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人皆道北下泉南儀山,但儀山其實并不在南方。這座素有天下福地之首美名的山脈坐落于中州腹地,橫貫東西。因為占地極大,山南山北的氣候也及其不同,山北的景城常年寒風凜烈,四季少雨,山南的江川卻是水運發達,歲歲常熟的魚米之鄉。
簡白載着葉酌禦劍一路飛,溫行雖然分神注意着景城那邊,人卻不在附近,簡白跟着葉酌指的方向,不知不覺已經往山南去了。方才景城天氣還算晴朗,此時葉酌擡眼一看,頭上已經有了淺墨色的積雲。
他蹲在飛劍上,分出一只手握着劍柄,把溫芒按在懷裏,環顧四周“空氣這麽潮濕,大概是要下雨了。”
溫芒的毛給吹的亂七八糟,水汽把頭毛都黏在一起了,他郁悶的刨了刨葉酌的褲子”是啊,——簡白這小毛孩子飛的歪歪斜斜的,我還是喜歡你那個大弟子一點。”
葉酌不由莞爾。
塔靈說的大弟子自然是指溫行。簡白雖然天賦不錯,入道時間卻不長,自己禦劍還行,帶個人就飛的上蹿下跳,若把他的飛行軌跡連起來,估摸着崎岖陡峭的程度足以和下頭的儀山一較長短,把一人一狗吹的遍體生寒,頭暈腦脹的想吐。
在溫行的劍上,葉酌還敢坐着聊天打屁,簡白劍上他就只能抱着劍柄,生怕給人甩下去。
簡白回頭看着給颠的七葷八素的仙君,有些愧疚“抱歉。”
葉酌擺擺手“沒什麽好抱歉的,本來就是我叫你帶。”他摸了摸下巴,又道”說起來,你們下泉宮的修士真的好客氣啊,老是動不動就道歉。”
簡白有些窘迫“是……是嗎?”
“是啊,你們長老也是。”葉酌把劍柄握的更嚴實了一點,仰頭問他“哎,你能和我說說你們雪松長老嗎?我覺得他有點……嗯,何人相處的不太自然。”
見簡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葉酌解釋道“我是說,這是你們下泉的習俗嗎?高階修士都雪衣博帶,不茍言笑,禮儀一絲不茍?讓人覺着有些不好接近,很冷漠的樣子?”
簡白思考了一下“不能說習俗吧,但完美的劍修就應該是這樣的。”
世人對修士的印象其實很死板,比如劍修就必須死人臉,最好悶的三棍子打不出屁,誰和你說話都當沒看見,那才叫清冷,而且脾氣一定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要臭,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面無表情的打得你哭爹喊娘,那才是高貴,并且 一定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哪怕老婆和別人跑了,也能目不斜視的一心求道,那才是堅韌,達到了這幾點的,才是合格的劍修。
葉酌又問“那崇寧仙君對你們而言,算不算完美的劍修?”
簡白不假思索”當然,風骨凜然如同崇寧仙君,他為人清冷高貴而又堅韌,是我們所有劍修堅決崇拜的對象,奮起努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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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酌表情詭異,一時摸不清簡白在誇他還是罵他。
“行吧……”他喃喃道。
溫芒在他懷裏轉了個身”仙君,我估摸着你真的重出江湖,你的徒子徒孫要指着你的鼻子罵你敗壞門風,非叫你在崇寧仙君像前跪斷腿才好。”
葉酌道“跪斷腿?那太仁慈了吧,我怎麽覺着他們會打斷我的腿?”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
簡白聽不見溫芒同葉酌的對話,卻也察覺出氣氛一時冷凝,他遲疑一下,問道”葉道友,我們現在不去找長老,那我們要去哪兒”
葉酌道“等一下。”随後摸了摸溫芒的毛,問他“感覺到了嗎?”
塔靈打架不行,但到底是天生地長的靈體,對氣機的感應遠非常人可比,他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道”下方西南。”
葉酌告訴簡白後,又問溫芒”溫行那邊的情況如何?”
方才在廟裏的時候,猜到溫行有很大可能會甩掉這群拖油瓶單獨追出去,葉酌就抱着溫芒蹭了好幾下便宜徒弟的袖子,逼着他把溫行的整個人的氣機摸透了。
這個動作猥瑣又做作,其間溫行給蹭的連連回頭看了他好幾眼,葉酌毫不心虛的裝純良,甚至叫溫芒背鍋,強行說我家狗特別喜歡你,害的溫行又退開幾步,皺着眉頭捏着手指不說話了。
塔靈翻了個白眼“您問了好多次了,您便宜徒弟的氣機絲毫沒有改變,那幾個人在他手底下讨不到好的。別說他了,您還是先把倌倌挖出來吧。”
他說的倌倌,指的是人間無數的劍靈。
溫芒初生的時候一團白紙,葉酌按着自個扭曲到堪比母豬上樹的審美,想象了張火遍青樓的小白臉,小塔靈懵懵懂懂真覺着青樓紅牌這個職業天下第一好,還自封了個怡紅塔主。後來人間無數出生了,他覺着這個新朋友應該是樓裏的另外一個小倌,加上仙君給灌輸的“叫疊字的名就是親切”這一概念,自覺極有大哥風範的溫芒非常親切的把新生劍靈叫成了倌倌。
——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了,哪怕人間無數已經飲血百萬,一劍可分海隔濤,劍氣可吞天噬月,讓妖魔兩道聞之色變,以天下第一劍陣的身份威震四海,他在家裏還是得舔着臉被人叫這個娘不唧唧的小名。
至于下泉宮的諸多修士人和妖魔兩域,他們着一直覺着仙君叫是關關,為的是贊揚劍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渾氣勢。
說來可嘆,大概是崇寧仙君的行事作風太過離譜,和後人想象中放個屁都仙氣直冒的形象差距太大,人間每每提到崇寧仙君,十句話起碼有九句話是鬼扯的,最後一條如果是真話,那只能是誇的是仙君戰鬥力高超。
簡白帶着葉酌往下俯沖一段,把仙君的面部肌肉吹的僵硬抽搐後,懸停在了樹林上空,這一塊山勢已經漸漸平緩,遠眺可以看見江川的輪廓,但依舊人煙稀少,他們撥開層層疊疊的古樹枝桠,只見見茂密的枝葉下居然有個白牆黛瓦,四角飛檐的院落。
簡白跳下飛劍,環顧一圈“又是儀山娘娘的廟?”
葉酌輕車熟路的摸進正殿,看見上面的雕像果然又換成了沒有臉的他。這雕像腹部有一塊是中空的,專門用來放人間無數的碎片,敲起來聲音也和別處不一樣,聽着更脆些。
他走上供奉的臺子,用簡白的劍一捅。伸手從削出的洞裏摸出翠色的碎片,想招呼簡白走了,回頭卻見這孩子恭恭敬敬的在蒲團上跪了下來,磕了兩個響頭,若不是準備不充分,可能還要插兩柱檀香。
葉酌奇道“你在幹嘛?”
簡白道“既然是祖師的塑像,不管他們立這塑像的緣由是什麽,我們下泉弟子看見了,還是要拜的。”
葉酌心道“你剛剛上串下跳把本尊的臉都吹歪了,怎麽也沒見你下跪道歉?”
簡白聽不見葉酌的心聲,一板一眼,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連着默念了好幾聲“事急從權,弟子并非故意損壞神像,請師祖恕罪。”
葉酌“……我恕你無罪。”
他轉頭去找溫芒”我說什麽來着,下泉現在教徒弟的師父們腦子可能都有點問題,不,整個下泉宮的腦子就有點問題。”
簡白終于神神叨叨的念完了,從蒲團上爬起來,看着葉酌手裏小小的一片,問道”葉道友,這是?”
葉酌攤開手掌“你們仙君帶過的佩玉。”
他也不忌諱那些禁法,見他略有些好奇,就幹脆給他講清楚了。
修仙中人敬畏天道,講究因果。所謂種瓜得瓜,日常行事端正,氣運也就越積累越旺,與之相反,若是平日裏行事過于極端血腥,氣運定會衰微,最終引來禍事。
如果所行之事實在罪大惡極,比如屠城一類,天道甚至有可能當即降下天罰,俗稱現世報,挨雷劈。
而修士之中,給雷劈的最多的,毫無疑問就是因為行事太過偏激,給葉酌趕到北荒啃紅薯去了的魔修。
為了抵消這種終身如影随形的因果氣運,歷代魔修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拿出了小時候過年藏壓歲錢的态度,孜孜不倦的糊弄着天道。但是天道雖無慧眼,又豈是一般人能忽悠的?這些魔修的下場大多是給天道再劈上一遍,不劈的外焦裏嫩金黃可口絕不罷休。
然而天道也有給沙子迷了眼的時候,這一群不斷挑戰底線邊緣亂蹦跶的魔修中,還真有一個蹦跶成功了。他的方法其實說來也很老土,就是抓一個替罪羊。
在蒙蔽天道的情況下,把欠下的“因”重複一遍,比如你殺了一戶人,就在隔絕天道的情況下,再殺一戶,然後把因果嫁接到別人身上,比如用和替罪羊氣機相通的東西,讓現場染上替罪羊的氣息,這樣天道看來,只有一戶人家死了,兇手也很明顯,那你就洗脫了嫌疑。
這種方法需要嫁接因果的媒介,給葉酌從石像裏挖出來的人間無數碎片,顯然是個很好的媒介。
溫芒道“仙君,你說你出來晃一圈,地位降了多上倍?先是祖師直接成了弟子,現在還給人當替罪羊了。”
簡白也遲疑道“誰能把崇寧仙君當……”他遲疑了一下。
“替罪羊。”葉酌幫他補全這句,沒接溫芒的茬“以前誰也不行,現在誰都可以。”
他托着下巴“不過比起誰想叫崇寧仙君背鍋,我更想知道他到底要仙君背什麽鍋。”
替罪羊這種東西,也不是随意去草原抓一只就有用的,必須和正主一樣膘肥體壯,起碼要讓天道相信這羊有本事犯罪才行。不然一個神玄級別的修士一刀砍了別人全家,殺氣四溢傷口整齊,天道一怪罪,發現是個秀才拿菜刀砍的,結果這秀才不但是個暈血的弱雞,菜刀上還有沒擦幹淨的的韭菜汁,這就是糊弄鬼了,如果這也能糊弄過去,天道真不如去種地。
這世上神君很少,神玄一道的修士卻還挺多。然而神玄的修士要抓替罪羊,肯定找同一境界的,不會越級找仙君背鍋,禍害大到非要葉酌本人才扛的住,除了往上數的幾個神君,葉酌不做他想。
雖然他不想如此猜測前輩,然而種種線索,确實直指長舟渡月的廣玉元君。
葉酌問“近三四千年間,長舟渡月閣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他“事”字還沒有說出口,溫茫驟然道“仙君,這裏的氣機似乎有變。”
簡白正要開口,葉酌忽然道“天色暗沉,看着要下雨了。”他頓了頓“你回景城給我買把傘吧。”
簡白遲疑着從背後拿出傘“我還不會避雨的陣法,來的時候特意帶了……”
葉酌接過,卻并沒有改口,他的聲音壓的很沉”不夠,再去買。”
這話說的就有些無理取鬧了,然而簡白同這位道友相識不過兩三天,卻明白這并不是葉酌的做風,然而此時他語調深沉,威儀自重,莫名讓他想起了拜師當日,在大殿遙遙見過的仙門諸位前輩。
簡白一咬牙“晚輩這就去,過會便回來。”
葉酌已經跨步向石像兩端的側門走去,一撩簾子近了內殿”不必了。”他回頭道“你同簡青不是去參加三修論道的嗎?此地離論道地極遠,盛會将要開始,你們便自行離去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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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白(驕傲的仰起脖子)“清冷,高貴,堅持,劍修當如是! ”
塔靈“emmmm”
莫名其妙被踢出劍修隊伍的崇寧仙君“來來來,小朋友,仙君位置讓給你,你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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