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院門口和汪洋、劉京兩個分手,高建峰抽了一根煙,之後不急不緩地,溜達進了吳記烤肉店的後廚。

老板吳胖子正光着膀子,露出滿身肥膘,揮汗如雨地烹制着他的拿手絕活孜然炒肉。

看見他進來,吳胖子一點不意外,“聞着味回來的吧,這鍋快得了嘿,等會兒給你夾五個馍,你跟志遠分,晚飯就算齊活了。”

香氣充溢在熱氣騰騰的小作坊裏,高建峰對這口兒挺上瘾,飛快從鍋裏捏起一條尖椒,吹兩下直接扔進了嘴裏。

“沒辣味,”他慢條斯理地嘗着,“你口條壞了?”

吳胖子啧了一聲:“火氣本來就大,還吃那麽辣,小心回頭長痔瘡。”

高建峰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長:“過來人,好有經驗啊。”

倆人還正貧着,忽然外頭傳來“啊”地一聲嚎叫,跟着又是“通”地一響,聽動靜特別像砸夯。

吳胖子久經沙場,立刻招呼店員:“去瞅着點,別教砸壞東西,哎,就是折一筷子頭也得給我盯死了,必須讓丫挺的賠!”

店員得令麻溜兒地去了,沒兩分鐘又輕手輕腳地回來了,“是,是打起來了……”

吳胖子撐大一雙三角眼直瞪他:“那你跑回來幹嘛,還不拉架去?”

“拉不住……”店員手扶門框,一陣搖頭晃腦,“我怕自個兒再折裏頭……”

慘叫聲配合着他的話,響起的時機恰如其氛。高建峰早聽出來了,叫喚的人是張路,不知道這貨又跟誰撩閑被收拾了,他心想活該。

然而下一秒,他聽清張路連聲兒都變了,高建峰不覺擰眉,跟着猛地扒拉開擋道的胖子,箭步竄出了後廚。

外頭的場面,多少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張路被人一腳踹翻在地,緊接着一只勁瘦的胳膊死死抵在了他胸前,端看他臉上痛苦猙獰的表情,顯然那手肘的力道,已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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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是撞上硬茬了!可這位“硬茬”,高建峰掃一眼,不由愣了一下。

這人他有印象,剛才一直坐在門邊,穿了件連顏色都瞧不出來的破T恤,然而衣不驚人貌驚人,眉眼異常的清透幹淨,透着一種斯文厚道式的俊朗。

當然,人不可貌相,該人現在的模樣,已經徹底颠覆了他之前的判斷。不管張路怎麽哼哼唧唧、罵罵咧咧,這人始終一言不發,目光兇狠執拗,仿佛無所畏懼。

高建峰打過的架不少,依他的經驗推斷,這種人要麽是已經狠到混不吝的程度,要麽就肯定是個初出茅廬的生瓜蛋子。

但不論是哪種,不知道害怕,都是最可怕的。

高建峰一躍而上,一把抓住了那人曲起的右臂:“哥們兒,差不多得了,別太過。”

夏天并沒讓這幾句話叫回神,下意識只想甩脫抓住他的手,不想那雙手猶如鋼鉗,他掙了兩下沒掙開,胳膊上的勁兒倒被卸掉一多半,被他壓制了許久的張路好容易松口氣,頓時爆發出一陣搜腸抖肺般的咳喘。

這幾下聲嘶力竭的咳嗽,總算把夏天給拽了回來。他低頭看看地下的人,一瞬間,禁不住打了個冷顫,自己在幹什麽?和一個陌生人在小飯館裏打架嗎?

前因後果,順勢襲上心頭,被他揍的家夥确實是個不相幹的人,而他呢,也的的确确是在以暴制暴、借機發洩私憤。

洩私憤……簡簡單單三個字,卻有着他極為熟悉的內涵,不就是夏六姐兒和夏至一脈相承的行事風格麽?

原來兜兜轉轉,還是殊途同歸了,他和那兩個人在本質上,根本就沒有什麽區別……

高建峰攥着手裏那只胳膊,驀然覺出力道全散了,他盯着那人看,正看見他眼裏陰郁的暴戾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漫上了一層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此為止,”高建峰沉聲說,“成麽?”

語速不快,一字一頓,在夏天聽來倒是頗有鎮靜效用。他轉過頭,對上說話人的眼眸,既淡且定,有種塵埃散盡後的風平浪靜。

後來張路是怎麽被勸走的,地上的碎玻璃又是何時被清理的,夏天都沒顧得上理會。他半邊身子靠在牆上,看上去像若有所思,實際上,只是在心無旁骛地在發傻呆。

高建峰也沒撤,靠在不遠處的櫃臺上看他,這人情緒正常了,又恢複成一派溫和堂正……和剛才不動聲色的狠厲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形象。

教人看不出,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恰在此時,店主吳胖子“姍姍來遲”般的出現了,手裏抓着五個香噴噴,用馬糞紙包好的孜然夾馍。

“拿着吧。”吳胖子把馍裝進一個稀薄的随時可能碎掉的塑料袋,順勢看了眼門邊靜默不語的暴戾少年,“哎,想着帶你弟來,跟他說,我給他留了老湯泡的肉臊子。”

高建峰微微點了下頭,“等開學吧,周二放學早,我帶他來吃頓加餐。”

倆人看似閑聊,眼睛卻都不約而同地往一處瞧,等吳胖子返回後廚,高建峰往門邊走,停在了夏天面前。

“嗳,手破了。”高建峰看着他攤在膝蓋上,血漬呼啦的手說。

夏天茫茫然地轉頭,兩秒之後才反應過來,左手背上的确有道口子,從中指骨節一直蔓延到手腕處,血流得小臂上都是,不過這會兒早就幹透了。

可能是碰到哪兒劃傷的,也可能是擋住酒瓶子那一下被割破的。

夏天擡了擡眼:“知道了。”

說完,他覺得不大對,好像少了點什麽,可尋思半天也沒找出一個能表達想法的詞彙,只好默不作聲,繼續盯着自己受傷的手發怔。

看來是個生瓜蛋子,高建峰在心裏想,這人打架沒輕重,過後自己還跳不出來了。他嘆口氣,從褲兜裏摸出兩個創可貼,扔在了桌上。

“一會兒洗幹淨了再貼。”高建峰說,頓了下又說,“剛才那人…本來也不地道,事過就算,別想太多。”

聽出這話裏有明顯的纾解意味,夏天眨眨眼,總算從無序的狀态中抽離出來,看着桌上的創可貼,他擡起頭,倉促地笑了下:“謝謝。”

高建峰沒再吭氣,也沒再看他,拎着那一袋子噴香四溢的孜然夾馍,徑直推門走出去了。

夏天手背上的傷,被他簡單沖洗之後,用創可貼随便那麽一貼,也就算是處理完畢。

這點小傷,他完全沒在意,身邊的人更沒有,至少徐衛東和徐冰跟他同桌吃飯,兩個人都極有默契地像平常一樣,對他這個人保持熟視無睹。

夏天自己也忘了,飯後習慣性的幫着收拾碗筷,卻被陳帆溫聲制止了。

“手傷了不能洗碗,徐冰今天負責收拾,記得等會把桌子也擦了。”

這句話撂下,徐冰立刻驚訝擡眸,兩顆漂亮的杏眼裏寫滿了“煩”,夏天站在一邊,餘光也能感受到她投來的厭惡注目,跟着聽她把碗筷摔得叮當作響,氣鼓鼓地端去了廚房。

夏天沒言聲,走去浴室洗幹淨了手。

如果是平時,他或許會一言不發搶過刷碗的活兒,反正傷口又不是不能沾水,沒必要活得那麽嬌氣矜貴。但今天心情不好,他懶得再管那麽多,至于徐冰愛怎麽想,随便她吧。

舉凡心情不好的時候,做題會是最有效的治愈辦法。

關上門,排空亂七八糟的思緒,夏天全神貫注做完了一套化學篇子,對答案的時候,感覺心情終于随着正确率一起,開始穩步提升。恰在此時,房門被敲響,陳帆推開一條縫,笑着問:“能進來嗎?”

她的這份客氣,一直讓夏天有點适應不過來。進別人房間要先敲門,這種事,六姐兒但凡能做上一回,恐怕都夠分量寫進天方夜譚了。

陳帆手裏抱着一摞簇新的衣服,有夏季的,也有秋冬兩季的,做工細致款式時新,而不出意外的,價格标簽都已經被剪掉了。

“路過商場,看見打折就給你買了幾件,沒量過你的身高腰圍,都是我大體估摸的,應該也差不多。回頭你試試,不合身我再去換。”

以夏天貧瘠的想象力,完全沒想到會出現這麽一幕,他也缺乏應對這類場面的經驗,沉默良久才想起來應該先道謝,架不住還道得語無倫次:“我……其實不用的,小姨…我衣服……衣服夠穿了,真……真用不了那麽多。”

陳帆目光慈愛,近乎于心疼的看着他。

夏天的那些衣服她見過,論舊的程度,明顯都是夏山河淘汰不穿的。少年人的身型和成年人到底有差,褲子幾乎沒有一條合體,有些還肥得不像話——這也是徐冰對他特別瞧不上眼的原因。

他還是不太懂,陳帆嘆口氣想,時代不同了,現在城市裏的孩子攀比心都重,八中平時又不要求穿校服,無形中,等于給這群少男少女提供了一個炫耀鬥豔的場地。

誰今天買了個Nike,誰戴了個時髦的電子表,誰的圓珠筆是進口的樣式新奇,誰穿的裙子又是商場裏時髦的名牌貨……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而這些物件,陳帆都聽徐冰提過,同時也被徐冰追着央求,一一買來滿足過女兒的虛榮心。

陳帆承認,有時候她的确很縱容徐冰。可她不想孩子被人孤立或是瞧不起,校園沒有想象中那麽單純,它就像個微縮的小社會,和成年人的世界一樣虛榮、勢利、殘酷,不被主流群體接納的孩子,注定會比一般人活得辛苦。

夏天很懂事,在陳帆看來,他比一般同齡人要更成熟穩重,可因為年輕,有些态度還是遮掩不住。好比眉眼雖生得溫和,神情卻時常會流露一種冷冽的鋒銳,在不經意間就透出憤世嫉俗的味道來。

這樣的孩子,一定是敏感多思的。剛剛進城,在陌生的校園裏,人生地不熟,如果遭遇排擠或是嘲諷,又無朋友可以傾訴,久而久之難免會産生自卑。

陳帆并不知道,她的這些顧慮,對面的少年心中早都有數。

可他沒有辦法,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他解決不了,反倒是對穿舊衣服,他已算相當有經驗——上輩子幾乎沒買過新衣裳,一直都是在撿夏至剩下的穿。

何況現實生活中,要解決的矛盾還有那麽多,他不想再花精力去操那些閑心,更不會為這類破事去自輕自賤。

只是很可惜,少年人通過一遍遍地心理建設,方才艱難樹立起來的那點底氣,就這麽猝不及防地,被眼前或天藍、或純白的新“物欲”給徹底摧毀了。

沒人關心在意的日子,他自覺可以适應,但有人願意替他着想安排了,這種感覺,分明又溫暖窩心得讓他無所适從。

陳帆說話間,挑出一件天藍色的Polo衫,一條黑色仔褲,“明天報道,就穿這個吧,給老師同學一個幹淨清爽的印象,我們夏天長得帥,往那兒一站,看着就讓人喜歡。”

她比劃兩下,滿意地一笑,又把一串鑰匙放在桌上,“明天先騎你姨夫的車去學校,他反正在院裏上班走不了兩步道,等周末了,我陪你去商場買個新車,哦對了,上次說找個住得近的同學方便交流,已經聯系好了,明天七點半,他在軍人服務社門口等你,帶你一塊去學校。”

什麽都安排妥了,幾乎面面俱到。

夏天想着之前隐隐擔憂的事,覺得照這麽發展下去,說不準哪天就會成真了。

他心裏咯噔一下,偏偏腦子正因為充斥着“喜悅感”而變得遲鈍,只好注視着陳帆,極輕的說了句,“謝謝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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