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怎麽死的?無非是嚴重抑郁導致的自殺, 夏天順着這話茬想,再以年齡去推斷, 猜測王安應該是高建峰曾經的同學, 這麽一來,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但王安為什麽抑郁,高建峰又為什麽多年來一直和杜潔母子保持聯系, 還有那回臨走時,他硬塞給王寧的信封,裏頭裝的鐵定是人民幣,除此之外,夏天完全不做第二種猜測。

九年前……高建峰還在讀小學, 能把一份關懷照料堅持這麽長時間,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夏天揣度着原因, 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高建峰對人對事慷慨大度, 這點自己早就知道,可他似乎太喜歡幫扶別人了,雖說分寸感掌握得不錯,但不是替人扛事, 就是給主動自己攬事,他難道不覺得累嗎?

所以和杜潔一家的瓜葛, 究竟是自願自發的, 還是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隐情?

鑒于問題暫時無解,夏天只好強行收回思緒,想着剛才的話, 是有關于抑郁的。

要說94年,國人對抑郁症大抵還知之甚少,臨床一線人員能描述清楚該病症的也不多見。舉個簡單的例子,就像二十年後常有人說,抑郁的發病率正在逐年攀升,但這個說法其實是有誤的,并不是随着時代變化,越來越多人活得不快樂,而是以前沒有人知道原來不快樂也是一種病——因為缺乏了解,所以不會去尋診就醫,确診率自然會顯得比較低。

後世人們常說,抑郁是種富貴病,實則也不盡然,夏天上輩子看過相關的數據調查,至少在16年左右,抑郁已經大面積爆發在農村地區,其中以留守兒童、留守妻子和空巢老人為主要患病人群。

所以真要說富貴,倒不如說是治療起來确實比較花錢。

夏天看向面前年輕的大夫,那身白大褂裏透出的襯衫質地很精良,煙灰缸旁邊的打火機上刻有都彭的标志,他左臂搭在桌子邊上,袖子卷着,露出腕子上的手表,是一只勞力士。

此人是個富二代吧,不,這個時代的富一代才剛剛崛起,這稱呼并不準确,但肯定是有錢人家孩子,家底絕對殷實,很有可能比後世的富二代更有些底蘊,也難怪了,所謂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他想讓杜潔治病的心思是好的,可也不想想,杜潔一家哪來的持續吃藥看病的錢?

夏天回想了一下,問:“現在市面上最好的抑郁藥,應該還是五羟色胺再攝取抑制劑,但這藥是進口的,價格很貴,考慮到還要長期服用,沒有醫保報銷的人很難負擔得起。”

彭浩偉本來還有點心不在焉,乍聞這話,抽煙的動作卻明顯一頓,他擡起眼皮,打量夏天的目光中加了點驚訝:“你是學醫的,還是學藥的?”

夏天笑笑:“我就是一高中生,倒是挺想學藥的,所以平時對這方面多少有點關注。”

這是大實話,夏天選制藥做專業,并不是因為覺得熱門,事實上制藥也從來算不上大熱的專業,即便是屠呦呦得了諾貝爾獎,這門學科也依然沒能成為被學子們青睐、趨之若鹜的選擇。

而夏天選它,只是出于單純的喜歡。

他喜歡在實驗室裏安靜專注地工作,反複實踐,記錄數據,經歷一次次嘗試、挑戰、甚至失敗,然後再重來,他癡迷于那個過程,也向往成功的那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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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往大裏說,則是源于初中時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雜志上看到一個老牌藥企的創始人訪談,那位外國老頭模樣挺慈祥,在談到他遇到的逆境和種種危機時,他說了一句話:只要你對生活有熱情,不懈地堅持下去,冥冥之中一切都會“創造可能。”

人的關注點有時候很奇妙,經常會有意無意朝着自己內心想要的方向去傾斜,他在迷茫灰暗的少年時代看到這句話,自然而然地就把它當成了引領生活的座右銘,別人可以突破重重波折,頑強地活下去,努力去活得更好,那麽,他也一樣可以!

從那之後,夏天就開始上心了,拜網絡發達所賜,他把近二十年來的暢銷藥、新藥研發等等信息統統找來研究了一遍,不知不覺中,他對這個行業的了解,已經不亞于很多混日子的業內人士了。

彭浩偉剛好就是半個業內人士,都說醫藥不分家,臨床醫生對藥學一樣也得清楚掌握,且90年代初期,各大外資制藥企業已紛紛進駐中國,醫藥代表對醫生不斷洗腦、培訓,弊端暫且不提,好的一面,确實是帶給了他們最新最前沿的資訊。

彭大夫是大醫院年輕有為的外科醫生,平時當然也沒少接觸這一類新知識。

見對面的少年能輕輕松松說到點子上,彭浩偉一時好奇心大起,就該話題開始了無限拓展,很快,他發現這個小他十多歲的男孩居然懂得相當多——不是浮皮潦草的一知半解,而是一聽就知道,其人有認真研究過。

“那你幹嘛要選生物制藥,這麽偏門的專業讀啊?”彭浩偉不解地問。

夏天回答:“化藥有近一百年歷史,現有的該合成的化學式已經快被合成光了,凡事盛極必衰,化藥這個領域遲早會沒落,我想未來應該是生物制劑的時代了。”

彭浩偉本來還想點支煙,聽完這話,徹底放下了煙盒,他不自覺地凝視夏天,發現小夥子面容英俊,眼神清澈淳厚,侃侃而談間沒有一點做作和賣弄,讓人心生好感的同時,又不禁産生了一種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感慨。

論眼界判斷,少年人有種超乎年齡的出挑,将來沒準會成大器。

倆人說話間,早過了十五分鐘,可能成大器的夏天還是比較關心眼前那點事,他看着表忍不住地問:“王寧該進手術室了,彭醫生您還不過去嗎?”

彭浩偉回神:“啊?誰說我要做主刀醫生了?”頓了頓,他大剌剌揮手笑起來,“小case而已,交給實習大夫們練手吧,沒問題放心啊,那幫小孩一天做十幾臺這種小手術,熟練工了。”

夏天:“……”

怪不得一直不緊不慢,侃得那麽歡呢,夏天發覺彭浩偉對于“展開、跑題”十分地在行,身上似乎也有一種滿不在乎的勁頭,和高建峰有些類似,大概都是屬于生活優渥的那類人,特有的一種氣場吧。

正想着,一陣敲門聲響起來,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個打扮光鮮,西服革履的年輕男人,張口就叫彭浩偉師兄,兩個人仿佛損友相見,嘴上不停地互相擠兌了一通後,那人從包裏拿出了一張邀請函。

“周四晚上六點半,XX飯店,誠邀彭總準時莅臨,到時候再給我們做個發言啊。”

彭浩偉:“滾滾滾,這種事找主任去,拉我上去幹嘛,不知道我出場費貴着呢嗎?”

西服革履男:“啧,那還能少得了嘛。實話說,我就是剛從你們主任那出來,他讓我找你,哎他可都答應了,你務必得去捧場。發言稿我給你準備好了,這回是新藥上市,你把關鍵點說到位就行,再結合點臨床需要,對了,周四你哥也去,我們公司準備後續和他簽一筆銷售協議。”

彭浩偉苦大仇深地擰了擰眉,又點上了根煙,西服革履男一轉頭瞥見夏天,頓時熱絡地問:“呦呵,還有客吶,這位朋友是?”

“無恥的藥販子,誰跟你丫是朋友。”彭浩偉說,“這是我新認識的小哥們兒,也是咱半個圈內人啊,對藥行那是如數家珍,絕對的未來人才。”

牙碜的吹捧完,他忽然問夏天:“哎對了,你平時接觸過制藥企業的人麽?”

夏天搖了搖頭。

彭浩偉抽了口煙說:“那應該認識認識,別人就算了,我哥那個藥瘋子必須得介紹給你。他大學學的也是藥科,後來陰差陽錯幹別的去了,好容易攢下點錢吧,沒忍住又跑回去做老本行了。都是真愛,你倆估計有的聊,這麽着吧,這周四六點半有空麽,你來會場我幫你引薦引薦。”

夏天愣了愣,彭浩偉的熱情像是随手為之,這是順風順水的人時常會有的一種狀态——幫人牽線不過是舉手之勞,但這個機會,卻是夏天日常不可多得的。

迅速掂量了下,夏天決定周四晚自習裝病請假,然後翻牆溜出去,如果能抓住機會,将來在校期間就可以早點開始實習,還能接觸到一線第一手的信息,不僅僅是研發領域,藥品作為商品,前期有審批、注冊、定價諸多環節,後期還要涉及流通、鋪貨、銷售等等問題,方方面面,他都想了解。

而他理想的狀态,也從來都不是局限于實驗室裏,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應下周四去會場,夏天順道誠懇且客氣地向西服革履男表示了他可以做些簽到之類的雜事,上輩子打工,他曾幫人布置過會場,大體知道一些細節。西服革履男其實是某外資藥廠的銷售人員,聽見有免費小工可用,又是相熟的師兄介紹的,當即也就含笑點頭送了這個人情。

事情敲定,夏天惦記起在外頭枯坐的杜潔,彭浩偉離題萬裏相見恨晚之後,總算也記起了自己的初衷,随即大筆一揮,在紙上寫了個抗抑郁藥的商品名。

“這藥是國産的,新近上市沒多長時間,你先嘗試着給她用用這個,再看看效果如何吧。”

夏天問:“是強仿的?那進口藥的專利保護期還沒過吧。”

彭浩偉一聽就樂了,指着他,對西服革履的師弟感嘆起來:“聽聽,門清吧,我告兒你,這位夏同學真是個人才!”

夏天一笑,問出重點:“質量沒問題吧?”

國産藥仿制出化學結構不難,但工藝水平往往跟不上,經常是該沉澱的部分不沉澱,該吸收的又吸收不了,藥效達不到既定要求,治療效果就不明顯。

“良心企業,我敢拍胸脯保證。”西服革履男笑着接口,“這是彭醫生他親哥的廠子做的,去年人家專門從法國引了條生産線,質量标準全按歐洲的來,就是賠本賺吆喝也一定要做放心藥,要說這年頭,這麽有理想有熱血的人不多見了吧?”

彭浩偉大手一揮:“滾,你丫才賠本賺吆喝,資本家的暴利幫兇。”埋汰完師弟,他轉頭再對夏天說,“我琢磨着,杜女士肯定是不會去看病的,這藥也就開不出來,你這邊呢先不用急着買,回頭我讓我哥先拿點樣品出來吧,周四,讓他給你帶着。”

這是遇上熱心人了,該說是杜潔的幸運,夏天替她謝謝彭浩偉,拿着剛收的兩張名片,笑着告辭離開了彭醫生的辦公室。

杜潔仍是心慌意亂地,見他出來,一疊聲地問大夫怎麽說,夏天剛才侃得都有點口幹舌燥了,只好又把術後注意事項按自己知道的贅述了一遍。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這人就愛瞎操心。”杜潔碎碎念地說着,“今天辛苦你了,可把你給麻煩壞了,就是不知道,建峰他幹嘛去了?”

夏天也想知道這個問題,再聊兩句,他察覺杜潔對于高建峰的依賴比想象中還要多,這就是長期幫扶的結果,他嘆口氣想,隐隐覺得高同學的“幫扶欲”是真該好好治治了。

然而王安的死……夏天一念起,又急忙把想法按了下去,這問題他不想在高建峰不在場的情況下,以一種窺私的形式向杜潔探詢,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還是希望能從高建峰嘴裏得知事情始末。

“渴了吧,”夏天說,“我去買點水,阿姨您坐這別動,我很快就回來。”

他下了樓,先借用公用電話跟周媽請了假,走出門診大樓時,一滴雨正好落在他臉上,小風一吹帶着些微涼的潮氣,他看了看陰沉的天色,忍不住想,高建峰此時此刻在做什麽,人又在哪裏。

距離市醫院二十公裏的革命公墓,因為沒到清明的日子口,人煙顯得很稀少。春雨淅淅瀝瀝地,浸潤着滿園常青的松柏,也打濕了剛剛由高克艱親手擦拭幹淨的乳白色大理石墓碑。

高建峰父子倆誰都沒打傘,一前一後無聲地站在細雨中,高建峰望着照片上女人的面容,心裏已經毫無波動,他把視線轉到一旁“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大字上,突然間,就有點按捺不住地想要發笑。

即使是親生兒子,對母親的印象也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稀薄,早年間,他好像還能回憶起母親身上的溫度、香味、說話的語氣,現在連這些都模糊不清了,“母親”被濃縮成眼前這一張相片,連帶情感也被擠壓得只剩下了一層相片的厚度。

所以,又何來永垂不朽呢?

高克艱沉默了一會,兒子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和他說話,這一點幾乎年年如此,他也不願意強行和那小子修好聊天,只是從兜裏拿出了一個信封來。

“這是你媽媽當年留下的,她說過,要等你十八歲再拿給你看。”

高建峰緩慢地回了下眸,目光涼涼地掃過信封:“什麽內容?是不是諄諄囑咐我,長大參軍入伍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因為那是她的畢生所願?”

高克艱對他的諷刺不加理會:“你媽媽的确說過這樣的話。”

“可惜我沒聽過。”高建峰吊着一邊嘴角笑笑,“她沒親口對我說,別人轉述不能做數,她的字我也沒怎麽見過,信的真假無從判斷,你讓我看,有什麽意義嗎?”

高克艱默了默,沉聲說:“這是在你媽媽墓碑前,希望你說話要有起碼的尊重。”

“不尊重她的人是誰,她心裏清楚着呢。”高建峰冷冷地說,“留信,還真挺像那麽回事的,除此之外沒別的招了吧,你要不是信仰無神論的黨員幹部,是不是還能整出托夢來啊,有個詞叫苦心孤詣,爸,說的就是你吧。”

高克艱聽得火起,知道對話又陷入了壓制和反壓制,激怒與被激怒的死循環,然而今天這個場合不适合發作,他皺着眉,抖了抖那封信:“這是你媽媽要我交到你手上的,看不看是你的事,但現在當着她的面,你給我把信拿好了!”

高建峰沉默着,還是回手接了過來。兩個人就再度陷入了無話的尴尬狀态,良久,高克艱輕撫墓碑上的照片,“曉敏,我們走了,等清明我再來看你。”

高建峰依舊紋絲不動:“我想再待會兒,你先走吧。”

高克艱不由冷哼一聲,心想這小子口是心非,到底還是對那封信感興趣的,只是不好意思當着自己的面看,他瞥了高建峰一眼,沒吭氣,轉身就往外去了。

雨越下越密,高建峰本來想抽根煙,掏出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之後他彎下腰,在母親墓碑旁動手挖了一個不算淺的小坑,把那封信埋了進去。

做好這些,他拍拍手上沾的泥土,凝視墓碑上的照片許久,才輕聲說:“他記錯了,我到明年二月才滿十八,到時候我來看這封信,再帶上我的錄取通知書,一起來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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