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高建峰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看書, 白天睡多了,他此刻一點困意都沒有。

禁閉的生活晨昏颠倒, 開始那會兒, 他還慶幸自己能借機睡個懶覺,結果一不小心睡多了,生物鐘全被打亂掉, 沒過兩天就只能人在東八區,過得卻是标準的歐洲時間了。

這倒也還罷了,就只是睡覺的時候老得趴着,稍微動上一動,背上總能感受到一陣火辣辣的疼。

下手還是那麽黑, 他無奈地想,用胳膊肘把身體又撐起來一點, 雖說他爸只打了他一下, 且這一下完全是他自找的吧,但用武裝帶抽人,還真是挺疼的。

那天父子倆沉默着回到家,高克艱固然已是怒發沖冠, 直想下狠手抽兒子一頓,他就像一座醞釀着随時要爆發的火山, 然而心裏卻又完全不明白兒子每天究竟在琢磨些什麽, 打架惹事、帶着院裏的孩子胡鬧,如同那個年輕警官說的似的,一身可笑的義氣, 拙劣地效仿着幫派大哥的行事風格。

高建峰對他爸的憤怒早就習以為常,家裏一貫實行軍事化管理,高克艱從漫長的軍旅生涯中學會的懲戒方式只有關禁閉,他看着黑口黑面欲發作的人,只說了句:“你自己打電話去跟學校請假。”

話音落,他已十分自覺地準備上樓搬進小黑屋去了,高克艱卻在此時順手拽起一根武裝帶,揚聲喝令他止步:“你站住。”

高建峰不明白他還想說什麽,慢悠悠地背對着他停下來,在原地,憑空站出了一種漫不經心似的懶散。

他回眸,瞥見那根武裝帶,于是涼涼地說:“你要為這件事,我是不可能站着讓你打的,省點力氣吧,反正我也不會喊疼。”

高克艱凝視着他,罕見地并沒立時發火,卻突然沉聲問:“你媽媽留給你的那封信呢?”

聽見這句,高建峰的表情僵了有兩秒,方才那股全不在意的狀态,瞬間在他身體周圍凝固住了。

高建峰垂下雙眼:“我沒看。”

高克艱依然凝視着他:“我問信呢?”

高建峰蹙眉,略微頓了下:“丢了,如果你是為這個,那我讓你打。”

高克艱的怒氣膨脹到極點,盯了他良久,手遲遲不曾擡起,直到高建峰徹底轉過身,他才咬牙切齒地照着兒子的後背抽了一記,再之後,他就被李亞男死死地攔住了。

夫妻倆後來争執些什麽,高建峰完全沒再去聽,反正無非是一個說他滿身纨绔,另一個則指責對方永遠簡單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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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無解的話題,怎麽吵都吵不出任何結果。

但那一下打,高建峰自覺挨得一點都不虧,他閉上眼睛默默地想,就算是為怯懦、為逃避付出的代價吧,不過“纨绔”這兩個字的指責,他無論如何不會認,他有時候甚至懷疑高克艱到底知不知道這詞的含義,他們父子對此的理解偏差也太大了吧。

想到這,他睜開眼,輕輕地哂了一哂,他和老高三觀從來就沒合過,真要能為一件事意見統一,那才是活見鬼了呢。

說起鬧鬼,好像外頭是有那麽點不對,高建峰豎起耳朵,察覺出有人在窗外,跟着那人還在窗戶上輕輕地敲了兩下。

一沒做虧心事,二大院裏絕沒可能進賊,高建峰一骨碌爬起來,他本來一個人在屋裏就沒穿上衣,這會兒更是顧不上套一件,挪了兩步蹿到窗前,一把掀開了窗簾子。

夏天爬個兩層半樓,絲毫不費力,就只是姿勢不大美觀——閣樓的窗戶外有個伸出來的狹窄窗檐子,人要想站上去,身子就得緊貼着窗戶,那窗戶面積不大,高度也很低,他不得不半蹲着,一只手扒住窗臺一角,另一只手拽着窗棂上突起的部位。

看上去,就像一只cosplay失敗了的蜘蛛俠……

“蜘蛛俠”才站穩定好神,就聽見嘩啦一響,他整個人被高建峰狂躁的拉窗簾動作吓得是一哆嗦,差點一個沒抓牢大頭朝下栽歪下去。

高建峰看清楚了窗外的人,不由也驚訝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這是2.5層,掉下去雖說死不了,摔一下可也還是挺疼呢,忙又朝窗外那位俠客擺了擺手。

夏天頗有默契地向旁邊蹭過去,等高建峰打開窗,他趕緊彎腰低頭爬進屋,想想自己此刻的姿勢肯定也好不到哪去,他心裏忽然就有點遲遲地後悔了——剛才蹲窗臺前應該先琢磨下的,賴好擺個不那麽尴尬的pose也行啊。

所幸從頭到尾,夏天動靜都很輕,沒驚動不該驚動的人。進了屋子,他終于松口氣,沖高建峰笑了笑,繼而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對方精赤着的上身上。

之前在黑河邊,他就已經見過高建峰如此這般模樣,但那回人家是從冰窟窿裏鑽出來,他手忙腳亂急着地給人家裹大衣,哪裏還有閑情逸致地去品評打量。

但現在,夜深人靜萬籁俱寂,月色如水滑過窗棂,樹影婆娑搖漾,少年目似寒星……怎麽看,都非常适合去正面觀察欣賞。

高建峰略微側着身子,他身型薄,腹部明顯只有一層皮,隐約可見兩條人魚線,到底是練長跑出來的,幾乎沒什麽體脂含量,顯得勁削有力,盡管還沒擺脫少年人的骨骼形态,但肌肉已有了些棱角,既流暢又緊實,更兼着那兩道鎖骨,尤為地舒展漂亮。

夏天不大好一直盯着瞧,微微垂下些眼,遮遮掩掩地卻一直沒從那具身體上移開視線。

理智呢?自控力呢?似乎都已喂了狗……

“你怎麽來了,哎勞駕先回個身,幫我把窗戶關上。”

高建峰一句話,可算是把夏天拉了回來,他順手先把挂在手腕上的袋子摘下,丢給高建峰:“給你帶的,另外,覺得驚喜嗎?”

驚喜……要說高建峰眼裏的神情,明顯是驚多過于喜,不過随着他問完,倒也慢慢溢出些笑意:“挺驚的,你膽兒夠肥。”

趁着他關窗,高建峰匆忙從椅子上扒拉出一件上衣迅速套上,兄弟之間坦誠相見原本沒什麽,可他後背上還有一道紅印子,有礙觀瞻,還是不展現出來的好。

等夏天再轉身,就看見衣冠整齊的高建峰笑着看了自己一眼:“體貼啊,還知道帶宵夜來,你這麽爬上來就不怕下頭人聽見?”

夏天回想一遭:“不能吧?經過二樓的時候,我動作挺輕的,應該沒被發現。”

高建峰掏出吃的,咬上一口含糊地說:“不一定哦,老高警惕性很強的。”

夏天頓時有點慌:“不是吧,那他會不會突然查崗?”

說着,他看向這個小閣間,屋子不大,東西不少,一張床還是一米五寬的那種,除了房門,右手邊還有一個門,估計不是儲物間就是廁所,嗯十有八九是廁所,關禁閉的地方哪能不配備個齊全。

見他一臉緊張兮兮,高建峰輕笑了一聲:“逗你呢,真聽見早上來了,踏實坐着吧。嗯,你要來點麽?還熱乎着呢。”

夏天一顆心落進肚子裏,慢慢坐在了椅子上:“這麽晚了,你自己吃吧。現在每天只能吃你阿姨做的飯了吧,就當打打牙祭好了。”

高建峰一笑,拿起桌上的表看了眼:“都十一點半了啊,那你等會別回去了,在這兒将就一晚吧。”

這可是他自己開口說的,和上回邀請住家不一樣了,這次沒有別的房間可選,夜深人靜,孤男寡男眼看要共處一室,要說這氣氛……其實也挺不錯的……

高建峰絲毫沒察覺自己正在引狼入室,繼續大大方方地說:“謝了啊,下回人來就行,不用帶東西。”

“還有下回?”夏天揚着眉笑,“也就你成績沒得說吧,要擱別人曠課一周,周媽非得瘋了不可,你爸……”

他忽然頓住話,想想還是別火上澆油了,于是誠懇地轉換話鋒:“我聽劉京說了,這事,算我連累的你。”

這頭還沒誠懇完,高建峰已邊喝水邊沖他擺手:“談不上啊,就是沒你,華子早晚也得跟我來這麽一出。”

夏天明白這道理,幹脆也就沒再羅裏吧嗦,不過他很慶幸高建峰沒說什麽“甭管是誰,我都會為他出頭”那類話,倘若真這麽說了,他覺得自己那點心血就算是白白潑灑一地了。

高建峰見他不吭氣,越發寬慰似的笑笑:“別給自己找不痛快,多大事啊?實話說,我現在每天過得不知道多自在。”

是不錯,夏天往床上看過去,見枕頭邊上放着一摞書,足見他這幾天也沒少用功。高建峰成績好,一則源于學習方法和思維方式,二則也是因為肯下功夫,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一樣會按自己的節奏有條不紊地去複習。

即便天分再好,也沒有人能随随便便玩似的成功。

而除了複習資料,那一摞書裏還有高建峰常看的編程教材,在往床尾看,挨牆角處放着一個小電視,旁邊堆着有十好幾盒錄像帶。

日子果然是挺惬意……

“要不你先去洗個澡?”高建峰看他無所事事的模樣,開口建議說。

夏天翻了兩道牆,爬了兩層樓,身上沾着不少土,的确是想好好洗洗了,“我沒帶衣服。”

“穿我的。”高建峰的衣服全堆在椅子上,他順手拿了一身幹淨的,“給,上回我穿你的挺合身,話說你好像比剛轉來那會兒長高了。”

他站在夏天面前,自然而然地一把拉起他,伸手在他腦袋上一比劃,指尖堪堪蹭着發梢而過,讓夏天從頭皮到半邊臉都感覺到一陣麻酥酥的電擊感。

夏天微微晃了晃,垂眼看着手裏的衣服,忽然像腦子短路了似的冒出一句:“沒內褲啊……”

“……?”高建峰眨眨眼,“啊,忘了,應該還有兩條新的,在那邊櫃子裏,你自己找找?”

夏天舌頭不聽使喚地說完,已經窘得不知道該往哪看了,慌忙背過身,這樣總比正面相對得好,他在櫃子裏翻了翻,找到條一摸就是簇新的內褲,居然還是平角的,他想着,然後默默而囧囧有神地抱着衣服挪進了浴室。

關上門,他下意識反手就上了鎖,随着咔噠一響,他立刻激靈了一下,怎麽弄得好像此地無銀似的?明明就倆人在屋裏,高建峰又絕不可能闖進來,那他鎖門幹嘛呢?

身子靠在牆上,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幸虧今天穿的是運動褲,比較肥,尚不至于暴露什麽,可架不住還是又脹又澀,憋得實在不舒服,還要再憋下去吧?萬一在不大的空間裏留下痕跡,萬一……

沒有那麽多的萬一,兩難也從來不是夏天會選擇的狀态,擰開水龍頭,他浪費了一點高同學的洗發液,感覺足可以把味道給遮掩過去,那洗發液的味道十分好聞,可按說一個頭發短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人,這玩意擱在架子上真心不是用來當擺設的嗎?

沐浴完畢,整個人神清氣爽了,夏天擦幹鏡子的霧氣,覺得臉色、表情都稱得上正常,這才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只腳才邁出門,就看見高建峰居然在鋪床,他拿了一床被子出來,特別自然地随口問:“你想睡裏頭還是外頭?”

浴室門口剛巧有那麽個臺階,被高建峰突然一問,夏天腳底下猛地來了個拌蒜,又險些沒一頭栽倒在臺階下頭。

高建峰難得想到這些細節,正琢磨着還缺什麽,餘光察覺到夏天直打晃,他就側過頭笑了下:“悠着點,洗個澡也帶上頭的?”

哪兒是洗澡上頭……明明是看見你才上頭!夏天無語凝噎,驀地裏都有點恨高同學的這份坦蕩了,他是不打算吓着高建峰,可照這麽發展下去,高建峰什麽時候才能自覺自悟?怕是等到花都謝了,高同學還依然只拿他好兄弟!

睡一床……也虧得高建峰想得出來,夏天按下內心翻滾的各色情緒,等到塵埃落定,發覺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味哭笑不得——他哪敢啊,平時好到令人豔羨的自控力,在高建峰面前已接連兩次被秒得渣都不剩,等會兒真躺在他身邊,這一晚上恐怕也不用幹別的,就剩下洗內褲和擦床單了……

“我睡覺不老實,等會兒……睡地上就行。”

高建峰不大相信似的說:“沒覺得呀,上回你在上鋪挺老實的啊。”

“那是你睡得沉,不知道。”夏天皺着眉反駁。

高建峰心說,你又沒下來看過,怎麽知道我睡得沉?

他于是拿出主人翁般的自覺:“你睡床吧,我睡地下,正好這兩天我覺得熱。”

“不用。”夏天覺得有點煩躁,伸手胡亂按了下高建峰的床,“墊子太軟,我習慣硬板了。哎就這樣吧別廢話了,我是來看你,不是來跟搶你床的。”

“那……成吧。”高建峰撓撓頭應道,感覺為這點破事你來我往半天也的确有點無聊。

雖然他不懂夏天在堅持什麽,剛才他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跟夏天明說,告訴他不用擔心,自己睡着了其實特別老實,躺下去什麽樣,醒了還是什麽樣,保證占地面積小。這方面絕對人不可貌相,該釋放的個性他在白天都釋放光了,到了晚上,他就會變身成為一個十足乖順、有着溫和好睡品的人。

然而這話說起來又有點莫名其妙,人家很可能只是不習慣和別人擠着睡,那就……随他吧,只要自在就好。

夏天半天沒吭氣,心裏也覺得剛才那段簡直像尬聊,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佯裝去看牆角堆着的錄像帶都有什麽。

“你困嗎?”他邊翻邊問。

高建峰中午才睡醒,現在精神得活像預備打鳴的公雞:“不困,你呢?”

夏天低着頭,不知道看見了什麽,眼睛忽然一亮,随即笑笑:“我也……不困,你這兒錄像帶還挺多,都看過嗎?”

高建峰瞄了一眼:“有些是好久以前的了,有些倒是新片,都是劉京弄來的,他有個表哥在電影廠工作,翻錄了好多新片,歐洲獲獎的居多吧,想看麽?”

他走過去,在夏天身邊蹲下問:“你挑吧,想看什麽,我反正都沒看過呢。”

夏天說好,在那些他悉數翻過一遍的錄像帶裏假裝随手抽出一個,遞給了高建峰。

高建峰看了看帶子側面的空白處,上面寫着:《我自己的愛達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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