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世人都知道,崇寧仙君重享受。他的明光殿中有三千顆上品靈石供暖,瀛洲宮裏放了兩千餘枚夜明珠,白玉潭底鋪了一整塊暖玉,這三座崇寧仙君廣為人知的居所,随意扣一塊磚下來都價值連城。
所以世人也自然而然的以為,若他駕臨某一州府,底下的人定然要早早起高樓,宴賓客,搞得聲色犬馬富麗堂皇,才好讓仙君盡興。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陣法裏,很多事情和事實不同的原因。溫行眼前的庭院,非但和富麗堂皇沒有半點關系,反而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就是一個白牆的磚石房子,一進一出的小院,門前還有不知那戶人家留下的石碾臺。若不是透過院牆能看見仙君剛剛乘着的車攆的頂部,大概真的不會有人相信仙君住在此處。
他脫下後衣服遞給小童,還沒等他伸手叩門上的銅環,門忽然從裏面打開了。仙君依舊帶着帷帽,卻把廣袖的袖口都紮起來了,手裏拿着個坑坑窪窪的瓦盆,裏頭盛了清水,像是在給什麽東西澆水一樣。
大陣裏的這個虛幻的仙君,倒是和想象中一點不同。
但院子裏好像沒養過什麽植物,倒是牆角長了一片金錢草。
仙君看着他,把門敞開了,笑道“是江府的小公子?進來吧。“
其實崇寧仙君雖然遮着臉,聲音卻是很有特點的,他音色介于青年和成年之間,醇中參雜着一點點清冽,尾音還天然帶着點笑腔。
如果說剛剛隔的太遠,聽不清楚,溫行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這幻境中的崇寧仙君有着和葉酌一模一樣的聲音。
他跟着仙君進屋,然而身體和靈魂的剝離感越發嚴重,簡直可以稱的上恍恍惚惚,跨過門檻的時候居然給絆了一下,顯現摔倒。
仙君笑了一聲。
溫行覺着他已經幾十年沒這麽丢臉了。
作弟子時他可以克己守禮,不踏錯一步,叫誰都稱贊上一句俊逸出塵,不想第一天,就出了差錯。
好在崇寧仙君沒什麽別的表示,反而低下頭,看了看抱着水盆空不出來的手,然而遞給了溫行一截袖子,道“你可以抓着。”
溫行遲疑了一下,搖頭拒絕。
——他早不該是摔了跤,還要扯大人袖子的年紀了。
這院落也不大,兩步路就到了頭,仙君給他指了個隔間,問他“這兩天你住這兒?”
溫行自然沒有意見,道“嗯。”
誰料崇寧仙君聽他這麽回答,就看着他,似乎感到有些奇妙,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才道“小朋友,我看你性格有些悶啊?”
溫行從來沒有被人評價過悶,昔年他作弟子的時候,肅濟道人從不多評價他,最多嫌棄上兩句,端秀長老每次見面,倒是會誇他進退有度,頗有仙門弟子的風範。畢竟多說多錯,話多也不符合劍修一貫傲骨冷硬的形象,恐讨仙君不喜,被定為侍劍弟子以後,他的話便越來越少了。
見他久久不答話,仙君越發篤定,停下來,又道“這可不好,太悶交不到朋友的。”
不知是不是大陣和心魔的影響,溫行明明早就能對各種評論泰然處之,此時卻莫名奇妙的升起一股心頭火,好像傳言中遲來的叛逆期到了,負面情緒一股腦的湧上來,內心一點點波動都被放大了百倍似的。
于是他無端覺着委屈的厲害,擡起頭,毫不端莊的,毫不清風朗月的回了一句嘴“我以為仙君喜歡乖巧的。”
仙君顯而易見的愣了一下。
溫行說完這話,立馬底下了頭。
他有些不可思議,覺着這話說的幼稚又丢臉,那些還沒長大的孩子才會怎麽問,他都已經問道神玄了,就算受心魔影響,也不該如此失态。
其實現代心理學中,有一種心态叫做破窗效應,即完美的東西一旦被打破,後續的破壞就會接踵而至,如同很多少年一旦開始第一次違法犯罪,就會更輕易的進行第二次,第三次,溫行如同也陷入了這個怪圈,他明明想要道歉,然而就是憋着說不出口,也不想看仙君臉上震驚的表情,幹脆一橫,破罐子破摔,撞開仙君,抱着行李就想進屋。
“诶。”仙君給他不輕不重的撞了一下,瓦罐裏的水灑了一些出來,他緩過神來,按住溫行的肩膀不讓他走,奇道“你聽誰說的?我沒這麽說過啊,乖巧的是很可愛,但是你這個年紀的話,還是鬧騰一點的好吧?”
溫行無名火起,跨步進屋,嘭的關上了門。
其實他撞人那一下連自己都吓着了,卻自個和自個怄氣,心想明明是期待已久的,或者說長久夢想着的和仙君獨處,結果給仙君印象如此糟糕,然而另一方面,他就是不想和仙君說話,一邊唾棄自己的幼稚,一邊又怒氣沖沖,心想不過是個夢出來的,假的東西,撞了又如何?
仙君實在擔心的厲害,也沒有和這種小朋友相處的經驗,在門外敲了敲門,岔開了話題,問他“晚上想吃什麽?”
溫行不說話。
不過這個夢裏的仙君卻是是個好脾氣的,也不生氣,又問“香菇肉餡的馄饨好不好?”
說起來溫行第一次吃到馄饨,便是葉酌在儀山煮的,那個時候沒有肉,只有香菇,一口下去卻也鮮嫩的很,簡直叫人唇齒留香。
“又來了”他冷漠的想“我夢中的崇寧仙君到底多像葉酌,我竟執念至此?”
不多一會,門口腳步聲漸遠,也不知仙君是不是真的煮馄饨去了,他在屋中的椅子上閉目片刻,壓不下胸口的煩悶,便走到窗子前,支起一個角,透過小縫恰好可以看見廚房。
要說崇寧仙君确實把臉捂得過于嚴實了,他連做飯也不放下帷帽,簡直像誰家的黃花大閨女。
溫行隔着窗戶問他“為什麽擋着臉?”
仙君正在掐訣升火,火苗剛剛好把木炭點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是常常作這個的樣子。
“嗯?”聽見這個問題,他想了想,毫不負責的亂說道”是我們那的風俗,女孩子看見我的臉就要和我成親。”
溫行啪的把窗子放下來。
馄饨是早先包好的,過一道開水就可以出鍋了,溫行其實想給仙君道歉來着,卻實在不知該做什麽表情,就維持着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拿筷子的手指繃的像在拿劍,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
這椅子是竹椅,椅背纏了老藤。小院裏似乎沒有用餐的房間,桌椅板凳都放在院子正中間,溫行的位置剛好對着牆角那一片茂盛的金錢草,還有兩根不知名的野草,長的很高。他吃了兩個馄饨,忽然見牆頭探出一個腦袋來。
是一個小孩子,挂在牆上,頭發紮成包,看打扮應該是隔壁農家的小孩兒。
仙君向他招手“高粱,你怎麽來了。”
那孩子騎在牆頭,舉了舉手裏蓋着紅布的籃子,道“大哥哥,我娘叫你給你送兩個鴨蛋。”
溫行咬住了筷子。
仙君也不嫌棄高粱髒兮兮的,走過去把他從牆頭抱下來,接過籃子放好,笑道“那謝謝了。”
高粱見他接了,摸着頭笑,問他“大哥哥,娘說謝謝你教我認字……我想問今天晚上能不能還和你睡啊,我想聽你講織女率天軍暴打偷她衣服的壞人的故事。”
沒想到夢裏的仙君還會和孩子講故事。
溫行其實一直顧慮着自己的身份,這個少年被送來,是當個玩物的。他一邊想着晚上扯了仙君的面紗看個仔細,一邊又覺着真的睡在一處極為不妥,然後又想反正是夢,扯了面紗就走,仙君夢裏殺他也無所謂,結果這孩子一說出口,把和這個貌似葉酌的人一起睡覺這件事說的那麽理所當然,他莫名的又有些惱了。
仙君去給孩子撈馄饨了,打算叫他帶回家裏,他剛想回話,溫行忽然涼涼道“您今晚不同我睡?”
仙君又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溫行在同誰說話,看了他一眼,見溫行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麽,便把碗遞給高粱送他出去了,和孩子悄悄道“今天不行喲,院子裏的小哥哥第一天來,晚上他一個人害怕。”
——我才不會害怕,我在白獄待了那麽久,也沒害過怕。
溫行捏住衣角,放下碗,進自己屋不出來了。
同一時刻,大陣之外。
“這是第幾個了”葉酌用手撐着腦袋,百無聊賴的坐着,陣法的光圈一閃而過,便是又有一個人破陣了。
溫芒看了看“加上你第五個了。”
葉酌望天“溫行還沒出來嗎?”他有些不解”我這徒弟天生心思純善,對着肅濟道人也不見生出什麽怨怼,對師門也算盡心盡力,莊重的很,不該有什麽厲害的心魔吧?”
溫芒道“您是沒心沒肺,修煉順風順水,未成生過什麽心魔,但純善可不代表沒有心魔。”
葉酌道“這話怎麽說?”
“您讀過那麽多話本,看過那麽多故事,難道沒發現修太上忘情道的修士,一旦遇上情劫,比別人都要慘上許多嗎?”
溫芒道”您徒弟那種內斂的個性,心思也比常人重,苦難什麽的他自個就消化掉了,不怎麽會發洩出來,所以外頭看來一直朗月清風的,但總有些不能消化的吧?堆着積着,一旦有個誘因,或許面上還是看不出來,但發出來卻比常人嚴重多了。”
葉酌道“有理。”,他拍拍衣擺,從地面站起來,徑直向陣法光圈走去。
溫芒道“您要去看看?”
葉酌道“若有心魔,十有**和我有關,我總不能不管。”
與此同時,夢境裏頭,仙君敲了敲溫行的門,見他不理,就笑道“怎麽不出來?你不是要和我睡嗎?”
他晚上敲別人門這事兒不是那麽正經,語氣也不是那麽正經。溫行從小學的就是端雅收禮,結果夢裏的仙君是這個樣子,他總覺着有股莫名的委屈,想把他關門口。但是這仙君的聲音又太像葉酌,叫人無端生出一股眷念,溫行又想扯他的帷帽,好仔仔細細看個清楚。
于是他賭氣道“你進來。”
仙君踱步進來,順手點了盞燈。
雖然這屋子不講究,燈卻是實實在在的南海人魚燭,火一燃,暖黃的光暈立馬照亮了小小的鬥室。他擡手虛攏了個罩子,将亮度降到堪堪能看輕,卻不影響睡眠。
他問溫行“你怕不怕黑?”
溫行記不清他小時候怕不怕了,但起碼現在不怕,不然在白獄裏他早就該給逼瘋了,結果仙君一問,他卻忽然一怔愣,自然而然的,小聲又急促的說
“嗯。”
——依照這個身體的年紀,可能還是怕的。
仙君笑了一聲,似乎自以為已經知道了這孩子非要和和他睡的原因,他在外床和衣躺下,心中惡劣因子蠢蠢欲動,就很想逗他,于是側過身,莫名其妙的來了一句”想不想聽故事?”
這說話方式和葉酌使壞的時候有些像,溫行于是平平道”不想。”
仙君完全無視,反而壓低了聲音,吓唬道“好吧,既然你這麽想聽,我來給你講一個恐怖的鬼故事。”
溫行側身而卧,沒說話。
同一時刻,葉酌終于一腳踩進了陣法中央。
他眼前一片朦胧,于是擡手摸了摸,原來是層層疊疊的白紗。正是回到了崇寧仙君的身體。
葉酌不比仙君,他老眼昏花慣了,反應過來自己是誰,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哪,于是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滑膩的頭發。
他默然收回手,心道“我的老天爺。”
※※※※※※※※※※※※※※※※※※※※
哇我好懵啊,這文突然漲了一截收藏,原來都是好久漲一個的,巨開心~蟹蟹大家 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