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天是行動派,趕在開學前,已把自己成功的賣了出去——和本市第一家KFC,簽訂了一份勞務協議。
這年頭的KFC,在各大城市還算是高消費,即使在省城也屬蠍子粑粑獨一份,特別是M記還沒進駐,它連競争對手都沒有,堪稱一枝獨秀。
負責人接待了夏天,一開始,年輕而趾高氣揚的經理對穿着土氣的少年并不看好,話裏話外透出我們這不是街邊小店,不接收沒有經驗的進城務工人員。
等到交談過後,他對少年的印象已大為改觀。言談得體,舉止大方,還能用英文點單——身處旅游業發達的古城,經理認為這項技能十分有亮點。而再一上手,少年更是動作麻利,俨然訓練有素,加之模樣挺讨喜,帶着一種幹淨清爽的俊朗,經理當即拍板決定,用了。
夏天事先打聽過八中的作息表,每天下午五點十分放學,走讀生可以不參加晚自習,這點寶貴的時間當然不能浪費,他愣是擠出兩個小時,表示可以在周一到周六最繁忙的六點至八點上工,周日則可以全天到崗。
說起這個安排,蓋因93年那會還沒實行雙休,周六還得照常上班上學,也就剩下周日才能歇上一整天了。
經理早看出來了,眼前的小夥子只是想勤工儉學,這一點,倒是切中他自己的經歷,不由生出了幾分同理心,盡管這點“同情”并不能阻止他壓榨夏天的工資,不過對于夏天而言,已算是一個聊勝于無的良好開局了。
窮人的選擇餘地有限,每一分錢都值得去争取,夏天深谙此道,并且比一般窮人更了解一點,錢不是靠省出來的,而是靠賺出來的。
雖然作為一個未成年人,他現在還可以向“家裏”伸手要錢,無論是學費還是生活費,夏山河都沒有理由拒絕給。
然而前提是,他必須忍受“父親”的沉默不滿,無視丁小霞的各類污言穢語,又或者,但凡他能厚着臉皮堂而皇之地接受陳帆的資助,那麽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像所有同齡人一樣,享受他最後的、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反複掂量過了,甚至還生出一線隐憂,擔心夏山河很可能會把他扔給陳帆,就此推诿不管。
夏天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絕沒辦法接受那局面——盡管只接觸了短短三天,他卻已經對陳帆産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感”。
誠然理智上,他明白陳帆不是他的監護人,沒有義務供他讀書、生活,更沒有義務無條件的對他好;可在情感上,他又會不止一次地把陳帆想象成“媽媽”,渴望親近她,渴望得到她給予的關懷愛護。
內心被矛盾填滿了,他既怕自己會對那種溫柔的呵護上瘾,又怕有朝一日自己會淪為別人眼中的負擔。
就這樣,在自卑和自尊的雙重作用下,他決定壓制渴求,先作出一副淡然疏離的态度來,而在這樣的态度背後,是他愈發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獨立,其後方能有資格站在陳帆面前,去索取他渴望的、不多的那一點點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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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有能力養活自己,并不是一個累贅,你只需要像對待親戚家的孩子那樣,和我說說笑笑,聊聊家常就好。
一路規劃着所謂遠景,夏天從市中心走回了大院門口,看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半,怪不得都有饑腸辘辘的感覺,遲疑兩秒,他選擇了一間看上去還算幹淨的館子,吳記烤肉。
當然烤肉他吃不起,只能要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充饑,大概找到工作有了些底氣,他還額外犒賞給自己一瓶價值五毛錢的冰鎮汽水,就着店員免費贈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也算吃得津津有味。
錯過飯點,店裏也沒幾苗客人,左手邊是對小情侶,倆人相對坐着,點了不同口味的面,吃到一半還會互相交換,嘗嘗對方碗裏是什麽味道。
而斜前方那一桌,氣氛就沒這麽有愛了。
“幾點了,趙哥你說這幫人有誠意麽?倒是來還是不來啊!”
飽含怨氣的女聲,從那一桌幽幽飄過來,說話的人背對着門,夏天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女孩的頭發剪得很碎,極具殺馬特風味。
“你閉嘴。”殺馬特身邊,坐着個穿白襯衫的青年,一邊出言呵斥,一邊沖對面其貌不揚的小眼男谄媚的說,“約的是一點半,估計有事耽擱了,那幫人晃誰也不敢晃趙哥啊。”
殺馬特受了呵斥,賭氣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慫貨,你就等吧,要是姓高的今兒不露面,看你怎麽跟趙哥交代。”
話音落,塑料門簾子嘩地一響,夏天只覺得一股熱浪裹挾着逼人的煞氣,從身後突兀地席卷而至。
狹小的吳記烤肉店裏,一下子,湧進來三個人。
打頭的那個就站在夏天前面,個兒挺高,穿了件海魂衫,配一條運動短褲,手裏還拎着個籃球。
身後倆人一字排開,一個精瘦,一個賊壯,也都是一身運動短打。
熱浪是這三個家夥散發的,煞氣也是。
“呦,來了。”斜前方的白襯衫回過頭,然後起身、含笑、伸手、邁步,整套動作做下來可謂一氣呵成。
他轉過臉來,表情算得上笑容可掬,衣着打扮入時,頭發也修剪成了時下流行款,厚厚的劉海蓋在額頭上,讓夏天想起途徑一家小店時,看見玻璃窗上貼着的郭富城海報,這人沒有郭天王的顏值,整體感覺略顯油膩。
籃球三人組還站在原地,沒人吭氣,也沒人往前挪步子,那位壯男更側身歪頭,以一種“你瞅啥”的姿态斜睨着白襯衫和他身後的小眼男。
這仨人往門口一杵,連帶着周遭溫度都升高了,隐約還能聞見汗水的味道,不過并不難聞。
白襯衫有點尴尬,小眼男卻淡定的笑了笑,“高建峰、汪洋、劉京,哥兒幾個還真是鐵三角啊。”
“操。”
離夏天最近的那位壯男如是罵了一句:“約飯還帶個女的,一秒鐘都離不開是怎麽着?”
精瘦男立馬抑揚頓挫的補充:“得看緊了啊,他趙哥好不容易發他的,帶着才好顯擺吶。”
倆人一唱一和,白襯衫頓時笑容發僵,殺馬特一張臉,眼看都快耷拉到地下去了。
就在此時,海魂衫單手轉着球走了過去,“華子,有日子沒見了。”然後繞過白襯衫伸出的手,直接坐到了小眼男旁邊的椅子上。
“哥兒幾個來了就好,”白襯衫幹笑着給自己圓場,“那什麽,今兒天熱,來點啤的吧?”
“天熱喝什麽酒,有事說事。”壯男拉開椅子,坐姿霸氣的說,“您二位有何貴幹,痛快點成麽?”
“汪洋……”白襯衫期期艾艾,又看看海魂衫,“建峰,趙哥是很有誠意的。”
海魂衫沒理他,直接問小眼男:“什麽打算?”
小眼男氣定神閑的倒了兩杯酒,“也沒什麽,就是想約場球,看你時間了。”
海魂衫沒說話,倒是精瘦男嗤笑一聲:“看來有些人,還沒輸夠啊。”
白襯衫搭腔:“劉京,說話別那麽沖,凡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可以。”海魂衫開口,“近期沒空,你也知道要開學了,我們不像你那麽閑,等寒假吧,時間地點你定。”
小眼男點頭,笑眯眯地說:“痛快,我就一要求,去你們院兒打。”
海魂衫輕笑了一下,“我說過,贏了我,什麽條件你随便提。”
兩個人正面杠了一會,半晌就又雲淡風輕的各自一笑,小眼男端起了杯子,海魂衫也從善如流,一氣把杯中酒全幹了。
“得了,咱倆過後再約,至于你跟他,”小眼男用下巴點着白襯衫,“都一個院的,從小交情在,就當賣我一面子,過去就算了吧。”
海魂衫舔了舔嘴唇,“華子,意思到了就成,剩下的就別摻和了。”
小眼男頓了下,說聲好,然後不怎麽親昵地拍了拍海魂衫的肩,沒再搭理其他人,擡腿出門去了。
眼看大哥甩手不管,白襯衫只好苦着臉賣慘,“之前那事是我做的不地道,哥兒幾個要怪我也沒脾氣。不過既然都和趙哥化幹戈了,看在咱們都是一個院兒的份上,哥兒幾個就放我一馬,成麽?”
精瘦男睨着他:“別咱們,誰跟你一撥啊?不是趙盛華把你堵校門口不敢出來的時候了?明說吧,要不看一個院的,還真犯不上替你出頭。至于你怎麽跟他勾搭,擺我們一道接茬拔份兒,約球還約在咱們院,這事他壓根就過不去!”
白襯衫咽了半天吐沫,沒說出話來。
“那你們不是贏了麽!”殺馬特突然怒刷存在感,“最後不也沒讓他們進去!你們那大院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們小老百姓還進不去了?想打場球還得死乞白賴求着你們?別他媽太自以為是了!”
“你給我閉嘴。”白襯衫扭頭瞪着殺馬特,順帶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一響過後,剛才那對小情侶互望一眼,麻溜的起身閃人了。
夏天也有點想站起來——去後廚問問清楚,就一碗西紅柿雞蛋面,至于十分鐘還沒做完?西紅柿不會現去地裏摘了吧?
別說,還真有可能去菜地了,反正自打那桌音浪漸高,店員就連影兒都沒再露過。
夏天窮極無聊,目光漫視過對面,打算推演一下籃球三人組的姓名關系。劉京、汪洋、高建峰,這仨名他聽老半天了,不是成心故意去聽,實在是因為店裏太安靜。
精瘦男應該叫劉京,長得挺精神,眼神透着機靈,屬于适合做軍師的類型。壯男叫汪洋,不光人長得橫,連眼珠子都透着一股子橫勁。
至于高建峰,也就是那個海魂衫,顯然是三人組的頭目。該人發型相當搶眼,是貼頭皮的板寸。所幸頭型不錯,該圓的地方圓,該尖的地方尖。嘴唇上附着一層淡青色的胡茬,和兩鬓的青頭皮相映成趣。渾身上下自帶一種什麽都不在乎的痞,手搭在椅背上,姿勢很放松。
夏天正品評,不料高建峰的目光忽然飄移過來,和他對視了五秒,那眼神很淡,也很定,并沒有想象中的不屑或是狠戾。
“張路。”高建峰收回視線說,“我跟你不是發小,咱倆沒這交情。我來,既不是沖你,也不是沖華子,是沖你爸。小時候,張叔叔教過我打球。至于面子,不是人家給的。臉掉地下了,就不能怪別人一窩蜂往上踩。”
“事過了,”他說着,從椅子上站起來,“安分點,好好上你的大專。”
跟着又是嘩啦啦一通響,籃球三人組保持着來時的隊列組合,揚長而去了。
“操!”
片刻之後,殺馬特不幹了,跳起來怒吼:“你丢人嗎,熱臉貼冷屁股有勁嗎?”
白襯衫張路,眼看被擠兌半天了,心裏正窩火,“有完沒完?到底哪撥的?再廢話信不信我抽你!”
殺馬特眼兒瞪圓了:“來呀,你來呀,你丫動我一下試試。”
“別臭來勁。”
“我就來了怎麽着,我還說你是慫貨了,有本事你抽我啊。”
“去你大爺的。”
倆人窩裏鬥上了,文的不行就來武的。張路擡手推了殺馬特一把,殺馬特沒站穩,登時踉跄兩步,後腰直接撞桌角上了,不過她反應奇快,順手就抄起桌上杯子猛地潑向張路。
黃色的啤酒,順着白襯衫的褶皺,一股股往下流。
殺馬特攻擊完,很快乖覺閃身,張路站在原地,“操”了得有不下五六聲,這才想起要找紙擦。
當然桌上沒有,小店硬件勉強能看,軟件服務完全不具備,張路咆哮了幾嗓子,不見店員現身,本來喪氣到這份上就夠無語了,誰知一回頭,他看見門邊靠牆還坐着一位。
而且,他桌上居然還放着卷紙!
“操,那誰,把紙給我拿來!”張路怒不可遏,但理智尚在,敢有恃無恐的頤指氣使,因為看見對方是個土了吧唧的小子,身板也不厚實。
夏天自覺不過吃瓜路人,掃了他一眼,從椅子上站起來,沒說話也沒拿紙,走過他面前,直奔後廚要那碗面去了。
等自助服務回來,夏天略感驚奇的發現,他給足了張路時間,對方卻還站在那幹瞪眼,也沒拿桌上的紙,于是只好走過路過,繼續對其人視而不見。
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漠視,令窩火的人出離憤怒了,一個土包子,竟然也敢不聽招呼,張路邪火直往上竄,覺得今天必須幹它一仗!
“操你大爺,聽不懂人話是怎麽着?”
張路奔過來,伸手就要掀夏天的衣領子。
就在這電光石火般,短短的三五秒鐘時間裏,夏天還頗具閑暇地、愉快地思考了一個問題:如果讓陳帆知道他在小飯館和人打架,會不會就能據此判斷出他不是好鳥?繼而認為留在家裏不妥,直接把他發配去集體宿舍?
想完,他還是先側身避開了,正打算站起來活動下筋骨,襲頸未成的張路卻突然回身,抄起剛才桌上放着的一只空酒瓶,舉臂一揮,照着夏天腦門就砸了過來。
往事如影随行,這一刻,油膩青年的臉和手持剪刀的六姐兒,突然毫無征兆地重合了。
夏天瞳仁猛地一縮,缺席了得有十來年的沖動和暴躁,一下子全被激活了,仿佛就要在今天,來它個徹底大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