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世上能走的最遠的,除了那些轉念之間天地無處不可去的修士,便是聯通南北的靈官了。這些人往往在人間供職,甚至在王朝中占着些重要的官職,作為仙門間交流溝通的途徑,那些隐世不出的老祖,只有他們對應的靈官聯系的上。

這些人雖然沒有修為,卻都曾機緣巧合入過仙門。或許學了個一招半式,又或許知道些算命蔔卦的訣竅。他們或多或少同一兩個修士,甚至仙門有聯系,身份在人間很是貴重。

官不小,要做的事卻不多。故而平日裏這些靈官們聚在一起,飲酒作樂,酒足飯飽後吹起牛來,還能把自己吹成某某老祖,某某仙子的姑姑,舅舅,甚至未婚夫。

而每當他們開始胡扯,衆人們聽着高興熱鬧,就也不會拆穿,反正牛吹起來五光十色,就算催完了要接着熬夜趕公文,跪着搓衣板向婆娘忏悔瞎編的風流韻事,也要先過瘾再說。

但即使嘴炮打的再過瘾,也不會有人随意掰扯崇寧仙君的。

一是他地位超然,被人稱為天下劍道之宗。聽聞在他之前,劍修因為往往殺伐太重,難以飛升,崇寧仙君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飛升的劍修,地位朝方。第二則是他的年代太過久遠,與其同一個時代的修士早已隕落,又如何能與當今的靈官扯上聯系?

但今天,居然有一個人說“我是仙君的下屬。”

于是靈官們都放下杯盞,醉眼朦胧的擡眼看去,說話的居然是個單薄的近乎病弱的青衣少年。

這少年眉眼微上挑,面容清俊的過分,甚至有些女氣,放在什麽花樓裏能當個牌兒,放在修仙界,卻是不被人喜歡的短命長相。

看樣子是個有臆症的瘋子。

有個大胡子的靈官喝多了酒,歪東倒西的打了個酒嗝,道“小弟弟,哪兒來的?”他大笑一聲“回家玩去吧,仙君大人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溫芒嘆了口氣道“他真的喜歡。”

見幾人不信,他又補充道“起碼從前是喜歡這種臉的。”

“行吧。”大胡子大笑一聲,拍拍溫芒的肩“小弟弟,你什麽修為啊,什麽都不會,光張了一張讨人喜歡,可當不了靈官。”

“其實我很強的。”塔靈嘆了口氣“你們不能對我這種長得好看的男孩子有偏見。”

——要不怎麽說器靈肖主,他年紀千八百歲,居然也能面不改色的頂着一張老臉自稱男孩子,這份厚顏無恥的功力,确實深得崇寧仙君的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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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官裏還有個女孩子,她看着年齡同溫芒差不多大,覺着這個同齡人傻的很,就笑眯眯道“哦,那崇寧仙君的下屬,我是下泉宮的傳訊掌事,您有什麽消息要遞給仙君嗎?”

其他人一齊哄笑。

溫芒道“錯了,不是我要遞給仙君,是仙君要我遞給你們宗主的。”

衆人還待哄笑,卻只見他憑空一揮手,女子手中便無端多了一張白紙,沒人看見怎麽出現的,等他們被紙吸引了視線,再擡眼,少年已經不見了。

一衆靈官竟然無一人識破他的身法修為。

靈官們面面相觑,将紙翻過來,上頭寫道“吾徒溫行,吾夜觀天象,長庚北垂,景城恐有變故,命你立刻立即啓程,調查相關事宜。”

幾人面面相觑,紙張右下角,有一枚朱紅的,小小的塔印。

葉酌把溫芒扔出去傳信,百無聊賴的靠在石碑下睡起覺來。如今他堕了仙,私印用不了,其他的器靈又都聯系不上,唯有主防禦,幾乎沒有攻擊力的溫芒可以狐假虎威一下。

他也不擔心消息誤傳,雖說那張仙君手喻沒蓋私印,溫芒塔的印記卻是錯不了的。旁人不認識,下泉宮的高階修士卻定然認得。

葉酌這一覺睡的不甚踏實。夢裏飄飄蕩蕩,一會兒是漫天的血雨,一會兒又是少年時代,巷子裏小販的吆喝。

溫芒塔內不辨寒暑,他醒來的時候,還有片刻的恍惚,葉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下意識的敲了敲塔底。

“溫芒?”

溫芒正在千裏之外舔着老臉裝無辜美少年,當然沒法理這個主人。

葉酌撐着坐起來,敲了敲腦袋,自從堕了仙,身體大不如前不說,多了凡人必須的進食和睡眠,每日睡前睡起思維也遲緩了些。

他提起腳邊的小燈,覺着塔裏空空蕩蕩,無聊透頂,百無聊賴的想找溫行聊天。

但溫行剛剛在修養,他也不清楚如今是否還在療傷,就只沖着黑漆漆的前方禮貌的問了一句“前輩?”

他等了一小會,黑暗才傳來一個低低的“嗯。”

他回答了,葉酌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要是平常情況,瞎劈扯兩句再容易不過,但剛剛醒,确實有些反應不過來。

于是他生硬的找了個話題“前輩知曉現在幾時了嗎?”

溫行道“戌時三刻。”

于是他們不再交談,葉酌目光毫無焦距的掃來掃去,其實只有燈籠和石碑他看得清,就幹脆讀起石碑上的字,等他恍惚間看見《崇寧仙君傳》上‘百峨君’三個字,驟然笑出了聲。

這石碑是下泉後人寫的,除了歌功頌德還是歌功頌德,中間夾雜着一些不知所雲的馬屁,比如這‘百峨君’的來歷就完全給扭曲了。

那石碑上說,崇寧仙君起劍之處,往北可長劍削去下泉雪,往南可借勢摘得儀山月,殺氣四溢,百山臣服,故得外號百峨君。

然而實際情況是葉崇寧少年時異常聒噪,叽裏呱啦吵的人煩不勝煩,當時把他帶入仙門的老修士府上養了一群鵝,葉酌嘴饞,上來烤了一半,然而因為他太煩,給修士煩的食不下咽,半個月才發現鵝少了。而葉崇寧因為一個人吵的可與百鵝媲美,這才得了這個外號。

葉酌看着那碑上強行劈扯出來的豐功偉績,忽然發現昨天給他掰下來的那一塊凹槽上,居然又給人端端正正的刻上了字跡。他掰的凹凸不平,這個時候已經給人磨平了,那字跡一板一眼,楷書寫的端正又漂亮。

——這個字放在人間界很漂亮,科舉的時候考官會喜歡。放這裏卻有些奇怪。

他們修士向來以飄逸灑脫為美,譬如崇寧仙君本人,就特別喜愛飄逸灑脫的行文方式,一筆狂草寫的能有多草就有多草,後人想從他的文稿裏整理出個子醜寅卯簡直難如登天,連蒙帶猜才搞出個七七八八,以至于這些年葉崇寧偶然拜讀他自個兒的大作,看的雲裏霧裏,直把這狗屁不如的作者罵的狗血噴頭,翻回書皮才發現罵了自己。

然而他面前的這幾個字,卻是一筆一劃,清正到了極點。

話說字如其人,葉酌看着這幾個字,腦海莫名蹦出了一句詩“問君可是絕倫人,神清骨冷無俗塵。”

于是他沒話找話“前輩,這碑是你刻的嗎?”

溫行又”嗯。”了一聲。

葉酌心道“這又是下泉宮誰要求的嗎?你放塊碑放這裏膈應人就算了,還叫別人刻,生怕拍出的馬屁不夠響亮?”

于是他略過了石碑的內容,只道 “這字很好看。”

這話倒不是虛的,畢竟葉崇寧從小的願望是科舉入仕,然而他一筆狂草出神入化,寫的那叫一個鬼神莫辨,分分鐘就能再創一門文字用作暗語,若是科舉,極有可能會被皇上當庭打出去。但是寫楷書,他又真的不是這塊料,苦練無果,現在看着好看的楷書都很喜歡。

溫行沒接他的話,這也在意料之中,葉酌靠着石碑,猜他是不是給誇的不好意思了,暗笑“魔修的面子還真是薄,還比不上我這個道修不要臉。”

于是他有些想看看溫行現在的表情,但對方不知道坐在那個犄角旮旯。

葉酌掃視一圈,連溫行的影子都沒看見,他嘆了口氣“前輩,你不覺的黑嗎?聽說人長時間待在黑暗裏會抑郁的,你過來坐?”

溫行頓了頓,過了許久才從黑暗裏傳出聲音“無妨。”

在黑暗裏待上一天兩天難熬,經年日久,寂靜和黑暗就成了習慣,如同喝水吃飯一樣自然,眼前的一切已經烙印在靈魂上,再沒有什麽值得提及的地方了。

葉酌卻有心騙他過來,于是他換了個思路,鬼扯道“可是前輩,太黑了,晚輩有點害怕。”

他這話沒什麽說服力,仙君的演技實在平平,說害怕的時候語音語調毫無起伏,比起害怕,恐怕說是法海對着鬼怪念金剛經,馬上要一巴掌把它們拍的魂飛魄散更有說服力一點。

溫行卻沒有懷疑,畢竟葉酌雖然夠資格稱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太太太爺爺,但單看臉還是個青年公子,還是那種從小給父母護的好好的,格外嬌生慣養的,沒經歷過風雨的公子,這種人第一次來白獄,害怕是正常的。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往他這邊走了兩步,在光芒的邊緣坐了下來。

兩人安靜片刻,溫行隐晦的看了兩眼葉酌,難得主動出聲“你以後見到我這樣的人,不可與他過多交往。”

葉酌心知肚明他說的是“魔修“這樣的人,但他還頂這個初出江湖毫無修為的身份,幹脆裝傻“什麽樣的人?您這樣修為高,脾氣好,字寫的格外好看,可是人比字還好看的人?”

修士之間,說禪論道,誇也是誇修為道統,溫行大概是從來沒被誇過脾氣好,長的好看的,他難得楞了一下,手指細微的摩擦衣擺,眉眼間更是浮出兩分無措,随後才反應過來似的,急急斥道“胡言亂語。“

葉酌見好就收“前輩別生氣,我亂說的。”

溫行便不再理他了。

卻說葉酌這邊百無聊賴的發了一會兒呆,溫芒塔內寒涼,即使點着一盞靈火,他也打了兩個噴嚏,仙君從來不委屈自己,他四處一看,看上了溫行看着頗為厚實的中衣,就又找溫行搭話

“前輩你冷嗎?我有點冷啊。”

溫行生硬道“不。”

葉酌道“你不冷的話,那能不能把衣服借……”

可惜那個借字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空氣裏傳來了倒吸冷氣的聲音。

溫芒閉着眼睛飄到葉酌旁邊,表情十分迷幻道“我的老天爺。”

他木然道“仙君,您不是對衣衫挑剔的要死,非細軟的绫羅不穿,繡花不是江川貢府的繡娘不要,沾了別人氣味的衣衫,你什麽時候也穿了?”

葉酌翻了個白眼“那還不是這裏太冷,我要凍死了?”

他冷不丁給個老熟人打下岔,一口氣憋在胸中不上不下,十分應景的咳嗽了兩聲,看着真的仿佛感染了嚴重的風寒。

按葉酌的推測,溫行應該不會吝啬給怕冷的人一件衣服才對。

溫行在他殷殷切切的眼神下,居然默默的轉了個方向,用背對着他,搖搖頭道“不。”

溫芒啧啧一聲,道“您這養的什麽不忠不孝的徒弟。”

塔靈插科打诨,葉酌卻微微斂了神色,出現這種情況沒有其他的解釋,只能說溫行比他想象中還要在意魔氣這種事。

葉酌甚至猜測永封白獄這種結局,溫行本人搞不好是同意甚至滿意的,這起碼斷絕了他魔修的身份被旁人發現,或者他的氣運影響旁人。若非如此,單靠一個虛無缥缈的仙君旨意,如何能把半步飛升的魔修困在塔裏這麽多年?

他越想越覺得他這個便宜徒弟思想有問題。魔修影響身邊人的氣運這種事并沒有得到證實,雖然魔修确實寡親緣情緣,但十有**是堕魔的修士自己殺的,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葉酌本人并不覺得他的便宜徒弟會走到這一步,

于是他決定多談兩句,開口道“前輩……”

溫行的手正在動作,似乎沒有聽清葉酌說什麽,聽到聲音,微偏過頭“嗯?”

幾乎是同時,葉酌旁邊燈裏的火苗蹭的長高了,從小小一團變成半人高的火堆,又亮又暖。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葉酌問不下去了。他雖然堕仙,塔裏的溫度不至于真的凍道他,但暖和些總是令人愉悅的。

于是他坐的靠火堆近了些,笑眯眯道“謝謝前輩。”

再次被打斷,葉酌還沒組織好下一次問話的詞,溫芒忽然道“有人下來了。”

他話音剛落,只見塔頂的封印驟然洞開,燦金的陽光直貫塔底,恰如詩中所言“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有十二廣袖深衣的修士禦劍聯袂而來,為首者高冠束發,正是剛剛見過的簡白。此時呼吸均勻氣息平穩,早些時候受的傷想必已經好了。

簡白神色端莊肅穆,捧着一卷燦金色的卷軸,緩步行至溫行面前,對着溫行一稽首“雪松長老,宗主接到仙君手谕,仙君夜蔔一卦,景城似有異動,令長老前往調查,還請長老盡快動身。”

溫行袖中手指微微一顫,似有遲疑,片刻後才接過那卷軸。展開一看,白紙黑字,一筆狂草,看着毫無靈力普普通通,溫芒塔印卻靈光流轉。

他愣愣的看着那卷軸看了半天,面上端肅如常,藏在袖子裏的手卻莫名其妙開始顫抖起來,葉酌立在旁邊,覺着這欺霜塞雪的長老半個身子都在戰栗,手指捏着那小小的卷軸,捏的它褶皺變形,幾乎要撕碎它一般,還是簡白出言提醒,他這才将卷軸收入懷中,微微颔首道“我知曉了。”

即使是他面色平靜的接過旨意,這個時候,在寬大的袍服之下,葉酌依舊能感覺他抖的厲害。

葉酌驚道“不至于吧,氣到全身發抖,有這麽恨我嗎?這是打不到本人,就拿我的書信洩憤嗎?”

溫芒提醒道“仙君你可得藏好了,他要是砍你,我真的攔不住,搞不好我還沒發現他拔劍,你已經和大蒜一樣兩瓣了。”

“大蒜是八瓣”葉酌心有餘悸“放心,我修為都這樣了,親爹估計都認不出來我是誰,他怎麽可能看的出來?”

溫芒強調“我拜托您可別招搖了,您現在就是一個有的小錢的花花公子,完全是誤入下泉,千萬不要露餡了。”

葉酌連連點頭“行行行。”

——其實這個誤會一直持續了很久,多年以後,健忘的仙君再度想起這場初遇,才恍然明白過來,若不是敬到了極致,又怎麽可能将整塊石碑的文字背的滾瓜爛熟,随便抹去那塊,也能不看書稿,一字不落的複刻,若不是景仰到了極點,又怎麽可能明明傷病在身,也要一字一句,将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段落重新雕刻。

然而等簡白幾人離去,葉酌收拾收拾心情,又發揮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無私精神,在溫芒絕望的眼神中,他慢悠悠的晃出來,故作驚喜道“景城?我家就在景城附近,前輩能不能帶我一把?”

真是十分的浮誇與做作。

溫芒哭天搶地“仙君錘煉一下你的演技吧,我覺得分分鐘就要被發現,你演的真的好假。”

葉酌臉上維持着無辜又期盼的表情,對塔靈說了一個字正腔圓發音飽滿的“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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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紙普普通通毫無靈力,因為那是仙君買菜的時候送的包裝紙,溫行不會做菜,不然他應該能聞到嫩蔥美味的味道。Ψ( ̄? ̄)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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