮抽搐的白眼裏,從八百裏外的鎮子先後買回了蔥姜蒜,鹽和醬油。
然後他施施然的摸出一打引火符,用陣法凝了水,在溫芒的白眼裏,摳了塔壁上一塊石頭做鍋。
動作行雲流水,廣袖飄搖間,一片仙風道骨,若他沒有從袖子裏抖出一把嫩綠的小蔥,看着還頗為賞心悅目。
溫行醒的時候,葉酌自然而然的給他倒了一碗湯。
雖然葉酌本人常常嫌棄這塔裏鳥不拉屎,但下泉宮畢竟鐘靈毓秀,是一等一的洞天福地,這裏長的蘑菇長年累月,不說是仙芝奇葩,靈氣确實含了不少,溫行雖然辟谷,受傷的時候稍微食用些溫養經脈,也是不錯的。
這碗他沒加蔥姜蒜,只放了少許的鹽調味,修仙中人一般不入廚房,不識調料,他倒是不擔心被看出什麽不對。
溫行沒接,拂開他的手,只道“你不該與我走的太近。”
葉酌道“很香,真的不嘗嘗?”
溫行起身就走。
要不怎麽說此人不識人情世故,若是一般人,大概要埋怨一發他不領情,然而葉酌畢竟是仙道前輩蓋章的陳年老鼠屎,和一般人的臉皮不可同日而語。面對冷臉,他只是聳聳肩,也沒堅持,端回來喝完,道“那還真是可惜了,我家在江川,即使是那邊的農人從儀山深處摘回的野菌,也沒有這個新鮮。”
他有心和溫行套近乎,看看那個假仙君到底是什麽回事,便換了個拿筷子的姿勢,強行聊道“要不前輩你跟我出去吧,請你吃儀山上的香菇,個大還鮮,還有景城的馄饨,皮薄肉嫩,味道也很不錯。”
溫行步履一頓,沒有回頭,只冷聲道“休要胡言亂語。”
葉酌就是杠在這,非要和他裝傻,笑道“這怎麽是胡言亂語,剛剛有個小弟子下來了,我才知道您是這下泉宮的長老,現在鎮守此地,總該有一日出去的吧?晚輩惦念您的恩情,您出去的時候,不妨去晚輩家坐上一坐。”
這話說的,已經是直直往痛處上戳了。
溫芒的背後開始冒汗。
溫行沉默,葉酌就安安靜靜的站一邊盯着他看,似乎一定要有個結果。他右手提還着燈,含笑的眉目再帶上一層暖黃的光暈,此時眼神定定,顯得真誠極了。
“我不會出去”溫行轉身“我奉命永世鎮守于此。”
葉酌毫不客氣的追問“奉誰的命?是哪位前輩命令長老一直呆在這種鬼地方,不太道義吧?”
溫芒的冷汗快要漫出來了。
溫行倒沒有過激的反應,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只垂眸道“與你無關。“,便再沒理他,提步走了。
他這邊快沒影了,溫芒才敢急吼吼的飄過來。
“我說仙君大人,你找死嗎?你不是來找我的,我們趕快出去就好,您老提這些幹嘛?”
“我本來是來找你的。”葉酌道“現在我改主意了。”
溫芒的臉上皺出一朵菊花,像極了為被騙的女兒擔心的老媽媽“仙君,給個準話,您到底是要幹嘛?”
葉酌斜睨了他一眼,找了個舒服的地兒坐下,也不回答,莫名其妙的來了一句“我覺着他不願意。”
溫芒一愣“什麽不願意?”
葉酌伸了個懶腰,“哪都不願意,不願意堕魔,不願意待在塔裏,或許也不願意,給那什麽鬼崇寧仙君當徒弟。”
溫芒還是愣着,葉酌就自顧自的往下接“我說他是長老,僅是鎮守此地,但你我都知道他是因為堕魔,給另一個’崇寧仙君’壓下來的。若是他自願堕魔,就不應該避諱,直接告訴我便是了,他不願意坦白,就說明他至少是瞧不起,甚至是憎惡‘魔修’這個身份的。
溫芒楞楞“啊?”
葉酌調整了個姿勢,懶的和斷了骨頭一樣“要我說,他這種年紀,修為高又生的如此俊俏,就該是烈馬輕裘,彈劍嘯歌,在高臺樓閣裏醉上一宿,姑娘們便帶上輕帕長絹,登樓相望,那才是少年人的日子”
他頓了頓,又道“若他這種人做不來我那般浪蕩的事兒,那也該是長劍相攜,往妖魔邊境的戰場上一站,便叫人知道這是下泉宮的雪松長老,叫其他的修士又羨慕又嫉妒。無論如何,也不該同今天這樣,有用便放出來,無用了連傷也不治,又丢進這漆黑陰郁塔底,同上古時代那些給修仙門派收服的守山神獸,又有什麽差別?”
溫芒道“您是說?”
葉酌道“既然我看見了,我就要拐他出去,瞧一瞧有什麽線索,是那個不長眼的東西假扮我,敢來禍害我下泉宮的弟子。”
溫芒皺眉“你要帶他出去?這畢竟是個魔,難道你套個麻袋扛出去?他方才才說了不走。”
葉酌道“做了我的弟子,就要謹遵師命。我說出去,就是要出去。”
他撐着腦袋,似笑非笑道“小事也就罷了,這事兒,可由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