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剛剛掀開洞口帶雨的青綠藤曼,把那只狍子抱進來,就發現有點不對。

這狍子恐怕并不是老天送他的口糧,因為它的腿用白色布料包了起來,打了一個很笨拙的結,裏面滲着血,給葉酌抱着也不掙紮,并不怕人,說明這個小動物顯然是家養,有主人的。

他有些驚訝,把狍子翻過來,道“這年頭狍子都有人養了嗎?”

溫芒打了個哈欠,懶懶的趴在溫行旁邊,深深的懷疑為什麽這種奇葩也能證道,此時塔靈唯有呆在神态行事都堪稱修仙界楷模的雪松長老身邊,才能止住不斷朝主人翻白眼的沖動,聽到葉酌的感嘆,他動了動一雙布耳朵。

“放下吧,仙君,別惦記了,主人找來了。”

它話音未落,青綠的幔簾又被掀起,雨意和涼風一起卷了進來。

葉酌依言擡頭。

“請問。”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小黃跑丢了,是在你們這兒嗎?”

那是一個年齡看上去很小的小孩子,圓溜溜的眼睛,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看上去有些楞,黑色的粗布衣服,雖然沒有補丁,确實粗糙的布料,手臂上有磕碰出來的青紫痕跡,從他站着的姿勢來看,還有點跛。

此處已經臨近江川,葉酌心道“這莫不是山間獵戶的小孩子?“轉念一想,他又覺着不對,這孩子用詞文雅,還知道加個請,雖然跛着,身姿卻很端正,家裏人應該是讀書的。

他把狍子舉高“這是你的?”

男孩子呆着,似乎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嗯,是我家的小黃。”

“看上去思維有些遲緩,可能不是那麽健康”葉酌心道。

江川雖然是人間第一大城,還靠着儀山,但窮人家的孩子還是看不起病,小時候得了病沒治好,對腦袋稍微有些影響,比如這個這樣的,農家裏還是很常見的。

“還給你”葉酌把狍子交給他,這小動物有那麽重,他怕小孩子抱不動,就放在了地上,那狍子縮起來依偎着小孩的腿,不動了。

“真可愛。”他說“方才跑進來的,我還說誰家養的,也想借着養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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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絕口不提得要把這玩意炖了改善夥食這回事。

小孩子又反應了半天“謝謝。”,然後轉了個身,似乎想回去了。

他這個樣子,葉酌有些害怕他跑丢了,但是送小孩回家,要他把現在那麽弱的一個溫行扔在這裏,他也不是那麽放心。

于是他半蹲下來,摸摸孩子的頭”你家大人呢?“

孩子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

這個比較複雜的問句,他似乎聽不懂了。

溫芒又動了動耳朵,懶散的用爪子刨了刨地面“仙君,快帶他出去吧,有人找來了。“

葉酌掀開藤曼,一擡頭,恰好同一個撐傘的青年對視一眼,那青年眸光一亮,朝他比劃“看沒看見一個小男孩,這麽高……”

這青年面容很是俊秀,眉目整齊,鼻梁高挺,撐着傘站在那裏,便透着一股文氣,他穿着青白相間的服飾,腰上懸玉,白玉高冠束發,同宋府見到的那幾個弟子衣裳極為相似。

葉酌一凜,心道“長舟渡月閣是屬螞蟻的嗎,一窩這麽多,怎麽哪兒都是它家的弟子?”

他只得微微側身,擋住山洞裏的溫行,同時輕輕把那孩子推了出去“你找他?“

青年連忙道謝“啊,就是他,謝謝這位兄臺了。”他沖着那孩子招手“阿澤,快過來。”

葉酌同他互道一禮,算是見過,彎腰的同時問溫茫“這個修為如何?”

塔靈道“不必擔心,這個修為非常的低,低到你現在都可以玩虐他,肯定不是長舟渡月閣的內門弟子。”

葉酌略略放心,孩子也紮進了青年懷裏,青年抱着孩子看着也像是長舒了一口氣,對葉酌假笑道“如此便好,那兄臺,我便先走了。”

葉酌客氣“您請……”

他本想說您請便,誰料那人也不待葉酌回答,直接将孩子提起來,看也不看這邊,走的極快,似乎在忌憚些什麽。

葉酌回山洞的動作一頓,道“這是……他在怕我?”

溫芒瞅了逃也似的離開的青年一眼“脊背崩的筆直,手臂上寒毛都豎起來了,怕你怕的要死啊仙君。”他端詳了一下葉酌“您也沒長獠牙翅膀什麽的啊。”

葉酌放下藤曼“管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我們休息一會趕快走。”

他們在洞中又休整了一小會兒,溫行的恢複力比他想象的驚人,按照常理,經脈這種東西一旦損壞,幾乎不可能複原,溫行體內卻仿佛有一種力量拉扯着他,飛快消解的同時又飛快恢複,僅僅是一個午覺的功夫,他已經能撐着石壁行走了。

葉酌替他找了根細竹子,将柄削圓潤,底削尖了,遞給他當拐杖,溫行就一腳深一腳淺的自己走,再也不肯叫葉酌背他。葉酌索性拿了他的劍,走他前面,替他削了當道的雜草。過了一兩個時辰,竟然也磕磕絆絆的走下山了,比背着的速度還要快些。

等到他們好容易下了這座山,葉酌正打算一鼓作氣往江川那邊走,溫芒忽然插嘴道“仙君,往右邊。還有一片人間無數。”

那是條泥濘的小路,曲曲折折的,盡頭給墨綠的層林擋住了,似乎又要進山了,這山比剛剛那座小上許多,個把時辰便可上下,葉酌擡眼望去,山頭露出了個小小的飛檐,看着和剛剛山頂上的那個制式相同,想來又是一座儀山娘娘的廟宇,不知道是不是靠近了江川,而江川人信奉儀山娘娘的緣故,這一塊的廟宇實在有些多。

他看向溫行“天色已晚,林間恐有猛獸,我們去那廟宇裏住上一宿。”

這提議合情合理,溫行自然同意。

儀山上的廟雖然多,其實大部分都是野廟,長久無人供奉,神像頭上的土堆得比香灰都厚,落了大把的蛛網,葉酌把溫行安置在偏殿的時候還驚吓到了一只瘸腿的兔子,等他自個繞進正殿一看,上頭供着的果然又是沒臉的崇寧仙君。

自打溫行行動不便,他手裏的劍就成了葉酌的工具,從刨刀到鏟子無所不包,劍柄還能當個錘子。

這劍沒有名字,連劍銘也沒有,破破爛爛的,就只有上頭的玉值點錢,其實挺不符合溫行的身份的,好在劍劍還算鋒利,雖然稱不上削鐵如泥,在一般寶劍中也算不錯了。葉酌反手抓着劍柄,敲開了陶燒的雕像,把碎片挖出來。葉酌将以前的那些一一放在磚石地上,試着拼了一下。

“不行”他搖搖頭“還差的遠呢。”

溫芒圍着那一小堆轉了個圈“不急,再找。”

葉酌拍了拍手上的灰“那可是大工程,不曉得找到猴年馬月。”

他拍了拍手上落的灰“拼劍不急,我要先吃飽,晚飯還沒吃呢。哎,你說這地方有廚房嗎?”

溫芒道“你他繞過石像,找到兩側的後門,那邊應該有。”

寺廟的形制同剛剛那座很像,都是廟門對着大殿,左右兩個側殿,正殿後頭一方天井,圍着三個小房間。

葉酌從廊檐底下走過,挨個房間的看,還真給他找到了個小廚房,他正想扯腰帶把過于寬大的袖子捆起來,再抓兩只野兔子,忽然停住了手。

“我說”葉酌撐在竈臺上,語氣有些沉“比起其他地方,這廚房油漬是多了點,卻一點贓污都沒有,也太幹淨了吧。”

——何止是幹淨,他低頭打量了一下櫥櫃,裏頭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不說,簡直連一絲落灰也沒有,粗瓷上還有使用的豁口,碗遞甚至留有水漬,仿佛一天之前,還有人用它們盛過飯菜。

葉酌奪門而出,傘也不開,快步往回“溫行,你在哪兒?”

然而他還沒有穿過大廳的門,便給人猛然一拉,狠狠的撞到了誰,接着手腕被人握住一翻,長劍驟然給人抽了出去,葉酌下意識摸袖裏的符咒,然而指尖剛剛碰到布料,就被雪松的香氣撲了一臉。

葉酌肌肉驟然一松。

溫行左手持劍,立在他正前方,正看着正殿側門。

在哪裏,打傘的青年同樣持着長劍,劍尖滴雨,橫在眼前擺出了防禦的姿勢,他半側着身子,将那個孩子護在身後,盯着葉酌兩人的視線頗有兩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他的相貌本來偏向文雅,此時硬生生的露出了幾分狠厲。

溫行沒給人那捏住,葉酌頓時也不慌了,他被人護在背後,內心平靜的甚至有點想磕瓜子,抱臂旁觀的同時還不忘挑挑那青年的刺,對着溫芒評價“氣勢還不錯,可惜他架劍的姿勢也太外行了,橫着和要拿擀面杖擀面似的,這樣中門空虛,下盤不穩,我都能撂倒他,哎,長舟渡月閣的弟子真的不行啊。”

溫芒白眼道“在破廟裏對着張懸道長的時候,您可不是這麽說的。”

那青年盯着他們,他眼見溫行奪劍持劍動作翻飛如行雲流水,是個高手,兇狠的表情去了八分,然而他依舊狠狠的瞪着他們,色厲內荏的怒斥道

“長舟渡月閣也是名門正派,行事怎麽如此龌龊,他都已經如此了,你們還不肯放過他?”

葉酌“?”

“等等”他從溫行身後走出來,“我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那青年咬牙切齒“能有什麽誤會!一次偶遇不算,你們都追到了這裏……你們這些修士,都不拿凡人的命當命嗎!”他顯然十分激動“我等也不是坐以待斃之徒,就算以卵擊石,也……”

“……這都那跟那啊。”葉酌連忙打斷“你冷靜一點,我覺得真的有誤會。”

他趕在青年接着怒罵出口之前,一把扯下溫行腰上的懸玉,那上面刻了一個古意盎然的“寧”字,他将那個字展示給青年“我想你誤會了,我……他是下泉的弟子,崇寧仙君的那個下泉宮,我們同長舟渡月閣沒有關系。”

青年狐疑道“當真?”

葉酌舉手示意沒有武器,道“當真,如假包換的劍修,我們都是從北邊下泉宮來的。”

氣氛陡然一松。

青年将劍往地上一丢,虛脫般的松了口氣。

葉酌同溫芒對視一眼,都有些不解。

崇寧仙君同廣玉元君王不見王,下泉宮與長舟渡月相互較勁勢同水火,長舟渡月閣的弟子在聽說對面的弟子來着下泉宮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葉酌中肯評價道“要是下泉宮出這種不肖子孫,本宮非要削死他。”

溫芒中肯拆臺“可是您現在的修為削的死誰啊?”

葉酌無視他,上前一步“這位兄臺,您……”

“在下師夷青”青年顯然對剛剛的誤會很不好意思,對着他們作了一個揖,算作賠禮。

作揖這種廣泛運用于人間王朝的禮節,其實在修仙界并不通用,葉酌凡間生活了那麽多年還能還禮,溫行就只有面色冷淡的站在一邊,微微颔首。

葉酌道“觀公子的服飾,應該是長舟渡月閣中弟子,怎麽卻好像對這個門派……”他頓了一下,挑了個合适的詞“頗有微詞?”

師夷青苦笑“幾位不知,長舟渡月,早非傳說中斂盡神州風月的天下第一風雅之地了。”他搖搖頭“不但不風雅,而且簡直罪大惡極,罄竹難書!”

葉酌不動聲色“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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