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而後水鏡一閃,周圍所有的都模糊了,葉酌忍不住閉上眼,等他再次睜,又回到了白雪皚皚的下泉。
這一次入夢的時候,葉酌似乎站的很高,連下泉山間常年呼嘯的風都更森冷了些,作為一個靈體,居然打了一個寒碜。
他環顧四周,只見牆壁高聳,正上方一白玉太師椅,端遺道人高居其上,下泉諸位長老分坐兩邊,似乎正在開會,面容端肅。
葉酌心道“這不是我的明光殿嗎?”他找了找“我徒弟在哪呢?”
明光是下泉主殿,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座宮室,在溫芒塔落地以前,它就是下泉最高處,也是仙君以前教授弟子,講經講學,和接待客人的地方。此時大殿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然而葉酌環視一周,并沒有看到溫行。
他又輕車熟路的飄到了明光殿東側,又看了看計時的年軌,不由有些失望
“十年前……按時間,是他堕魔以後的事情了,看樣子假仙君一事只能下次再查。”
他正打算多飄一飄找溫行,卻忽然聽衆人誦念,接着是膝蓋落地的叩拜聲,最後,大殿裏響起三聲沉悶的鼓聲。
葉酌心頭一跳。
明光殿供奉的鐘鼓,由崇寧仙君親手鍛造,幾百年難響一次,鐘聲表功,鼓聲問罪,連敲三鼓,是為重罪。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傳來的宣讀罪狀的聲音,葉酌連忙抽身回去,他剛入殿門,便見溫行直直立在大殿中央,低垂眉目,面上無悲無喜。
端遺道人盯着他,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溫行,你既然已經堕魔,仙君自然不再是你的師傅了,我向來覺着你是個好孩子,堕魔以後也沒做出什麽禍事。然而死罪可免,今後長鎮白獄塔底,可有異議?”
溫行跪地,長叩首“弟子無異議。”
端遺又道“只是仙君弟子堕魔,我下泉實在顏面無光,我不會把這消息告訴外人,只是從今往後,無論對誰,你不準自稱仙君弟子,可有異議?”
溫行再叩首“弟子無異議。”
端遺補充”我知你已經神玄一境,半步飛升,白獄困不住你,然而除非下泉有難,不然若是你無故走出白獄一步,我下泉傾一派之力追殺,可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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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行三叩首“弟子無異議。
三聲無異議,皆語調平平,他似乎很久沒有喝過水,聲音略顯沙啞,音質依舊冷淡非常,旁人看來,他從始至終儀态從容,态度平和,似乎對這個結果,他真的毫無異議,也毫不在意。
——到真如世人期望的那樣,寒冰做骨,淡漠到了極致。
端遺廣袖一揮,自然有弟子為他引路,帶着他往白獄走。葉酌一陣天旋地轉,他再一睜眼,眼前已經是漆黑一片。
白獄的黑同其他地方不同,若是去過白獄,便覺着其他地方的黑都是淺薄的,光一照,便如冰雪消散,然而白獄裏的黑,卻是濃稠的,厚重的,簡直像是要噴薄而出,将人狠狠的困住才好。
在這裏,葉酌的夜盲症發作的厲害,他猜到這裏是溫芒塔底,也知道溫行就在周圍,卻不知道往那裏去找,于是漫無目的飄在塔裏晃圈。
靈體飄了半響,終于接着碩大靈石碑的一點微光,看見了溫行。
他沒有那件仙人遺墨袍,僅有中衣服,穿的很是單薄,似乎是覺着冷,他正靠在石碑底下,雙手抱着膝蓋。
這是一個很不端莊的姿勢,早在肅濟告知他會被崇寧仙君選作弟子後,葉酌就再也沒有看見溫行做過這樣的姿勢。
他嘆息一聲,飄過去,想和他坐着近一點,他當然觸不到溫行,就繞着他飛,在某一個角度的時候,卻忽然見他的眸子裏似乎落着星辰的光芒。
葉酌湊近,那是眼眶裏将落未落,挂着的一滴淚水。
——這個被訓斥,被嘲諷,被責難的時候都端正嚴肅的年輕人,只有在空無一人的溫芒塔底,對着一眼看不到頭的黑暗,才敢落下一滴淚來。
他正手足無措,忽然後腰猛的一疼,葉酌猛的一擡頭,溫芒一張狗臉放大在他面前,把他吓的一個激靈,葉酌拂開他,怒道“你做什麽?”
塔靈道“我還想問你在做什麽,你欺負溫行了嗎?”
葉酌奇道“這是我寶貝徒弟,我這麽可能欺負?”
塔靈翻了個白眼“您變的是夠快,一開始不是便宜徒弟,後來是徒弟,現在直接寶貝徒弟了?這不是您白撿來的嗎。”
葉酌道“白撿又怎麽樣,撿了塊破銅爛鐵當然不寶貝,見了個渾金璞玉,你還能不寶貝?”
塔靈道“別管什麽金什麽玉了,您老可悠着點兒,千萬別玩脫了,我看他夢境波動的很厲害,似乎馬上就要醒了。”
葉酌道“波動的很厲害……?”他話說到一半,似有所覺,驟然轉頭,溫行依舊未醒,眉頭卻蹙的厲害,仔細去看,他雖然無聲無息,腰腹的肌肉卻顫抖的厲害,仔細去看,能看見睫毛微微的震顫。
葉酌腦子裏哄的一聲,”卧槽,完了。”
他有些無措,立馬伸手想去擦淚“完了完了,我是不是引個夢,把他弄哭了啊。”他想“不要哭啊,不過是夢境而已,我在這裏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而他的手指還沒有碰見溫行的臉頰,便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眸子。
葉酌伸着手僵在原地。
溫行極快的眨了眨眼睫,再睜眼,便風骨依舊,看不出什麽不對了,他對着葉酌飛快縮回去的手,似乎略有些疑惑“葉道友?”
葉酌打了個哈哈,“剛剛這裏有只蚊子,吵的我睡不着覺。”為了證明這句話,他就地一躺“不過長老你一動,它就飛走了……不行,好困,我要接着睡了。”
溫行雖然神色如常,卻明顯神思不屬,葉酌懷疑他根本沒聽見這番胡言亂語的辯解。
随着葉酌蒙頭裝睡,兩耳不聞窗外事,溫行便緩緩坐了起來,他似乎還沉浸在夢裏,隔着窗戶紙看了看天色,已然出現了魚肚白,想來不用多久便要天亮了,便披上衣服,然後緩步走到廊檐前,對着天空還未消隐的明月發呆。
葉酌則暗暗的想“我是不是,不該用引夢符,讓他回憶起這個?”
他腦內橫沖直撞的念頭驚醒了溫芒,塔靈莫名其妙,揉着眼睛”怎麽了,一晚上不帶歇息的,仙君你還好嗎。”
葉酌半躺在枯草中,并沒有答話,就在溫芒狐疑的縮回去的時候,他忽然極輕極淺的嘆了口氣,然後慢慢道
“溫芒,我心疼了。”
仙君性格有一說一,他既然覺着虧欠,便忍不住想要補償,毫無睡意的躺了一會兒,便翻身起來。
他這邊動作不小,修士又一向耳清目明,溫行聽到後側的動靜,便轉過頭來看他,其實他的長相就是偏向于溫雅俊秀的那種,只不過威儀太盛,硬生生帶出兩分冰寒來,此時表情清淡,眉眼已經是難見的溫柔。
看見葉酌爬起來,他便輕聲問“我吵醒你了嗎?”
“沒有”葉酌擺手“我有些餓了,打算去廚房燒些早飯。”他裝模做樣的邁過門檻,忽然把上半個身子折回來,鬼使神差的問上一句“長老要不要和我學做飯?”
溫行愣在當場。
溫芒趴在一邊,抱着耳朵縮成一團,覺着他家仙君真的是瘋了。
然而塔靈誤會歸誤會,葉酌卻還真不是一時興起。
——廚房裏會沾上的,材米油鹽也好,姜蒜生醋也罷,就算确實不如雪松的香氣好聞,但比起雪松那種天下一白,孤高絕倫的寒氣來,這些味道,總歸是鮮活的,喜悅的,生機勃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