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們一路向上,最後遠遠停在了行宮大門前。

其實說是大門,卻沒有許多初來的修士想的宏偉,也就是兩根立柱,正中懸空浮着個牌匾,上書‘東海瀛洲宮‘,左右兩道石刻,留着一副對聯,上聯“碧潮起滄海”下聯“神仙宿瀛洲。”

這對聯文化水平如何,平仄壓沒壓上就不提了,單論書法,正是崇寧仙君那一筆左拐右撇鬼神模辯的草書,遠遠看去寫的還人模狗樣的,有幾分入木三分,破紙而去氣勢,要是走近一看,大概就只能勉勉強強誇上一句落筆奇詭,筆畫跳脫不似常人了。

葉酌如今老大不小了,早不是當年的少年,而且在人間界和陳可真那樣真正有學識的待了許久,審美和品味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此時最不能看的就是他當年的墨寶,這二十一個字映入眼簾,簡直難堪的青筋暴起,當下扶住來了腦殼,道“我的天,這都寫什麽玩意兒。”

他這句話小聲說出口,那可真不得了,旁邊人齊刷刷的往他這兒看,一個少年甚至不屑的撇了撇嘴“這可是崇寧仙君的墨寶,那個門派的,你讀過書嗎你?”

葉酌心道“嘿,我罵的就是他,寫成這個狗樣還不讓人罵了?”

見他似要争辯,溫行連忙按住他“別胡鬧了。仙君的行事,你萬萬不可非議。”

——我罵我自己,那能叫非議嗎!

葉酌挑眉道“老師此言差矣,是非功過,就是要留與世人評說,後者各抒己見罷了,如何算的上非議?”

溫行本來算得上通情達理,沒管過這些,這次卻道“旁人也罷了,仙君……“

他搖搖頭,微微皺眉“總之,你老愛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得給你立個規矩。”

葉酌“……”

他不由睜大了眼睛。

——任憑葉酌想象力天馬行空,他也萬萬沒想到,溫行當老師給他立下的第一個規矩,居然是不準非議他自己。

雖然葉酌此時有心反抗,然而溫行的手壓在他的肩膀上,挪又挪不開,他便只能悻悻低頭,裝作乖乖巧巧的哦了一聲。

“行的吧。”

他悄咪咪的看了看溫行,裝作毫不在意的踢了踢石頭“老師,你很……很喜,不,很尊敬仙君嗎?”

溫行回頭看了他一眼,剛剛想回答,恰在此時,人群中有師長告誡自己弟子“小心,門開了。”

他話音剛落,東海行宮的大門便轟然開啓,澆鐵鑄銅的巨門緩緩打開,只見靈光一閃,衆人皆被吞沒在其中,入目所及,唯餘下白茫茫的一片而已。所有人四肢皆被白光包圍,如溺水中,舉手投足都被束縛,只覺周圍越來越暖,不過多時,已然全部睡去。

葉酌再睜眼,入目山清水秀,群山環抱之中,一方清池橫卧在此,四方流水彙聚,池底瑩白如同暖玉,青山倒映其中,其上桃花數點,逐水而下,染的桃香一泓。

葉酌正橫卧池旁,枕着的土地裏,埋着數壇桃花味的醉瓊仙。

——居然是白玉潭。

葉酌神态自若的爬起來,回憶起這個陣法。

此處是專為人族設立的藏寶地,他當然不希望有人受傷,是故行宮陣法便是一場大夢,所有人皆在其中,也都構成了夢境的一部分,譬如葉酌在其中,便夢到了被他所眷念喜愛的白玉潭。而夢境駛往何處,同每個人的心念有關,考驗就暗藏其中。

他站在潭水前一照,映出了清秀卻平平無奇的一張臉,這是為了防止奪寶尋仇布下的迷陣,好叫誰也不認識誰。

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夢境之中,他同溫行顯然已經失散了。

葉酌看着眼前的群山,心念一動,山脈轟然消失,他信步走出,一邊走一邊想“咦,我當年布這個是想考他們什麽來着?”

塔靈道“好像是靠心性,還有良知什麽的。”

葉酌道“我曉得這個啊,不過現在我們怎麽出去?”

也不怪他老年癡呆,東海行宮的陣法許多年沒有變動過,他已經都忘了,只記得貌似要走出自己的夢,還要走出別人的夢,等破的夢足夠多,滿足一定條件,就可以進下一關了,至于到底什麽條件,他已不清楚了,故而即使知道一些和什麽也不知道的,并沒有什麽根本上的區別。

他走出山脈,眼前形貌驟然一變,只見一條長長的街市,周圍人聲鼎沸,叫賣和要和不絕于耳,聽着口音,像是江川那一代的。葉酌真對一垂竹簾的店鋪,他擡手掀開子簾,入目便是個巨大的書櫃,其上放了無數藏書,都是藏藍封面,端端正正的臺閣體,一些好認,有些書的字體卻是前朝的。

葉酌心道“我這是到了那個儒生的夢裏?”

他沿着那些巨大的書架走動,這些書或是《治世策》《水路小注》一類考科舉治國的,或者是《上陽集》,《花間集》這種詞賦一類的,沒見着什麽葉酌感興趣的話本閑書。

店鋪略顯冷清,有十幾二十個綸巾打扮的學生圍着書櫃,挑挑揀揀。

其中一個問沖着老板道”老板,您什麽時候再謄兩本《論繁稅策》啊,學生們都等了許久了。“

《論繁稅策》葉酌還未修仙的時候聽說過,看這家書店的年代,大抵是很久以前的策論,後世已經沒什麽價值了,存了這本書的地方極少,幾乎可以說是孤本了。

他暗想“這還是個年歲頗高的儒生?不過這書盛行,大概是三千多年前了吧。”

他略有猜疑,卻也沒有多想,畢竟這書語言優美漂亮,對仗工整,雖然不是骈文,也極為出彩,就算沒有了時效性,考生若能找到,也都喜歡拿來看一看。

葉酌定睛去看那老板,只見他正在磨墨,穿着白丁的布衣,聞言道“快了快了,等我謄完這本,就給你們默上幾遍。”

這老板也不是一般人,他一邊說話,還一邊默寫,字體端正漂亮,正是臺閣體。

——這滿屋子的書,看着都是老板默寫出來的。

葉酌肅然起敬。

大陣的具體細節他不記得了,卻還大致知道夢境中的情景不是憑空亂造,得是真的經歷過的,他在書店醒來,環視一周,覺着書店老板就該是夢境主人。

于是他走上前扣了扣桌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就對暗號一樣,道“碧潮起滄海?”

那老板一挑眉“神仙宿瀛洲?”

葉酌撫掌。

老板似乎也知道是夢中,當下把筆墨一推,也不默了,無所顧及道“崇寧仙君這對聯寫的可真夠爛的。”

葉酌久逢知己,雖然剛剛給立了規矩,他仗着溫行不可能摸過來打他,立馬附和“可不是,誰知道他在瞎寫寫什麽。”

老板便笑。

葉酌倚在櫃臺上,去翻他剛剛默完的古籍,問那老板“您是那個門派的?方便說嗎?”

老板道“旁的門派真不方便說,怕給人尋仇,我的門派卻好的很,同誰也沒仇,在下師從儒門。”

葉酌略驚異,當下道“久仰,在下暫且無門無派,一屆散修。”

他是真的沒想到能碰見儒門的修士

儒門這門派,葉酌還算熟悉,因為他鄰居陳可真就是儒門的。

這個門派,其實嚴格來說其實不屬于修仙界。

當年廣玉元君下令,群修避世,加上修士怕沾凡俗因果,都拒絕同人間界過多往來,連挑選弟子也交給底下的靈官來做。儒門卻反其道而行之,走的是入世為官的路數,講究先天下之憂而憂,門下弟子也大多不修仙,僅有的修士也一心撲在朝政之上,忙着操心奪嫡靖難,沒空同修士争搶。

故而這個門派,多年來一直頂着老好人的帽子,每逢兩派遇見什麽弟子打架鬥毆一類的争吵,老是拖儒門出來和稀泥,儒門子弟呢,就憑借着三寸不爛之舌,叨叨叨叨,把兩派都說的眼冒金星暈頭轉向,也就莫名其妙的握手言和了。

所以即使這個門派門下弟子修為平平,修仙界也都禮讓三分,真的遇見了,還要尊稱一句“和稀泥專業培養門”

葉酌道“道友如何稱呼?”

那老板對他笑笑”真名不敢用,怕到時候搶了道友機緣給道友惦記,我就冒領一個門主的姓名,道友喚我陳可真吧。”

葉酌呦呵一笑,道“那巧了,我也不敢用真名,就冒領這個東海瀛洲宮宮主的姓名,道友喚我葉崇寧吧。”

老板看了他一眼,笑道“您可真敢去冒。”

葉酌道“有何不敢,莫非崇寧仙君能串出來打我?”

老板道“他弟子不是在嗎?我怕他弟子串出來打我們,那我就把你推出去,因為我真的打不過。”

他們依着那櫃臺一通鬼扯,話題不自覺的轉回了如何破陣,葉酌道“估計是要找破綻。便是同正常情況不同的地方,這是你的夢,你且想想看?”

他本意是提醒,畢竟仙君陣法精妙,就算這儒生有些本事,破陣也極為不易,不想那老板一搖扇子,居然道“小事。”

下一刻,老板拽着他自書店跨出,接着,那些極高的木制屋架便扭曲退去,街上人聲消散,葉酌立在原地,卻仿佛坐在飛速行駛的車輛,周圍一切飛快向後,只餘啾啾鳥鳴,眼前青山瞬間疊起,眨眼之間古木枝桠橫岔,遮天蔽日,置身其中,頗有陰陽颠倒,日月倒轉的錯落之感。

葉酌眯眼看向旁邊,那老板着圓領青袍,白玉冠束發,青玉帶束腰,帶了塊六合同春紋白玉佩,他腰帶系的高,佩的系繩卻比其他玉佩略短,讓人目光不自覺落在腰上,葉酌一眼看上去,只覺那腰生的極為細瘦,幾乎女子一般。

其實不僅僅是腰,此人全身的骨架都比尋常男子小上一些,雖然個子不低,卻給人一種多病早死,盛年夭亡的羸弱來。

——然而就是這樣一副身體,此人破陣的速度,居然和大陣之主葉酌本人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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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寫對聯的文化水平就是作者的文化水平orz,所以文中如果出現沒有借鑒我自行胡謅的詩句,請大家根據人設想象狗屁不通/文采斐然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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