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儀山作為中部最重要的一條山脈,峻拔高聳,橫斷多條江流,或許是流水常年腐蝕,山腰有許多天然的洞穴。葉酌如今肉體凡胎,而且常年疏于鍛煉,故而雖然他十分不想承認并且企圖用符咒來掩蓋事實,都不能否認的一點是,他的腰已經要斷了。

所以這個山洞可以說來的非常及時了。

抱了一捆帶雨的茅草,升了火烘幹,葉酌把溫行往草上一放,他倒是有心看看便宜徒弟到底如何,可是以他現在的情況,連帶動體內靈力流轉都做不到,更不要說探查了,就只能拍拍手把溫芒叫過來。

溫芒伸出毛茸茸的小短手搭在溫行手上,神情逐漸嚴肅。

葉酌在他旁邊蹲下來“如何治?”

溫芒面無表情的收回手,來了一個否定兩連“不知道,看不出。”

眼見葉酌就要開口罵他,溫芒連忙跳開補充“停下,停下,雖然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不過我還是能看出點東西的,我覺着他這應該不是第一次了。”

“什麽不是第一次?”葉酌半坐下來“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是說,他的經脈上的問題大概率是陳傷了,也就是,他可能每次運行靈力,都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區別只在是否嚴重”

溫芒道“其實勉強作為一個前輩,我勸他不要妄動靈力——不僅僅是不要同人鬥法,修煉最好也不要,直接扔了寶劍,退出修仙界,去人間當凡人,這才是最好的歸宿,不然日積月累,新傷疊着舊傷,早晚有一日積重難返,回天乏術。”

他說到一半,忽然自覺不對,讪讪的閉上了嘴。

——他面前的,可不就是一位積重難返,回天乏術,直接扔了寶劍堕到人間的劍修?

凡人皆渴望長生不老羽化登仙,許多人即使早已被告知了并無仙骨,依舊窮盡一生追尋飄渺的機會。每年新弟子入門,下泉宮的山道上都有人長跪不起,妄圖得到那位仙長垂憐。尚未步入仙途的人尚且如此,要一位已經登臺望仙,離問鼎大道只差一步之遙的劍修從此封劍,又是何其殘忍。

葉酌倒是神色淡淡,幾乎可以說毫無反應,只是搖搖頭“你并非劍修,若非……,總之,要他封劍可能性太低了,情況當真如此嚴重?“

溫芒只好順着他往下說“恐怕更嚴重,若是您還在巅峰……咳,主要是我也不擅長這塊,看不出情況,當然沒有辦法,如今你唯有先等着,等他醒後旁敲側擊,問出到底發生了什麽,再看是否有轉圜的餘地。“

溫芒說話向來穩妥,他只說有轉圜的餘地,那麽希望恐怕頗為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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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酌又嘆了一口氣。

溫行的眼前,是一片濃稠到化不開的黑色。

就像萬古的長夜凝結在一起,永遠的被封凍在了這座古老的黑塔之中——異常的凝重,遲緩,入目明明是流動的空氣,卻仿佛厚重的膠質,稍有不慎,就要整個人卷入其中。

他背過身,那裏傳來稀薄的光線,有人露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接着,便是一聲輕緩的嘆息,朦朦胧胧,溫行似乎極為恍惚,聽覺也有所退化,那人說了什麽,他一字也聽不清,唯有最後一句炸雷一般,那人說“也罷,以後,你便居于此處吧。”

于是溫行屈膝叩首,他聽見自己咬字清晰的,禮節分毫不差,而又無比平靜的回答“是。”

——平靜的仿佛這一刻,他在很久之前便預演了千千萬萬遍,時至今日,除了那些禮儀上的條條框框,他再也沒法牽動臉上的肌肉,做上任何一點章程之外的其他表情。

“我的錯覺嗎?為什麽好像在抖啊。”葉酌探出手,試了試溫行頭頂的溫度,又摸了摸自己的腦門,自言自語道“也沒發燒啊。”

他的手指帶了兩分山間的涼意,即使觸碰的小心翼翼,溫行還是猝然驚醒。

他下意識去摸枕邊的劍,卻摸了個空,撐開黏在一起的眼皮,看見葉酌已經收回了手,正坐在火旁邊,拿他的劍一下一下的削着竹筒。

儀山一帶是廣玉元君的道場,廣玉善書文,儀山的山林便也不可免俗似的沾了很多文人的習氣,此處随處可見錯落的竹林,他們的洞口前便是一片悠然的綠色,觀那些竹子的紋路還不是一般的毛竹,而是文人墨客用來制扇把玩的湘妃梅妃竹。

葉酌的手很白,皮膚也細膩,看着一副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削皮的樣子也不像是在做活,反而像誰家的公子拿着精細的竹雕把玩,但他削竹子的手很穩,即使拿着把細長的長劍,也像用着刨刀般得心應手。

見溫行醒了,葉酌揚了揚手上的劍”沒有找到合适的,用你的劍砍了些木頭生火,不介意吧?”

他說着問句,其實并沒有等溫行回答,反正長老病的坐不起來,現在只能躺着任他搓圓搓扁,別說砍竹子了,就算葉酌扛着他的劍去殺豬,溫行現在也打不了他。所以葉酌客套一般的問完了,絕口不提他睡着時的異狀,就自顧自的從另外一個大竹筒子裏舀了些什麽東西,順手遞給溫行,笑道:

“渴嗎?喝一點?”

溫行側過臉“不用……”

葉酌完全不聽,直接一把塞進他手裏“景城的時候不吃算了,你現在動不了靈力也能不吃飯嗎?要是病了,我這個小胳膊小腿的,真的沒辦法背你走到江川啊。”

他說着小胳膊小腿,溫行視線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挽起袖子露出的一節小臂上,仙君雖然天天嘴上叫着手無縛雞之力,其實肌肉線條還是勻稱漂亮的,能看見兩根輕微凸起的血管,往下看,手腕出骨骼結構分明,修長的指尖上還留有劍繭,就是他生的過于白了,像是從沒曬過太陽的公子哥,這才平添了兩分文質彬彬的弱氣。

溫行大概從未見過有人這樣衣衫不整,他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燙着了一般,有些倉促的低下頭。

他低頭捧着的小竹筒,裏頭是嫩黃色的湯水,浮着兩片形狀整齊的蘑菇,還有一柄竹子削成的小勺子,削的光滑圓潤,形狀整齊,看着像是行家做的。

葉酌換了個坐姿“嘗嘗,淡嗎?好在我出來的時候帶了鹽,不然蘑菇就不鮮了。”

這鹽還是在白獄炖蘑菇湯時買的,葉酌一直有随身帶調料的習慣,做仙君的時候他就喜歡到處跑,後來沒了諸多俗務,就更喜歡在名山大川裏到處亂竄,指不定就遇上什麽山間奇珍。葉酌一向覺着這個時候沒有調料,就辜負了青山宴請的美意了。

——當然若是大山有靈,看見葉酌有什麽炖什麽,到底是美意還是跳起來罵娘,那就不是仙君可以掌握的了。

其實若非事出突然,平常搬家游歷的時候仙君還帶着鍋碗瓢盆,現在無法那麽講究,葉酌依舊沒改掉他事兒逼上身的纨绔習氣,比如現在,盛個湯而已,連竹筒也要找最好的,一般的竹子他還顯醜,非要找紋路幹淨細膩,色澤清亮的竹筒當器具,

溫行盯着那個青綠色小筒出神了一會兒,還是在葉酌催促他趕快喝的聲音裏垂下眼睫,拿起勺子,他的動作略有些別扭,想來輕微的動作也會拉扯到經脈,還是有些疼的。

葉酌又盛了一筒,見他喝了,就笑眯眯的看着溫行“長老,你還記得在白獄裏我說了什麽嗎?我這個人氣運一向不錯,總能心想事成,我說儀山的蘑菇格外鮮,要請你吃儀山的蘑菇,你還罵我胡言亂語,結果一番波折,你還是喝到了。”

他問“鮮嗎?”

溫行垂下眸子。

葉酌追問“到底好不好吃?”

溫行捏着木勺,整整齊齊的衣衫掩住半紅的脖子,扭過頭不說話了。

索性葉酌也不介意,他又喝了一口,自顧自道”蘑菇這東西,唯有剛從山上摘下來時味道最好,也不需要什麽醬料,不然口感就顯老。現在雖然是初秋,但山下的氣候已經回暖了,不容易吃着新鮮的,還真是難得有一次口福。”

溫行還是不接他的話茬,雙手捧着小竹筒,他略垂着眼,睫毛掃下一片陰影。

葉酌一直嫌他沉默寡言,覺着這種悶着什麽都不說的小孩又麻煩又難養,明明修為極高,卻很容易在人情客往上吃虧。畢竟不會撒嬌不會抱怨,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的人總是看着比那些常常抱怨的看着好欺負。他既然自認為頂着個師傅的頭銜,就老是想把溫行這個壞毛病糾正過來,想方設法叫他多開口說話。

于是葉酌沒話找話”你們修仙之人,大概都辟谷了,是不是不會注意到季節更替,時令變遷?”

提到修仙求道,溫行終于肯正眼看他,只道“求道不問寒暑。”

——這是一個非常标準的,規範的,就刻在崇寧仙君傳的第八章 第十頁,沒有一個師傅能挑出錯誤的回答。

當然,前提是這個師傅并不是崇寧仙君本人。

葉酌心道“嘿這倒黴孩子,又拿本仙君說的話來敷衍我。”

于是他裝模做樣的嘆了口氣,“所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你這麽年輕,就修仙修的心無旁骛,不去體會一把人間的雪月風花,那麽多好看的好玩的不去見見,我覺着有些可惜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往火堆裏丢了兩把竹子,好叫火燒的更旺一些。這些竹子其實并不是很好的燒火材料,外頭沒燒焦的那部分已經給蒸出了汗,正是蒸汗青的好時候,若是現在撿出來,說不定可以做上兩卷書冊。

仙君一腳把可以預備作書冊竹子踢進火堆。

塔靈看看溫行,又看看他家仙君,深深覺着奇妙,葉酌這種焚琴煮鶴,漫山遍野烤山雞抓鳥的庸人,居然也好意思和別人家欺霜塞雪,衣襟袖底都帶着雪松香氣的長老說風花雪月?

事實證明,仙君不但能掰扯風花雪月,還非常有沒話找話的天賦,溫行小口的喝完了這一碗,葉酌就順手又給他遞了一碗“沒有飯吃,多喝點湯吧。”

這一次溫行沒有接,他扶着石壁艱難的站起來,推拒道“不必了。”

葉酌故技重施“你不吃飽,我背不動你的話,就只能把你扔在這裏了喲。”

他說話的時候眉眼彎彎,任誰都知道只是一句善意的玩笑,溫行卻僵了片刻,他蹒跚了挪了兩步,一雙清冷的眸子看過來,片刻後垂下眼,只道“扔了吧,你……不必管我,快些下山去。”

葉酌一時沒反應過來,舀湯的手一頓”嗯?”

溫行淡淡道“你氣運不錯,想必有天道庇佑,無需被我帶累。”

他說這個的時候,他便又是那個清冷自持,禮節苛求到極致的雪松長老了。

葉酌不買他的賬,聳聳肩,接着舀“我氣運一點都不好,不怕被帶累,嗯,其實曾經是還不錯,現在一路跌,已經跌破谷底了。”

見溫行仍舊不松口,他念頭一轉,又道“我不會賴着你的,但是當時在白獄,我還說了一個事兒,我這個人吧,比較喜歡那種一言九鼎的大俠,既然說了,我還得完成它。”

溫行鮮有的露出了兩分疑惑,道“什麽?“

葉酌拿着溫行的劍又劈了兩根竹子,笑道“我說要請你吃馄饨啊,畢竟救命之恩嘛,嗯,你不記得了?當時在下泉,我提了兩件事,一個是儀山的蘑菇,這個現在已經勾過了,還有一個是江川我家巷口的馄饨,皮薄肉嫩的,等我帶你下山吃過以後,我們再說去留?“

他的語氣很輕快,仿佛真的是有救命之恩的老朋友重逢,一定要留着在家吃一頓晚飯。

溫行盯着地,葉酌廣袖的衣擺落在那兒,淺紫的絲綢上用天青色的絲線繡了大片的纏枝蓮,針腳細密,一看就是資格老的繡娘重工刺出來的,因着這幾天奔波有好些地方破了,露出雪白的裏衣。

這種東西只有凡俗富貴人家流行,修仙界不喜歡這種繁瑣的紋路,他看着那衣擺,像是要盯出個花來,片刻後才道“好。“

葉酌滿意的點頭,視線忽然掃到了洞口隐約跳動的棕黃色物體。

“野生的狍子?”他站起來,喜道“莫不是老天要我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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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我和朋友出去玩兒,和她說我在連載小說,她說看一眼,然後看了以後說“我記得你高中的時候文筆蠻好的诶。”,唇作者想了一下,這踏馬不是在說我現在文筆很差嘛,簡直瞬間友盡!

不過,說起來,我覺得其實還好吧,我自己還蠻喜歡的???……還是因為我是親媽的原因感覺不到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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