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卻說葉酌離了茶鋪,便徑直飛向了城樓。

他行動極快,旁人只覺流光一閃,葉酌便摸到了臨江城的邊界。

陣法并不是現實世界,它的邊界是十分明顯的,僅僅勾畫了夢境主人溫行可能勾畫的區域,比如他現在走在城牆邊,無論如何繞,都只能在城池內打轉,無法走出城鎮。

葉酌将手貼在城牆上,嘗試将神念逼成一股,沿着磚石之間的壁壘向外探去。

他貴為仙君,雖然修為不再,神識依舊遠超常人,一般人如果同他這麽做,只會迷失在如葉脈一般紛繁複雜的陣法靈力流中,尋不到出路,葉酌卻可以準确的在每一處分叉中尋到主脈,最終在須臾之間,令神念直刺陣法中心。

他踢了踢牆壁,“溫茫。”

這陣法允許神識進入,塔靈并沒有跟來,停在了大陣中心,正在飄飄忽忽的睡覺,聽到呼喊一個機靈“仙君?”

葉酌沒時間和他廢話,下令道“主殿朝南第八根巨柱上的按鈕給我掰了,啓動大陣自糾功能,強制驅逐惡意入侵人員。”

塔靈自玉佩中飄出來,很快凝成青衣少年,聞言朝柱子邊一躍,一邊掰一邊狐疑道“有人敢在陣法裏動手腳?“

葉酌囑咐完,便打算抽身回去找溫行,“是啊。”

他冷笑一聲“這人最好祈禱別犯我手上,不然我弄不死他。”

溫茫多少年沒見過仙君動怒,當下吃了一斤“發生了什麽?”

葉酌擺擺手“回去和你解釋,我着急往回趕。”

說着,他禦劍而起,半空之中可見章江浩浩,不由嘆了口氣,一時心浮氣躁,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事兒,其實到了他這個修為,神識可通天地,第六感極準,葉酌卻不敢多想,只能強行壓下心悸,自我寬慰

“以溫行的修為心性,這麽短短一段時間,出不了什麽事兒。”

可偏偏就是怎麽短的時間,真出了事兒。

等他趕到城樓底下,溫行已經不見了。

葉酌于是登上城樓,江主司還在跟着修士們鞍前馬後的奉茶,看見仙君便狗腿一笑,剛要過來,葉酌便淩空一揪,提着他的領子把他拎過來,問“我徒弟呢?”

“啊?”江主司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曉得他說的自個兒子,便咧了嘴,露出一口黃牙,谄媚道“哎呦仙君,您這就是折煞他了,我那兒子自小頑劣,哪裏當的得您的徒弟,哎呦折煞了折煞了當不得當不得……”

看他這賊眉鼠眼的樣子,葉酌本就糟糕的心情更為糟糕,憑空将他拎的更高了一些,語氣中也帶了三分怒氣“別說些無用到底,我再問一遍,我徒弟呢?”

江主司吓的一激靈,讪讪一笑“這個……”

他隐晦的掃了一眼周圍,陪笑“這……仙君,他剛剛是從這上來,但是……嗨,我也沒看見啊。”

葉酌張了張嘴,氣的話也說不出,一甩手将他丢出三丈遠,只道“滾吧。”

如今城門上一圈,沒幾個熟人,葉酌方才掃視一圈,只看見了跟着的宋選。

他正渾身濕漉漉的跟在天山派弟子身邊,身上不曉得裹了誰的衣服,哆哆嗦嗦的發抖,他的師兄站在一邊,用靈力給他擦頭發。

葉酌把他提溜過來,皺眉道“我徒弟呢?”

宋選對着溫行的時候可以唧唧歪歪,對着仙君本人卻險些當場吓跪下,他往旁邊一指“應該在……”

空無一人。

宋選愣在原地“剛剛……剛剛還在。”

他撇撇嘴,撇了一眼仙君,本想說依着溫行的聽力和視力,不應該能夠走遠,結果看着葉酌周身氣場,到底沒敢再說話。

連問兩人都沒有結果,葉酌怒極反笑“長本事了,他救你上來,你不曉得他去哪了?”

天山派的師兄師姐連忙上來請罪,大陣設定他們不認識溫行,只将他當新收的小寵,自然幫着宋選說話,陪笑道“選兒還小,仙君多擔待些。”

葉酌先是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嗤笑一聲,只覺一股怒氣自丹田直沖天靈蓋,氣的他除了一張臉皮勉強維持冷靜,簡直渾身發抖。

然而這怒氣卻不是對着宋選來的,事實上,葉酌此時一腔憤懑郁結于心,卻還真沒有特定沖着誰。

宋選這種表現,說起來也無可厚非,剛剛從險境脫身,往同門那邊撒嬌尋些安慰,是正常不過的做法,天山派的弟子維護小師弟,也是正常的同門情誼,然而葉酌站在這其樂融融的師兄弟中間,明明還是仙君修為,卻莫名覺着章江的風有些過于冷了。

他想:溫行出來的時候,也是想要安慰的吧?

他想:他的衣服應該也濕了,依江公子的身體,會覺着冷的吧?

他還想:有人溫溫柔柔的替宋選擦幹淨頭發,溫行看見了,會不會覺着有些難過呢?

他一甩袖子,自城樓禦劍而下,腦海中将溫行可能在的好幾個地點過了一遍,直奔城郊的小房子去了。

按葉酌的猜想,溫行到這個大陣不過幾天,唯一可能眷戀的地方,也只有仙君種滿金錢草的小屋子了。

然而他揮開門,小屋空空蕩蕩,尋遍廚房小院,依舊沒有一個人。

“奇了怪了。”葉酌急的不行“我這倒黴孩子到底去哪兒了。”

他一時都忘了身負修為,急急忙忙的坐回室內,用筆沾了朱砂打算畫一道尋蹤符,然而心浮氣躁,畫道一半險些一個手抖,最後磕磕絆絆的畫完了,從床上尋了一縷頭發,手指一燃,遍急急去查看結果。

符咒指着的地方,居然是他家周圍的一片蘆葦地。

葉酌捏着那符咒的灰燼,小心翼翼的往蘆葦地那塊走,如今恰好是一年年末,冷的厲害,蘆花卻還是雪白白的一片,這植物靠水而生,此地本就是大片的淺水沼澤,空氣濕的厲害,比邊城其他地方更冷。

葉酌小心的撥開蘆杆,喚道“溫行?”

他明明可以禦劍當空,俯視有沒有哪處葦叢低矮,有人行動的痕跡,并快速的找到溫行,但他莫名其妙就覺着這樣會吓着他,就像主人去尋找在家門外被人欺負了的貓,是不可以一下子跳過去的,一定要耐心的,一點一點的靠近,讓他認出來是你,主動被你帶回家才可以。

果然,他繞着葦叢走了片刻,看見前頭蘆花輕微的晃動。

溫行背靠一處低矮的灌木,高挺的蘆花密密麻麻,遮過了他的頭頂,誰也看不見他,所以他難得沒有正襟危坐,而是用了一種很小孩子的,松松抱膝的坐姿。

——當初在引夢符中,他一個人在白獄底下的時候,也是這麽坐的。

葉酌走過去,聲音發苦發幹,卻還是笑了一下,柔聲問他“怎麽坐在這兒?不冷嗎?”

溫行無知無覺,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葉酌在他身邊半跪下來,摸到了他的手,問他“回家吧,不冷嗎?”

然而他摸上去的瞬間,溫行如過電一般,下意識後退,若不是他背抵在樹上,簡直仰頭摔倒,他飛快的睜開眼,然而焦距卻并沒有落在葉酌身上,直到手指捏到了葉酌帷幕的薄紗,才安靜了下來,動了動唇,做了兩個微不可見的口型。

他問“仙君?”

葉酌包住他冰涼的指尖“是我。”

他仔仔細細的打量溫行,見他皮膚底下隐有未退的紅痕,眸中更是空茫一片,不由道“你看不見了?也……聽不見?”

溫行并未說話,卻悄悄調整了坐姿,将脊背挺直了些。

葉酌從未如此的難過。

他拉過溫行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筆一劃,工工整整的寫“是我,先和我回家去。”

——葉酌卻也并未想到,他平生難得一次不鬼畫桃符的寫字,居然是在如此境地。

誰料這回溫行居然沒有乖乖被他牽走,他眼睛看向葉酌的方向,頗為無力的勾了勾嘴角,居然搖了搖頭。

葉酌本已經打算抄起他的膝彎将他打橫抱起,不由停下來,又寫“怎麽了?”

溫行一只手被他握住,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片刻,尋到了一截枯枝,在地上寫:

“難看。”

“修煉不了。”

随後便撇過了臉,不在看葉酌了。

他的頭發還是是濕漉漉的,恰好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個面容,水順着下颚滾下來,落在土地上。

葉酌怔怔的盯着那兩排字,片刻後,眉毛揪在一起,嘴角無力的挑了挑,露出了一個極為難堪的苦笑。

——他讀懂溫行的意思了。

因為如今形貌不堪,皮膚下的紅痕隐約吓人,所以“難看”,失去了作為寵物的價值。同樣,因為經脈不行,所以無法修煉,失去了作為弟子的價值,所以溫行自我判斷,他對仙君并無價值。

這種行為在葉酌看來極為荒謬,溫行看來卻分外理所當然,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到底要怎樣和其他人相處。

他幼年入下泉,少時選為侍劍,青年時入白獄,所受到的教育是不對等和扭曲的,肅濟道人教會他如何成為一個完美的仙君弟子,修士楷模,卻沒有教會他如何交際,更沒有教會他在正常的關系網中,童年應該是一個什麽樣子的存在。

他沒有被父母教導過,也沒有被師兄弟照顧過,更沒有被師長寵愛過,所以他不知道,生病的時候應該被攏在溫暖的被子裏直到養好,不知道受傷了可以要求親親抱抱舉高高,更不知道他其實可以全無付出,就被師兄師長錦衣玉食的好好養大。

依葉酌的看法,他既然認了溫行做弟子,無論如何都不會不管他。

但是溫行不知道,也不相信。

他依然把自己放在一個可有可無的,随時可以被抛棄的地位上,謹慎的評估着對仙君的價值,如今自覺失去了這個價值,甚至可能給仙君帶來麻煩,他便自我主張的,将自己挪出了仙君弟子的位置。

溫行本就是一個那麽害怕麻煩別人,那麽害怕被人讨厭的人啊。

葉酌這個時候才意思到,他的小徒弟到底是有多麽的缺乏安全感,甚至于即使貴為下泉長老,他身上的焦慮和自卑,從來都沒有被洗去過。而且和一般的小孩子還不一樣,一般的孩子會意識道情緒不對,并适當尋求幫助,溫行将這種十年如一日的驚慌是做理所當然,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個被正常呵護着的小孩子長大,應該是個什麽樣子的。

葉酌站起來,長舒了一口濁氣。

溫行安安靜靜的端坐原地,似乎以為他要走,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露了一個端莊的淺笑。

葉酌一手撐在樹幹上,兩眼望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片刻後底下頭,望着溫行小小的發旋,自言自語道

“寶貝,你是在剜我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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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想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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