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假期總是短暫, 春節幾天過得飛快,1994年就在爆竹聲中如期而至、悄然開始了, 對于夏天來說, 這一年最重要的是高考,而年初的開局就很不錯,至少, 他是和高建峰一起度過的除夕夜。

雖然,他們并沒能在一起守歲。

夏天對高建峰的那記颔首,其實是回答了高同學的第一句問話——還回宿舍麽?

在收住匆匆湧上來的心猿意馬之後,夏天定下神,微笑着拒絕了高建峰的邀請。

高建峰還是那麽的坦蕩, 而且明顯是拿自己當兄弟、朋友看待,夏天也不想打破這個對他而言尚算是壁壘的關系。他做事有自己的分寸, 拿捏好時間點, 然後才能按部就班的照着心內的計劃去推進。太急于求成,有時候只會适得其反,何況現在是高三,又是90年代初期, 不誇張地說,要承認自己是同性戀, 怕是需要有殺人放火一樣的勇氣, 他得給高建峰留出思考和決斷的餘地。

正月初八,短暫的假期徹底結束了,沖刺高考四個大字明晃晃地寫在周媽臉上, 充斥在四樓的每間教室、每個角落裏。夏天這會兒才真切感覺到,自己真是又上了一遍高四,他也越來越多地從和同學的閑談間,聽到關于将來報志願這個話題。

這一年,正趕上高考改革,全國開始通行3+2模式,困擾理科生們最大的難題政治被排除在了考卷之外,就着這個喜訊,夏天也終于知道了高建峰的理想大學,原來是遠在千裏之外,建在一座北方重鎮裏的老牌軍工學校,A大。

相當的知名,也相當的不好考,在建國初期,這所高校甚至一度比清華北大還要令幹部子弟向往。

說什麽不想當兵,其實還是斷不了某些淵源吧,夏天心想,其後他仔細翻找了不少資料,确定自己的成績達到A大在本省錄取分數線不成問題,只是生物制藥在該校算是非常偏門的學科,一如他所料,完全不能和他想去的H大相提并論。

不過既然都決定了,夏天就不再猶豫,大不了将來考研,或是趁在校期間多找點實踐機會,他的人生道路還是寬闊敞亮的,而那條路上,無論如何都能容得下高建峰。

當然,也能容得下陳帆。

過完年,陳帆申請了住房,指标批下來沒那麽快,單位暫時給她找了個中轉的單人間。搬過去那天,夏天陪着陳帆徐冰,自覺自願地充當了一整天的勞動力。

那天是周日,徐家三口人都在,徐衛東還再試圖做最後的挽留,可惜到底遲了,問題隔得太久,早就消磨殆盡了陳帆最後一點耐性,她全程一言不發,反倒是徐老太倚着門框,帶笑不笑地看着她收拾東西,兩只眼緊緊盯着,好像生怕她拿走什麽貴重物品、存折銀行卡。

“一日夫妻百日恩吶,”徐老太閑閑地說着風涼話,“你一人帶着孩子可不容易,有啥可鬧的嘛,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咋就不懂睜一眼閉一眼的道理呢。”

徐氏母子正巴不得陳帆帶走徐冰,所以老太太這是在激陳帆。她了解這個看似溫柔和順的兒媳婦,知道陳帆骨子裏有種清高不屈的倔強。

那是徐老太最為厭煩,也最為捉摸不透的地方,有什麽可傲的呢?徐老太不屑地想,不就是幹部子弟,可那會下放到農場,父母被人揪着批鬥,自己連口飽飯都吃不上,人瘦得像根豆芽菜,要不是老二心善,偷着給她拿玉米面窩窩頭充饑,說不準早就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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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她就不同意老二找這個女人,陳帆家裏倒臺了,以後也不可能對老二有啥助力,結果怎麽樣呢,全被她說中了。到了,還是靠着她兒的關系,陳帆才能在省城落戶紮根,她兒一路辛苦打拼,最後卻連兒子都沒得一個,就是掙下偌大家業,将來也後繼無人。

陳帆沒搭理徐老太,她心如止水地收拾好東西,直到走下樓,她連再回頭看一眼這個家的動作,都沒再做一下。

夏天事先租了輛三輪板車,到了地方,再螞蟻搬家似的往樓上運東西,之後是打掃房間衛生,又扛了兩個煤氣罐上樓,等布置差不多了,一天也就過去了。

有了自己的小窩,陳帆心情還算不錯,徐冰卻是成日恹恹的,有些話題不能輕易碰觸,一說就哭。如今物質條件比之前差了不少,而且她也明确知道自己是被徐衛東抛棄了,這點真相幾乎在一夜之間,擊垮了她引以為傲的志得意滿、驕矜浮躁。

不經歷世事,人終究難以成長,對于驕縱慣了的徐冰來說,要在一夕之間長大不太可能,但遭受了打擊,她也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動辄就伸出爪子惡意傷人的小野貓了。

日子按部就班,如輕風拂過水面,留下的痕跡只在淡淡一瞬間。倏忽到了三月初,學校裏的桃樹抽出了新芽,沒過幾天,就在料峭春風裏掙紮出了幾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可惜祖國的花朵們完全無暇欣賞,畢業生一頭紮進題海裏忘乎所以,然而在這麽緊張的時候,高建峰卻突然罕見地,一整天沒來學校。

是病了麽?夏天看着空蕩蕩的臨桌想,半上午過去了,因為旁邊缺少這麽個人,他還真有點不大适應。

課間去洗手間,湊巧碰見汪洋幾個剛從樓下放完毒上來,劉京像是大煙沒抽夠似的哈欠連天,一邊抱怨着困,一邊說想抽口涼煙提提神,無奈有涼煙的高建峰同學今天沒在。

夏天借着這話題問:“高建峰病了嗎?”

劉京精神頭不佳,腦子也慢了半拍,想了想說,“哦對,他今天就沒來學校啊,病是不大可能的,就丫那身體好的跟超人差不多,我想想啊,”他回頭,問着汪洋,“今天幾號來着?”

汪洋沒回答,只是點了點頭,于是倆人心照不宣,劉京跟着說:“肯定不是病假,是事假,嗐,明天就該來了,他那人上課聽不聽講單說,反正一般不缺課。”

看樣子,這倆人都知道高建峰請假的原因,夏天那根時不常要跑偏一下的神經再度擰巴起來,他忽然感覺,自己對高建峰的了解程度其實遠遜于身邊其他人。

沒問出所以然,鈴聲就響了,夏天帶着一絲不爽回去上課,不想中午放學,周媽就告訴了他一個扭轉心情的好消息——數學競賽的成績出來了,他獲了二等獎,這個結果比所有人的預期都要好。

對于夏天而言,周媽交到他手裏的獎狀、證書遠沒有獎金來得讓人雀躍。經過周媽和扒皮副校長幾輪鬥智鬥勇,總算是為他争取到了利益最大化,拿着那六百塊錢,夏天第一時間真誠感謝了周媽,只是嘴裏說着這些話,心裏卻還惦記着更該感激的另外一個人。

現鈔不方便随身帶,那是土財主才愛幹的事,這年月銀行利息還不像後世那麽坑爹,夏天決定趁午休去附近的銀行,開個單獨的賬戶把錢先存起來。

剛出校門,就見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拉着往來學生問話,她神色異乎尋常的焦急,看上去顯得有些不大正常,弄得膽小點的女生見狀紛紛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夏天沒在意,走過那女人身邊,卻突然聽見她問:“高三一班的高建峰,你們誰認識他啊,幫我喊他出來一下。”

停下腳步,夏天迎了上去。那女人好似抓住根救命稻草,在一連串語無倫次地表達中,夏天艱難地聽明白了,原來她的兒子是高建峰的朋友,生了重病,現在人在醫院急等做手術,她六神無主,身邊又沒個能拿主意的人,不得已只好來找高建峰。

這年頭,騙子應該也還不至于像二十年後那麽層出不窮,夏天狐疑地聽着,随即從她話裏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王寧。

那不是在城鄉集合部的小破房子裏,賣給他改裝自行車的瘦猴嗎?而這個女人,正是王寧的媽媽杜潔。

高建峰那天進屋去和杜潔說話,夏天恍惚間聽了一耳朵,當時他只是有點疑心高建峰和這家人什麽關系,畢竟以高建峰的人生軌跡,怎麽看都不大可能和杜潔有交集重合的地方。

彼時夏天對高建峰充其量有不多的一點好奇,談不上其餘的興趣,但現在不一樣了,何況救人如救火,看着杜潔惶然無措的樣子,夏天當即打了輛車,陪她趕往醫院。

到了地方,王寧那邊已經在準備上手術臺了,醫院急等家屬簽字,在被護士好一通埋怨之後,夏天這才搞明白,王寧得的壓根不是什麽要人命的急症,只是最普通的闌尾炎,不過是急性的,再不手術很可能有穿孔的危險。

虛驚一場,可旋即,問題又來了。

杜潔就是死活不肯答應做手術,她被那些類似生死狀的手術同意書給吓住了,反反複複地說着她不能害了孩子,她要求醫院實施保守治療。

夏天簡直哭笑不得,半晌把人拉到一邊,拍着杜潔的後背寬慰,耐心解釋起闌尾炎就是個極簡單的小手術,快的話半個小時就能搞定,任何一家醫院做這個都不會有問題,何況他們身處的還是西京市最好的一家地方醫院。

“真不會有事?”杜潔眼神失焦地問,“她們說的怪吓人,像是上去了就下不來了,寧寧他可不能死的,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捂着臉,淌下來的也不知是淚還是汗,夏天連安撫勸說再帶吓唬,總算讓杜潔在同意書上簽了字,放下筆,她是真的滿頭大汗了,兀自抓着夏天的手死活不肯放。

良久過去,杜潔的情緒才慢慢地平複下來,抹了一把眼睛,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急糊塗了,平時也沒大上過醫院,一聽手術倆字,魂都快吓沒了,我就剩下寧寧一個兒子,再不敢害了他,實在是,實在是害怕了。”

這話裏隐含了一些信息,夏天聽得心裏微微一動,恰在此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醫生走了過來,他看看杜潔,其後又面向夏天,“患者家屬過來一下,有些事跟你交代。”

杜潔頓時兩條腿直打晃,夏天趕緊扶她先坐下,再次耐着性子告訴她別怕,醫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這時沒走出去兩步的男醫生又回過了頭,“杜女士先坐着吧,沒什麽大事,十五分鐘後就能進手術室了。”

夏天沒想到大夫态度還挺友好,難道是這年頭的醫生普遍素質更高?當然了,後世人民群衆對于大夫态度糟糕的各式吐槽,其實也不能全賴在醫生頭上,以三甲醫院的門診量,通常一個上午,醫生就要接待50-60到人次,除了問診,連喝水上廁所都恨不得像是在打仗,醫生頭來不及擡一下頭,根本也沒多餘的心思安撫病患、詳述診治方案,只是立場角度不同,身為病人也實在難以理解醫生那種極其不耐煩的呵斥和敷衍。

坐在辦公室裏,夏天端詳着态度良好的主治大夫,其人年紀不大,一張臉白白淨淨,胸口上挂着有名牌,上面寫着主治醫師彭浩偉。

“你是患者的親戚?還是同學?”彭大夫問。

夏天含糊回答:“遠房親戚。”

彭醫生哦了一聲:“那你姨,還是你姑,嗐,我不太清楚你們什麽關系啊,反正杜女士那腿得趕緊做手術了,這麽耽誤下去,将來恐怕得落終生殘疾。”

夏天想起杜潔一路上的确走不快,明明那麽着急,卻只要快趕兩步,身子就直踉跄,那會兒他幾乎是用托的姿勢把她弄下車,然後再半托半抱地把人帶進醫院的。

“而且她精神狀況也不大好。”彭浩偉抽出根煙點上,繼續說,“她大兒子的事,這麽多年了,她還沒放下嗎?”

夏天作為完全不知情的僞親戚,此刻當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只好面帶惆悵地搖了搖頭,繼續等待下文,不過聽話音,這個彭醫生似乎認識杜潔一家人。

彭浩偉果然說:“九年前,我剛來本院實習,那會兒實習生大輪崗,我還不在普外呢,是在精神科。杜女士的兒子王安,是當時帶我那老主任的病人,那時候已經确診他是由抑郁引發的精神妄想症了,現在再看,杜女士其實也有抑郁傾向,我剛和她說了兩句話,她就哭得稀裏嘩啦,我這話根本就沒發往下說了,其實有什麽的啊,不就是個闌尾炎麽,至于擔驚害怕成那樣嗎?所以我叫你來的意思,是告訴你,她的情緒問題必須要引起你們家屬的重視了。”

九年前,王安、王寧……夏天推算了一下,覺得自己隐約猜到了一些,類似于為什麽高建峰會和這一家人有交集……

思量完畢,他聽見彭浩偉又說:“我真不是吓唬你們,抑郁嚴重會導致自殺傾向,王安怎麽死的,你們應該還記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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