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地臨近江川,江川多雨水,宅院向來以曲徑通幽,環環相扣為美。
葉酌在的這座儀山娘娘廟雖然離江川還有些距離,制式風格卻頗有南方清麗婉約的特質,過了供奉的主殿,後面是個接雨的四方天井,中間還養着一顆桃樹。只是此刻并不是開花結果的季節,只有些帶着雨氣的碧綠葉子還舒展着。
桃樹的枝葉長的很規矩,似乎還有人定時剪枝。仿佛這并非一座廢棄的廟宇,而是有人居住的樓閣。
溫芒跟着他,悄悄側身“方才你徒弟的氣運波動了一下,我覺着他被圍攻了。”
葉酌道“他傷的重嗎”
溫茫道“感受不出,不過撐到你和裏頭那位談完,應該問題不大吧。”
葉酌步履一頓,笑道“哦?你知道裏面是誰?”
溫茫道“我自然毫無頭緒,但想必您已經猜到了七八。”
葉酌也不回答,徑直撐開了傘,他步履不停的走過天井,敲了敲紅木雕花門上的扣環,他的聲音莊重平緩,像是在拜谒許久不見的友人“宋公子,不出來一見嗎?”
木門應聲而開,宋章庭自其中繞出,他依舊把臉畫的和鬼一樣,引着葉酌入內坐下後,還很好心的給他倒了杯茶,茶水顏色較人間慣飲的龍井猴魁都要澄淨些,泛着薄紅。
葉酌執着茶杯淺飲一口,他素來享受慣了,喝過的好茶不知凡幾,幾乎是入口的片刻便認出了品類。
“妖族的雨前茶,你是妖類”
宋章庭并沒有否認,只是問道“你這麽知道我有問題?”
葉酌敷衍“全程只有你跟着。”
宋卻不以為意,反而含笑“關靈修果然慧眼如炬。”
溫芒啧了一聲“關靈修?她這是把你當成倌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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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酌不動聲色。
宋章庭給自己也斟了一壺茶,笑道道“聽聞關靈修早年間得罪了崇寧仙君,仙君大怒,将人間無數的劍身毀去,您現在并無修為,這事可是真的?”
——這已經是開始雞同鴨講了。
溫茫摸不着頭腦“他在說什麽東西?”
葉酌道“我鬼知道他在說什麽東西。”
然而這并不影響仙君煞有介事的配合演出,他嘆了口氣,似乎不願多提,只道 “崇寧仙君為人看着是個君子,只是……”
宋章庭無比配合的補完了下半句,他頗有兩分義憤填膺“利用完了靈修便過河拆橋,确實不是大丈夫所為,我等從來敬佩仙君,卻也不知道他是如此小人。”
言語間眉頭緊皺,鼻翼翕張,似乎頗為憤憤不平。
葉酌對溫茫道“這人演技比我好。”
“是個人都比你好。”溫茫道“您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了?”
葉酌道“有所猜測,**不離十。”
倌倌同溫芒不同,人間無數生來品階就比溫芒塔好上數倍,又是葉崇寧的本命靈寶,作為劍靈的倌倌完全不需要附體在什麽東西上,形貌也幾乎同常人無異。
葉酌當年同妖族二分天下,訂約互不相擾。然而說是說訂約,實際上人間無數的劍芒幾乎劃過了分界線上的每一寸土地,仙君劍鋒所指何處,何處血流如注,何處便是人妖分界。
當然的,如此沉重的一筆因果,足以引來天道制裁,葉酌卻毫無問題的吃喝玩樂晃晃悠悠了好幾百年,然而,在與妖訂約後不久,人們在仙君在白玉潭的行宮發現了人間無數九劍之一的碎片,從那日起,仙君再也沒有用過這個本命法寶,連額間的靈印也一并消失了。
故而一直有傳聞,為了抵擋因果,背負殺伐的劍靈被仙君當作替罪羊丢出去擋刀,關靈修懼怕被毀,叛主離去,此後一走千萬裏,主仆之義散如雲煙,人間無數更是恨葉崇寧入骨。
而葉酌腰上的剩下八把劍,以及收集人間無數的動作,叫人把她錯認成了倌倌。
溫芒道“一會兒又說您潇潇君子,一會兒又說您卑鄙小人,仙君,您真是如夢似幻撲朔迷離。”
宋章庭滿意道”既然我們都厭惡仙君,那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葉酌表現的極為感興趣,連忙放下茶盞“請講。”
宋章庭提到的第一件事,是白玉潭。
這座崇寧仙君的行宮自人間無數斷劍之後就被廢棄,傳言本是一片山水俊秀的靈地,仙君眷戀其中風景,揮劍砍斷白玉潭與周邊衆多山脈,練成了一方小世界,其中遺寶無數,仙宮錯落,但被遺棄後就成了無主之物,再沒有人見過。
葉酌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們找到了白玉潭,想要我打開它?”他笑了笑,“行啊,不過既然是交易,想要我把仙君重寶拱手相讓,你們給我什麽?“
宋章庭道“靈修沒了靈器,如同江河斷了源頭,想必靈修迫切的想變成人,我等能送的,當然是一個絕佳的身體。”
葉酌道“絕佳的身體……?”他笑了笑“你指溫行?”
他同溫芒捋了一遍,已經大概清楚了宋章庭等人的意思。想來是妖族陰差陽錯找到了白玉潭,苦于上面留有仙君禁制,就把注意打到了傳說中仙君弟子溫行頭上,無奈屢次攻山試探未果,可能已經發現了溫行打不開白玉潭,不想這次喜從天降,遇上了葉灼,錯認他為倌倌。
人間無數作為靈修,一劍已毀,不但修為盡散,也再難修煉。只能寄希望于奪舍,普天之下既能抗的住靈修龐大的精神力量,又能于他完美融合的,也就只有傳說中功法和葉崇寧一脈相承的仙君弟子溫行了。
宋章庭怕也是從溫行前往景城前不久,才頂替了靈官的位置,本只是還想從溫行頭上看看,結果遇上的葉酌,比起沒給仙君教幾年的溫行,自然是倌倌更熟悉白玉潭的禁制一點,而葉酌一路跟着溫行的行為,也被看成了想要乘機奪舍。
人間無數行蹤不定,溫行在哪卻是大家一清二楚的。
他問“想知道溫行的行蹤,看看他有沒有被奪舍,這便是你族屢次攻山的原因?”
宋章庭颔首。
溫茫皺眉“你要怎麽說?如果你要溫行的身體,你徒弟要死,如果你不要,妖族必定知道你不是倌倌,搞不好猜到你是葉崇寧,那你肯定要死。”
“先拖着。”葉酌看向宋章庭“身體給我,靈魂呢?宋公子莫不是想一個買賣敲兩次,”
宋章庭詭異一笑道“靈魂自然是……”
葉酌站姿依舊随意,私下裏已然屏了呼吸。
哪想他話音未落,耳邊一聲尖銳的炸鳴。
兩人擡眼看去,只見遠處的山峰粉塵四溢,竟給活生生削去半座,葉酌暗叫一聲不好,霎那之間的山石崩落,已然壓住了頭頂的古木,竟是頃刻便要淹沒這座山頂小廟!
然而同一時刻,波紋般的結界驟然蔓延開來,如同神子甩出的巨網,金光遍及之地,氣浪連樹木的枝葉也沒有拂動分毫,庭前桃木紋絲不動。
葉酌摸着下巴“‘海波平’學的不錯啊。”
他擡眼望去,透過古木層層疊疊的枝桠,恰好能看見溫行持劍立于虛空,削平的山峰之上,六七人呈扇形将他圍在其中,進退有度,顯然又是一個陣法,然而兩相對峙,衆人卻不敢前進分毫。
葉酌哂笑一聲“溫行的修為,比起崇寧仙君年輕時也不遑多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拿別人的身體靈魂作買賣,你們妖族好有自信啊。”
宋章庭微微色變。
葉酌道“不知道你們妖族從哪學的陣法,只是憑這個就想困死溫行,有點開玩笑了。”
崇寧仙君當年臨仙臺上一劍揮下,斬斷下泉山八百裏雲海,硬生生劈出山下一線陽光,劍氣所過,萬裏之遙的東海滄浪疊起,江潮倒流。就算溫行只是他挂了一個名的弟子,又怎麽可能是等閑之輩?
宋章庭咬牙,左右葉酌沒有修為也跑不到哪裏去,他再無暇顧及葉酌,兩個起落縱身而上,抽出長劍,直直刺去。
葉酌站在天井裏,他們打的騰轉挪移,然而先前溫行設下屏障,便是上頭劍氣四溢,滿山草木亦無一波及。此時幾人越移越偏,從四四方方的天井下已然什麽也看不見,葉酌看了看自己的手,認命的抓着柱子往上爬到了屋頂。
溫茫道“您真是瞎猜的宋章庭?我半分沒看出是他。”
葉酌道“本來也不是他,幻術而已,神色僵硬而肌肉緊繃,張懸居然覺着這個能糊弄我?本來我還不确定,他破綻太多了,一般人根本不會往宋章庭上想,我若猜出,他自覺掩飾的好,必然追問,不會肯定我那個敷衍的回單,這豈不是說明他心虛?”
溫茫奇道“您又如何肯定是張懸?”
葉酌道“溫行本來已經是修為極高的了,她真的有事不求他,反倒求我?若說是夢境指引,夢是噩夢,那她不該對夢裏出現的我避而不及嗎?”
他撥開頭頂的樹枝,然而枝葉層層疊疊,僅僅能從縫隙中看到一點微光,連幾人騰飛的衣角都看不清,也感受不到争鬥掀起的風,便幹脆盤腿坐在屋頂,雙手把溫芒平舉起來,挂到最高的樹枝上,問他“怎麽樣?“
溫芒身體還挺重的,壓着樹枝一晃一晃的,和蕩秋千似的,他撲騰兩下腿移到更粗的樹枝上,這才開始眺望。
“我覺得有點奇怪“他兩條腿站起來,”按理說以他的修為,不至于和這幫人耗上這麽久,說起來……下泉那次也是這樣,您記得嗎?我說他靈力斷斷續續的,好像功法有什麽問題。”
葉酌摸摸下巴“他用的誰家的功法?”
按理來說,溫行會的應該是兩套,崇寧仙君的劍訣,和他自己的魔修功法。
溫芒問“你看見鋪天的黑氣嗎?“
魔修同人動起手來,氣運外洩,在靈物眼中便是黑霧四溢,天降不祥。
葉酌老眼昏花,眯着眼從重疊的樹葉往外看“有,挺濃的。“
溫芒道“好,我也看不出什麽,我便和您說一說他的功法,那八個妖類已經結了陣,用的是廣玉元君的封臣八曜陣,現在天魁揮劍斬向祿存位,文曲和天馬位後撤。”
封臣八曜指的是紫薇宮所在的八顆星星,古人向來認為紫薇為天下之尊,代表帝王,文曲等八顆星星是輔佐的臣子。廣玉元君用觀星所成的圖譜演化陣法,此陣以八人為陣,八人各代一顆星星,八人配合之間,恰如鬥轉。
葉酌道“若是我,該以‘平潮‘從文曲位揮向天馬位,而後後撤半步。“
溫芒道“溫行以‘平潮‘從文曲位揮向天馬位,後撤半步,而文曲天馬位倒置後撤,左輔和天魁合劍劈刺。“
葉酌道“該以‘醉卧’避開這兩劍,前屈‘拂手’,向右攻擊左輔位。”
“溫行以‘醉卧’避開兩劍,前屈‘拂手’,向右攻擊左輔位。”溫芒道”他身上魔氣滔天不錯,但用的依舊是下泉的,或者說,你的功法。”他攤手“一板一眼,變都不帶變的,你如假包換的親徒弟。”
葉酌道“他的功法運行順利嗎?若真的如你所說,他在下泉是不該受傷的。”
溫芒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不那麽順利,我覺着有點古怪。”
他們你來我往幾句話,空中卻已經變陣數次,衆妖越攻越狠,交織的劍芒鋪天蓋地。
溫芒話音未落,葉酌只看見溫行在劍光之中向前一步,他走的很從容,甚至有些緩慢,一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劍氣橫掃之間,已是讓人避無可避。
葉酌暗叫一聲不好,猛然抱起溫芒,就地一滾滾下屋頂。
他落地的瞬間,猛然看見接着幾道人影狠狠撞下,快的葉酌幾乎捕捉不到他們的軌跡,頃刻之間,只覺地動山搖,山間驚起飛鳥無數。
緊接着,耳邊傳來一道炸鳴,葉酌擡眼一看,宋章庭直直砸中屋頂,硬生生将廟宇砸塌半座。瓦礫橫飛,牆灰四溢。
葉酌撥開瓦礫,眼前的樹木倒下大半,剛剛綠意盎然的山頂給削平半座。
宋章庭從地上爬起來,這一衆妖修他修為最高,葉酌環顧四野,似乎也只有他還醒着。只是此時這位小公子的形容着實慘淡了些,披頭散發,衣衫被劍氣劃的破爛,她扶着牆壁,咽下一口血沫,面色猙獰“入魔,溫行,崇寧仙君的弟子,你居然入了魔。”
溫行并未回頭。
他頓了頓,說“滾吧。”
聲音冷到了極致。
宋章庭不可思議“你放過我?”
溫行并未回話。宋章庭到底不是蠢人,他片刻便反應過來,瞬間面露狂喜,也顧不得諸位同伴,跌跌撞撞的禦劍飛走。
葉酌站在牆後看了半響,溫行的修為比他想象的還要高些。便宜師傅非常滿意,他還略有些疑惑徒弟為什麽放過妖修,當即打算從繞出來細細分說。
溫行忽然道”停下。”
葉酌“什麽”
他略有些轉不過彎來,溫行出言的同時,仍向前邁了一步。
只聽噗咻一聲,樹片葉子淩空而來,當着葉酌的面釘入泥土半寸,若是葉酌的鞋在長些,立馬便要削去他半根腳趾。
這還是溫行第一次對葉酌動手。
此時他依舊背對着他,長風盈袖,衣袍寬大,更顯的他這個人形銷骨立,似乎單薄的一壓就斷,然而他的聲音卻極冷“停下,回去,我不殺你。”
葉酌怔愣半刻,忽然明白了什麽。
他沒有生氣,反而笑道“我不停下,也不回去,長老想怎麽殺我?”
這句說完,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他非但沒有後退,還大搖大擺的向前晃了兩步,笑意更深“你現在這個樣子,眼見靈氣逆行,髒腑翻複,我雖然不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麽,但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怕是劍都握不住了吧,又能怎麽殺我?”
他笑道“若我所料不錯,剛剛那片飛葉,耗光了你周身最後一點靈力吧?”
溫行握在劍上的手陡然暴起青筋。
在葉酌看不見的地方,他面色慘白,背影雖然依舊挺立如松竹,腰腹肌肉卻在衣袖中隐隐顫抖,似乎忍受着莫大的苦楚。葉酌若是繞到正面,便能看見豆大汗水從他額角不停滑落,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打濕了裏衣。
“我沒想殺你,殺你我又沒有好處,我也不是道修,沒有什麽魔修人人得而誅之的說法。”葉酌幽幽嘆了口氣“我早就想問了,雪松長老,你這個別扭的性格,到底是和誰學的?”
溫行不答,索性葉酌也不介意,他雙手撐開了竹傘,緩步向前走去,在離溫行半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傘面堪堪替他擋住天空飄落細小的雨絲。
兩人共一把傘,這是一個略有些近的距離,葉酌甚至能感覺到溫行身上升騰的,潮濕的水汽。
溫行似乎從喉嚨裏擰出了聲音,依舊冷寒,卻夾雜着不易被人發現的輕微顫音“你待如何?”
葉酌卻不正面回答,只道“長老,下雨了”他伸出手,冰涼的雨點落在手心“山間的秋雨向來寒涼。”
見溫行依舊無動于衷,他又嘆了口氣。
“一場秋雨一場寒,長老,我再不帶你下山,憑你現在的身體,你明天就必定要感冒了。”
※※※※※※※※※※※※※※※※※※※※
打徒弟的時候打成了土地,第一遍都沒反應過來,後來讀到“是你如假包換的親土地”簡直笑瘋了。
好長,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