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高建峰手裏拿着那卷錄像帶, 感覺片名不知所雲,翻譯的十足像是個病句:“幹嘛挑這片?”

夏天防備着他問, 站起來解釋說:“反正我都沒看過, 其他的看片名像是歐洲的,你不想聽法語或者德語吧?這片一看就是美國的,權當練聽力呗。”

這倒是, 愛達荷嘛,寫得清清楚楚,美國的一個州,故事如果發生在那兒肯定是說英語的。

高建峰于是沒再問什麽,把錄像機接好, 然後搬出兩張椅子說:“湊合點吧,地兒小, 電視也小, 看看畫面清不清楚。”

結果不負夏天所望,翻錄的畫質非常清晰,高建峰坐下又起來,在一旁的櫃子裏翻騰一陣, 居然拿出了袋裝花生米和聽裝啤酒。

夏天默默看着,見他把東西堆在面前小馬紮上, 實在忍不住笑了:“你這禁閉也太潇灑了, 其實我覺得你爸對你挺好的,給你多大自由,還不查崗, 你這兒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別跟我說他一點不知道。”

高建峰看他一眼:“這是我以前就藏下的,他知不知道也無所謂,我沒興趣了解他的心裏活動,來吧,老板請放片兒。”

這是兩個人的私人電影放映時間,床前一盞燈開着,被高建峰調到不刺眼的溫和亮度,小小的屏幕上,夏天曾經看過也仍然記得梗概的片子正在徐徐拉開序幕。

上輩子看這片的時候,夏天還是個初中生,據說該片曾經斬獲過獎項,不過作為早期的同志電影,拍得其實并沒有後來很多影片那麽激情四射。

當年之所以找來看,也是出于好奇,在他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性向之後,曾廣泛搜羅了一堆同類影片,想借此了解一下其他“同類”們究竟在過着怎樣的生活。

故事的主人公是兩個美少年,邁克和斯科特。兩個人從事着所謂不良職業,也就是男妓,看上去都是底層艱辛的小人物,各有各的悲催,然而身份上又是天差地別的。

邁克精致而脆弱,眉目如畫,卻是母親和哥哥亂倫生下的孩子,動辄會暈厥,每次昏倒前總是能看見跳躍的飛魚、純白色的屋頂、天空一閃而逝的流雲……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到失蹤的母親,在尋找的路上,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同伴斯科特。

彼時還年輕的基努裏維斯飾演斯科特,他帥氣灑脫,帶有一種面癱式的酷,會偷車,也會騎着摩托車帶着邁克在路上飛馳狂飙。

和邁克不同,斯科特家境富裕,老爸是市長,從小周圍有很多人疼愛他,而他離家出走幹上這行的原因,只是因為和老爸置氣,這才借機羞辱。他心裏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個異性戀者,現在的鬼混只是暫時的,甚至可以稱之為是在體驗生活,遲早有天他還是會回歸正常的人生軌跡,回到他現在極度厭惡的上流社會,穿上體面的三件套西裝,過上類似他老爸過得那種人模狗樣般的生活。

邁克愛上了斯科特,但斯科特卻對邁克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故事和現實,就這樣慢慢地,在某些角度、某些地方,重合出了一些驚人相似的契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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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記得其中的很多橋段,電影是翻錄的,字幕沒有後世做得那麽專業,采用的還是港版翻譯,廣東俚語看上去有點讓人不适應,繁體字太多眼睛也會累,然而他在意的并不是這些,而是身邊人所有細致入微的反應。

對方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他都盡力小心翼翼地去感知,借由這個故事,他試圖把一些暫時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用隐晦的方式講給高建峰聽。

他會理解還是覺得反感?夏天既興奮又忐忑不安地想,自己不惜冒進選擇這部片子,不就是要試探他的反應,現在箭在弦上了,不管高建峰等下說出什麽,他都得接得住才行。

被他悉心觀察着的人,正在閑閑地轉着啤酒罐,時不時來上一口,時不時摸一顆花生扔進嘴裏,雙眼盯着屏幕,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觀影狀态。

然而那只是表象,此時此刻,被觀察者的內心,正淪陷在一陣陣微妙難言的尴尬裏。

高建峰算是半個電影愛好者,托劉京的關系,他看過不少時新的雜七雜八片子,而這個小閣間本身就是他和兄弟們看片的據點。

劉京號稱什麽片都能搞到,可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電影內容,害得他們看了太多不知所謂又不怎麽正經的片子,包括能激發少年們無限想象和欲望的那一類,反正旁邊就是廁所,實在忍不住可以就地解決。

但涉獵同性戀題材,這還是第一次。

高建峰時而粗糙,時而細膩,但從不失敏銳,電影開始十分鐘他就明白了,這是在講述兩個男人試圖“超越友誼”的故事……

倘若是一個人,他也許硬着頭皮也就看下去了,畢竟兩個主演都挺賞心悅目的,可現在的狀況是他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看,兩個男人……看着另外兩個男人欲言又止、糾纏不清的感情……

這就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高建峰咬着花生豆,一時暗罵劉京是個傻缺,弄來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一時又想起夏天是那種理智又正經的類型,清醒自律到他連黃片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與之分享,結果無意間選了這麽一部,夏天會不會因此覺得不大舒服?

所以現在是在強忍着麽?高建峰琢磨着,餘光瞥向夏天,但卻沒能感知夏天的餘光也在盯着自己看,兩個人各懷心事,一肚子暗戳戳地計較思量,卻始終沒有人開口說話。

看着看着,也就看到了表白的那一幕。

夜晚的篝火下,邁克和斯科特坐在了一起,那是一場羞澀而單方面的告白。

邁克斷斷續續地說:“我對你有什麽意義呢?我知道……我是你的朋友,能成為朋友……這很好……”

斯科特則說:“兩個男人是無法相愛的。”

邁克不敢看他,只是低聲自語:“我不知道,對我而言,我可以因為錢和別人在一起,但如果是你,我可以不要錢,我愛你……我真的很想吻你,那麽,晚安吧……”

說完,他就好像鴕鳥一樣,把自己的臉先埋了起來,沒有追問,生怕被拒絕般,無措而青澀的表情看得人心尖發顫。

夏天卻不是邁克,他步步為營,有着一腔的孤勇,這時轉過頭,他問身邊那個人:“你覺得他能成功嗎?”

高建峰明白他是在問這場生澀告白能否打動愛人,站在觀看別人生死悲歡的角度上,他心裏多少有點同情邁克,但故事就是故事,并不足以讓人沉溺。

他說:“不會,斯科特明顯只拿他朋友,就算有想法,也不會輕易越過那條線,他知道自己離不開主流社會,出來只是為反抗發洩,總有一天他會回歸正常。”

夏天深深看着他:“回歸正常,什麽是正常,這兩個字有那麽重要嗎?”

這不是廢話麽?人是社會動物,被主流群體接納,過正常穩定的生活,在任何一個國家都屬于普世準則了。高建峰放下手裏的啤酒罐,心裏想着夏天難道不比他更需要這份“正常”?

無依無靠,孤身一人來到大城市,唯一能投靠的小姨,自己的日子過得是焦頭爛額,尚且需要他來援手幫助,夏天做得夠不錯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照顧着陳帆的感受,兼顧着自己的學業,還要額外打工賺錢,與此同時,他的很多同齡人依然在父母的羽翼下,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照顧。

夏天也是理智清醒的,除了偶爾氣血上湧,有點不計輕重的兇殘,其餘時候都稱得上冷靜謹慎,看上去永遠溫和無害,雖然他并不怎麽和人交心。

這樣一個人該多麽需要“正常”啊,他不是也正在朝正常體面的康莊大道努力跋涉麽,認認真真問出這種話來,莫非是叛逆期來得太晚了麽?

見高建峰遲遲沒作答,夏天不緊不慢地繼續問:“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什麽時候都能定義為正常模式,也許社會就進步了,至少是種寬容的體現,參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而不是統一固化,你說是麽?”

高建峰微微蹙了下眉,感覺自己說“是”也不對,“不是”也不對,道理上是不差,可怎麽聽着總是有種要逆流而上,蠢蠢欲動的挑戰大衆心理的苗頭,這苗頭不大對!

他摸了摸鼻翼說:“理論上是,但實際情況很難,其實沒必要抱怨社會不進步,雖然緩慢但還是一直在發展,也許有一天會實現你說的參差不同也能被大多數公衆接受,但現在……”

“但現在你能接受麽?”夏天打斷他問。

高建峰下意識轉過頭,對上的那記眼神有些灼灼,他眉心一跳,仍舊用不顯山不露水的态度回答:“你問過我,我不排斥。”

随着這句說完,高建峰忽然有點醒悟過來了——夏天是在試探他,因為王安的事,他總擔心自己心裏有過不去的坎兒,所以出于朋友關懷,他一再地希望自己能正視這個問題。

這麽一想,他心裏不免還是有所觸動。

夏天是朋友,是兄弟,對他有依賴、有信任,從而又衍生出了關懷,好比大半夜刷夜爬牆的來看自己,換做是汪洋、劉京都未必能做得到。

高建峰自以為悟出了夏天的用意,跟着很真誠地說道:“我其實也沒經歷過,王安那個不一樣,他是把自己當成女孩,而且那麽小的孩子,只不過有一點朦胧的好感,不能當真。後來我也看過一些類似的書,這種事又不是病,說白了,一個人選擇什麽樣的生活,其他人管不着,又憑什麽說三道四,覺得對或是錯。”

話是不錯,但卻不在點上,夏天十分沉着地問下去:“那如果你身邊的朋友,有人選擇過這種不正常的生活呢?”

“……”高建峰聽得錯愕,心想這怎麽可能,誰呢?院裏這群同齡人,是打從還沒桌子高的時候就一起馳騁縱橫,每個人什麽尿性誰不知道,個保個的都再正常不過了,平時一起看小黃書,看小黃片,一個個理論經驗都豐富着呢,還真沒聽說哪個人對同性感興趣。

夏天凝視高建峰的一臉茫然,索性決定再送出一份大禮包,他笑着問:“那要不假設一下吧,假設那個人是我好了,你能接受麽?”

高建峰心裏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他看着夏天,發覺其人臉上的笑容堪稱燦爛,不是開懷那種,甚至都沒有露齒,然而眼睛熠熠生輝,瞳仁如同兩顆璀璨的星子,半含期待半含笑意,仿佛是在等待自己的一個答案,之後再決定是徹底綻放還是就此熄滅……

高建峰突然有些怕了,他不想看到那團花火一樣的璀璨,因為自己一句話而暗淡下去。

即便心再大,有些情緒還是能體察出來,心弦繃緊的一霎,高建峰不由驚恐地做了個假設——莫非夏天是認真的?他不會真的想走這麽一條艱險崎岖的路吧?

于是本想插科打诨說一句“哈哈,那怎麽可能?”,或者佯裝較真地來上一句“那我怎麽也得好好跟你談談,力争把你拯救出來。”這種扯談而不合時宜的話,就忽然說不出口了。

高建峰大概是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如坐針氈,額頭上的汗都開始冒了出來,偏偏夏天眼尖,看見了,更用一種近似于呵護的語氣問:“你不熱麽?還穿着長袖衣服,都出汗了。剛我進來那會兒你不是沒穿,都是男的,你還介意這個?”

我天!本來是不介意的,高建峰整個人一凜,這一字一句的輕聲細語,直聽得他一陣手足無措,再看夏天的笑容,分明有種蠱惑人心的味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彈跳似的蹦起來,就在這時,凝望他的夏天也反射般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大概是坐時間久了,起得又猛,夏天右腿一麻,竟然踉跄着沒站穩,緊接着身子往前一傾,直接撞在高建峰身上,他倉促中胡亂伸手一抓,手按在了高建峰的肩胛骨附近。

觸感不大對,初夏的衣服都很薄,夏天能摸到那處皮膚上有一道突起的棱……

這一下剛好按在高建峰帶傷的地方,碰巧還是他爸下手的着力點,他本能地抽了一口氣,卻又沒等氣兒抽到位,反應過來急忙剎住,那口氣就如同被吊在半空,有始無終、戛然而止。

“你怎麽了?”夏天狐疑且緊張地問。

“沒事啊。”高建峰暗暗吸氣,把人扶穩當,之後笑笑,“癢癢肉被你碰着了,那什麽,是有點熱,我先去洗個澡,馬上回來。”

癢癢肉?那玩意有長後背上的?雖然騙子的眼神裝得挺像那麽回事,但身體上的疤痕什麽手感,夏天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故事還沒完呢。”夏天坐下去說。

高建峰抱着睡衣,背對着夏天,神情頗有幾分複雜:“你先看,等會兒講給我聽。”

閃身進浴室,擰開水龍頭,調到偏涼的溫度,直到冷水兜頭沖下來,他才察覺震驚過後,剩下的情緒則是半信半疑的不确定和揪着心的疼痛惋惜。

是因為從來沒人關心夏天吧?所以他無人可以傾訴,只能和自己說點內心隐秘的感受?他那些成年長輩确實都不大靠譜,不是自顧不暇就是沒羞沒臊,還有他那個父親,根本就沒聽夏天提過。

他把自己當朋友,那麽依賴也是正常的,高建峰早就習慣接受別人的依賴,從不會認為是負擔,反倒有種責任感立刻湧上腦海——還應該多關懷夏天的,無論事學業還是生活,都是夏天自己一手一腳闖出來的,将來恐怕也一樣,他舉目無親,不靠朋友,還能靠誰?

傻瓜,我怎麽可能因為這種事嫌棄你,用得着這麽試探?高建峰對着鏡子,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那就給夏天一個肯定的答案吧,他那麽在乎自己,天知道用了多大勇氣才旁敲側擊說出了他的秘密。

有什麽關系,你是我兄弟,以後如果有人敢拿這種事來攻擊你,我責無旁貸一定會護着你。

想明白了,高建峰一臉輕松地走了出去,片子已盡尾聲,他不過喝口水的功夫,字幕便出現了。

“睡吧,都三點了。”夏天說,臉上沒有焦慮,氣定神閑的,好像之前的那一點點尖銳都只是高建峰的幻覺。

“我剛是說着玩,你不用太認真。”夏天又說,低頭笑了一笑,“其實我要真有什麽秘密,也會選擇第一個告訴你,恭喜你,以後就是我殺人滅口的對象了。”

高建峰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差了,殺人滅口那四個字說的竟然極盡情意綿綿,感覺就像是在說天長地久……

也對,友誼嘛,當然是天長地久的……

“可以,有秘密千萬別憋着,為了不讓你滅口,我保證守口如瓶。”高建峰回答,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還保證能理解,也保證幫親不幫理。”

這是從朋友上升到“親”了,夏天捕捉到這個字,剎那間心花怒放起來。高建峰旗幟鮮明的站在自己身邊,還預備着不離不棄了,什麽樣的自己他似乎都能接受,多麽寬容大度,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已經足夠了,夏天滿心歡喜地想,他應該也要有耐心才行,至少第一步踏出去,他收獲了意外的支持,今天便已不虛此行。

關上燈雙雙躺好,黑暗中的兩個人誰都沒有合眼,夏天嘴角銜笑,高建峰則有些愁眉不展,再怎麽站隊,他也還是為夏天的驚世駭俗感到不解,放着陽關大路不走非要去泥濘坎坷小道徘徊的家夥,真是讓人傷腦筋。

“你睡了嗎?”夏天忽然在黑暗中問。

高建峰一激靈:“嗯,快了,你早點睡,明天還去學校呢。”

夏天笑笑:“起的來就去,起不來就請假,再陪你一天怎麽樣?”

“……”高建峰心說不怎麽樣,這驚世駭俗還沒夠了,好好的複習階段學什麽不好學曠課,真以為高考十拿九穩?知不知道差一分就能有天壤之別!

“還是去吧,明天幫我帶話給周媽,讓她給我們家打個電話,就說關心一下病情,說來家訪更好,”高建峰說,“老高好面子,扛不住了就能把我放出去,回頭學校見吧。”

這主意聽上去比較靠譜,八成能有用,來探監雖說不錯,但在學校見面當然更好,夏天點頭答應了一聲。

隔了好一會,高建峰才又問:“那片子,後來都演什麽了?”

夏天在黑暗中,緩緩睜開眼,想了想,徹底篡改掉結局:“他們在一起了,斯科特繼承了遺産,選擇和邁克在一起了。”

“那……還算不錯。”高建峰說着,只可惜他看見了畫面中獨自一人的邁克,而且故事的走向,其實不該是那樣。

是美好願景吧,但如果那是夏天心之向往,他可以選擇不說破,也不去探究所謂的真相。

他願意接受這個臆想出來的圓滿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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