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河三英之一的槍九州陳傳陽拜訪仁王派掌門的這一天,白錦書正帶着葉離恨來到仁王山的後山游玩。

這兩日,白錦書能感覺到葉離恨心情有些許低落。或許這與前兩日關于鳳城山賊的那段談話有關系,不過,葉離恨也從來不掃白錦書興,每回白錦書拉他去什麽地方,從來也不拒絕。白錦書覺得如果葉離恨能夠有自己或自己那些師弟師妹這樣的童年,性格許會溫和開朗些,趁着對方年紀還小,整日帶着人只當是幼年時的自己在和師弟們玩鬧。

“說起來,我五歲上山的時候,師父還沒有收其他徒弟,山上沒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孩,我也算寂寞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便天天來這裏。”

此刻,白錦書正帶着葉離恨逛到後山的竹林邊。他的這番說辭讓葉離恨微微迷惑地浏覽向眼前并無什麽景致可言的僻靜環境。

“你來這裏做什麽?”葉離恨問。

白錦書饒有興致指向竹林另一邊的山壁:“看到那邊的山洞了嗎?”

那邊的山壁上有堪稱整齊的一排山洞,雖然說不上巧奪天工,但總覺得仿佛存在某種天意,才能讓這八個山洞恰好連成一條線。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這八個山洞的時候想到了什麽嗎?”白錦書輕笑着問。

葉離恨毫不遲疑:“笛子。”

這個答案讓白錦書失笑:“這世上哪有那麽大的嘴來吹這管笛子啊?”

葉離恨瞥他:“那你想到了什麽?”

“八卦。”

葉離恨不假思索頂回來:“這世上哪有像比目魚一樣的八卦?”

白錦書立即知道自己不對在哪裏,他笑着點頭:“是我說錯了,這果然還是像笛子。”

葉離恨點了點頭:“所以,為什麽你愛來這裏?”

“之所以我說這八個山洞讓我想到八卦是因為,那時候我總懷疑這山洞一定是個陣法,諸如八個山洞有一個生門、一個死門什麽的,那時閑着無聊,我便天天來這兒探洞。”白錦書帶着絲緬懷之情地回憶往事。

葉離恨轉頭望了他一眼:“你不怕在山洞裏迷路?”

白錦書作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這其中的确有幾個山洞地形特別複雜,我曾經在山洞裏被困了兩天,當時我哭着對自己發誓,如果我能走出山洞,這輩子都不會來這個鬼地方了。”

“然後你過了幾天又重新來這個鬼地方?”

“三天。”白錦書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鼻子解釋,“主要當時對我來說,仁王山更是個厲鬼級別的地方。”

“你後來還被困過嗎?”

白錦書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你為什麽看起來好像很期待我再迷路?”

葉離恨一臉思忖望白錦書:“你在回避話題,這說明你後來又被困過,而且還不止一次。”

“……也就兩次。”再如何裝模作樣義正詞嚴也依舊不管用,最終,白錦書認命地嘆了口氣,“你要笑就笑吧。”

葉離恨搖頭,神情認真:“我只是在想,每次都是你師父找到你,把你救出來的嗎?”

“是啊。”

“他怎麽沒把你給罵死?”

“……說明我頑強,相當命大的活了下來。”

葉離恨終于被逗笑:“這只能說明你臉皮厚,所以才沒有被罵得羞愧死。”

“你該慶幸我臉皮厚,”白錦書一本正地板着臉說道,“不然,我現在一定已經羞愧得準備殺人滅口了。”

葉離恨全然不當回事:“你殺了我沒用,我相信仁王派沒有人不知道你的這個故事,或許每次有新招收的弟子時,你師父就會指着你對他說,別學你大師兄在後山的山洞被困了好幾次。”

這回白錦書是真心嘆氣了:“一定是我五師弟告訴你的吧?”

最近葉離恨莫名和莫非笑挺談得來,白錦書一個不留神就發現這兩個人湊在一起都不知在談些什麽。這原本不是什麽值得焦慮的事,不過,每回想到葉離恨和莫非笑憑空而來的情誼,白錦書便莫名有淡淡的憂郁。

面對白錦書的問題,葉離恨肯定搖頭:“你五師弟只告訴我,他和你打賭說你不能在你們師父臉上畫貓咪胡子,結果,你不僅輸了,還被你師父罰,自己頂着貓咪胡子和師弟們一起練功。”

“現在我能肯定,莫非笑那小子要倒大黴了。”白錦書故意咬牙道。

葉離恨不自覺挂起淺淺的笑:“你想怎麽對付他?我可以幫你把他騙過來。”

白錦書稀奇斜睨身邊的人,有一會兒簡直刮目相看,“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唯恐天下不亂了?”話雖如此,似乎帶着調侃揶揄,但白錦書倒是很高興對方顯然稍稍開朗了一些的變化。

被打量的葉離恨一本正經解釋:“我只是擔心你騙不到你五師弟。”

在今天幾乎顏面掃地的人只能趕緊為自己扳回一城:“別太小瞧我了。就好像你可以笑話我在前面那些山洞迷失過好幾次,但仁王山上,也只有我發現了這些山洞裏,有一個山洞竟然能通往山底。你要知道,仁王山地勢險惡,可以說只有正門那一條山路出入,平時師父管得嚴,師兄弟們都沒有辦法溜出去,然而,我卻能從山洞的密道偷偷下山去玩,這可是那些不敢進山洞的人連想象都想象不了的事。”

聞言葉離恨若有所思地轉頭望向那八個山洞:“這麽說來,這些山洞的确像八卦陣法一樣有解。”

“所以,我真的有想過或許這是某個懂得奇門遁甲的人擺的陣,不過,看這些山洞毫無匠氣,渾然天成,應該是巧合而已。”

“也可能有人利用天然的山洞進行了一些改動。”葉離恨沉吟道。

白錦書望向莫名在意的葉離恨,眼見對方觀察山洞的目光循着某種線索的探究,心中一動:“你該不會對五行八卦有所研究?”

葉離恨依舊盯着山洞查看,他漫不經心回答:“我看過一兩本書。”

“看來你家真是有不少書畫啊。”白錦書輕笑着說。

過了片刻,葉離恨回過神,他異常肯定地伸手指向第三個山洞:“如果你小時候把貪玩的時間拿出來看書,不用被困三次就應該知道那個山洞是生門。”

白錦書沒想到這些山洞竟然真的暗藏奇門遁甲之術,但若非巧合,事實便确實如此,因為,葉離恨的确直接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當然,逗弄對方成習慣的白錦書怎麽可能乖乖承認?此刻,他故意搖頭:“第二個山洞才是唯一能通向山腳的。好了,現在你也相當于已經在山洞裏迷路了一次。”

葉離恨也不認錯,反而指摘起山洞來:“誰都知道笛子的第二個開孔是用來貼笛膜的,照理最不應該能走通。”

白錦書被這道理說得哭笑不得。

“敢情剛才你是盯着笛子看了半天?”

葉離恨若無其事開口道:“吉有開休生,兇有死驚傷,杜景無兇無吉向,相沖有開杜休景,生死驚傷,值符相沖僅三類:甲自戊落甲午辛,甲戌己落甲辰壬,甲申庚落甲寅癸。知道這些基礎就能吹笛子了。”

白錦書大笑出聲:“你這教學能力,絕對需要天才才能學會吹笛。我看,還不如我來教你吹簫吧。”

葉離恨被這個建議說動,他擡頭望向白錦書道:“我想學上次你吹得那首曲子。”

白錦書忍笑裝模作樣着語重心長:“我覺得你應該先學會怎麽把簫吹出聲來。”

葉離恨神情不變地正經回答:“你別笑我,我臉皮沒你那麽厚。”

白錦書努力收斂笑容,盡管頗為失敗:“我的确不該笑話你,明知道你記仇又小氣,一旦笑了你,勢必會被你還以顏色。”

葉離恨配合地板起臉:“你讓我在記仇的小冊子上又寫下了一筆賬。”

白錦書趕緊笑着讨饒:“我這就送你一件禮物讨好你,你能忘了這筆賬嗎?”

“你打算送我什麽?”葉離恨好奇地問,眸底閃過微微期待的光芒。

白錦書擡眼觀察了一下眼前的竹林,“我也送你一管簫。”他從中找出最适合的目标,出劍砍下了最适合的一段老竹,“雖然這不是紫竹,但對初學者來說,應該足夠了。”

白錦書并沒有足夠的工匠手藝,但他劍術非凡,在熟悉洞簫結構的情況下打通內節、進行開孔,很快便完成了一管竹簫。

說實話,這管簫材質普通,做工更是粗陋,實在不是什麽拿得出手的禮物,但伸手接過竹簫的葉離恨臉上明顯流露出歡喜的表情,他低頭反複端詳竹簫,簡直可說愛不釋手。

葉離恨從來不是容易取悅讨好的人,他的這番歡欣反應讓一旁注視着他的白錦書頓覺胸口之中有難以言喻的情感湧動。

“小離……”他下意識脫口。

“嗯?”聞聲葉離恨擡頭。

白錦書定了定神,他專注向正題:“來,我先教你怎麽把簫吹出聲來。”

仁王山并沒有很大的山頭,這片因為偏僻而較為冷清的竹林終究不是無人可至的禁地。在與葉離恨的教學過程中,白錦書有察覺到意外闖入的客人。他遠遠便認出了對方,本以為對方若不是上前寒暄,便是不作打擾的默默離開,結果,那遠處的目光在他們的身上停留了過久的時間才消失。

當時沒有多想的白錦書在一段授課後,見天色不早,便和葉離恨一同返回主院。

等他們一進大門,一個師侄就把白錦書叫到了他師父的房間。走進房間,白錦書便發現,自己的師父,三師叔,還有師門今天的客人,亦即剛才遠觀自己與葉離恨吹簫的黃河三英之陳傳陽,齊聚在房間裏。三人的臉色都頗為凝重。

“錦書,你和你那朋友葉離恨,究竟是怎麽認識的?”白錦書的師父覃掌門也不多言語,開口便直接進入主題。

白錦書并不愚鈍,這針對性明确的問題,加之眼下房間的氣氛,他當然明白面前三人對葉離恨的懷疑和敵意,為此,他轉向算是較為了解葉離恨的江城:“三師叔,你應該知道離恨是怎樣的人。”

江城的神情嚴肅而猶豫:“小葉的确是個好孩子,但也許小葉這個人根本不存在,那只是被扮演的一個角色。”

“三師叔,我相信你閱人無數,難道你還不能判斷真僞嗎?”白錦書縱使自己心中至今仍對葉離恨身份存疑,但在師父面前,他還是本能選擇維護對方。

被自己晚輩失禮追問的江城不以為忤,不過,他臉上仍是一片陰雲:“錦書,你先聽聽陳大俠是怎麽說的。”

白錦書轉頭望向在此之前始終不出一言的這位武林前輩。

被聚焦的陳傳陽神色沉重,他微微籌措了一下言辭:“白少俠,想必你也聽聞了,前不久我正道好些俠士在越州與魔教的一個分堂有過一場交鋒。”

白錦書的确聽說過此事,但他沒有點頭回應,隐約覺得一旦自己承認,便不得不承受某個抗拒面對的結論。

陳傳陽也不等白錦書應答,前者徑直說下去,“在那場交戰中,我們雖然擊殺了不少魔教妖孽,可遺憾未能一舉滅了那個分堂,所以,很多魔教中人也就幸存了下來。我記得,當時交手中,有一個魔教中人年級很小,但地位似乎不低,武功也相當高,我只匆匆看了一眼,不過印象深刻。”陳傳陽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接着,一字字道來實際已呼之欲出的臺詞,“那時我沒料到,今日竟然會在貴派的後山與他重遇。”

說起來,黃河三英之槍九州陳傳陽其實并非能憑借所謂鎮九州的□□獨步武林的絕頂高手,他和刀九州司徒關,鞭九州李廷之所以有如此名號,被合稱黃河三英,主要是因為早些年這三人在黃河大澇時,為拯救受災百姓,威逼以赈災銀兩中飽私囊的官吏,大開糧倉救濟災民的俠義行為。他們三人的俠名與其說是來自高深武功,不如說是來自正義俠氣。像這個一個人,他手裏的槍或許沒有太多說服力,可口中說出的話語,卻反比他的槍來得更有力。連白錦書都沒有辦法質疑對方說謊,就更不用說他的師父,三師叔相信這番說辭。

“……天下,或許有相像之人。”白錦書聽着自己以遲疑的語氣道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說辭,腦海裏,那些零星的碎片一瞬間拼出最完整的畫面,那白錦書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所以,那個時候他們明明确認了沒有人跟蹤,幕後的敵人卻能夠一次次找到白錦書的行蹤。葉離恨透漏過他有一種別人聞不出來的香料可以供自己追蹤,有這種香料,他當然也能讓他的人找到他自己。而他是火蓮教的人,這一情況則讓其他所有難解的問題也都得到了答案——

原來從頭至尾,這都是葉離恨的一場自導自演。

當時,白錦書在鳳城外之所以會遇到葉離恨,那不是偶然或者巧合,事實上,察覺到白錦書暗探了火蓮教的葉離恨很清楚白錦書會經過那個山腳,于是,一早便在那裏等候白錦書經過。或許,當時那些劫匪根本就是和葉離恨串通做戲的,為此,為了防止自己的計劃暴露,之後葉離恨連夜殺死了那個山寨的所有人滅口。

那些襲擊白錦書的人自然是葉離恨安排的,這讓他有機會使用假意替白錦書出頭而受傷的情節,以此使白錦書不得不出于道義将葉離恨留在身邊照顧。月滿樓的那一出亦然,它讓白錦書以為葉離恨也因為自己而被幕後黑手追擊,從而,更加深了他必須守着葉離恨的打算。客棧縱火這一折則是為了把那個殺手送到江城、白錦書他們面前。葉離恨和那個殺手一搭一唱,讓江城、白錦書以為幕後的敵人不是火蓮教,後招葉離恨還沒有出,但這一鋪墊很可能是為了給馬上要對付火蓮教的武林正道另外樹敵。當然,那個殺手是火蓮教的人,葉離恨自然不會讓他真的交代出實情,所以,一番做戲後,他及時讓人把殺手給救走了。

之後,葉離恨便順利與白錦書來到了仁王山。仁王派是這次武林大會的主角,掌門覃封原本就是武林中極具號召力的大人物,就更不用說還有武林盟主江城是仁王派掌門的師弟。火蓮教想要破壞武林大會,從仁王派下手最為有效,而現在,葉離恨順利來到了距離仁王派核心最近的位置,一點未辜負自他與白錦書相遇後的種種。

這一番圓滿的解答只讓白錦書手腳冰涼,一時神情恍惚。

所有的邏輯便在那裏,讓一切合情合理,可白錦書不甘相信。在他的道理中,在他的認定中,這個故事有最不合理的地方——他的小離不應該是這樣一個騙子。

“師父,三師叔,我覺得這件事我們應該從長計議。”白錦書幹澀道。

覃封憂慮皺眉:“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為以防萬一,我們必須先将他軟禁看管起來。”江城道。

聽得出,江城對葉離恨還有一絲希望,不過,他比白錦書的反應理智很多。

一直以來的愚鈍與不開竅,不知何起的情愫,直到這一刻,面對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江城,白錦書才終于意識到葉離恨對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麽。

——與此同時,他卻可能只是愛上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假象。

白錦書費勁全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能讓葉離恨受平白之冤,而另一方面,他是這世上最有責任去驗證真相的人。

他必須做些什麽。

一切紊亂的思緒慢慢沉澱下來,如同飄落的雪花最終結成冰。白錦書默默思考:如果所有他的推想都是事實,那麽,以葉離恨這樣的手段,以及可以調遣火蓮教衆的權力,他自然不可能在火蓮教只是一個小角色。結合葉離恨難掩的貴氣與嬌氣,他在火蓮教應該原本就身份高貴,如今更有高高在上的地位,他很可能……

白錦書慢慢擡起頭,他不知為何這一動作幾乎耗盡自己所有的力氣。

“師父,三師叔,給我個機會讓我單獨和小離談談。”

江城略微擔憂地注視白錦書:“錦書,你确定?”

“我需要核實一件事。”

一旦這件事被确定,葉離恨便無可抵賴。

……白錦書也再無法拒絕接受。

“事關重大,師父,三師叔,請相信我絕對不會妄為。”

白錦書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然而,當他獲得師父他們的首肯,前往葉離恨房間的一路,他的心裏異常清楚,他是沖着肯定的結果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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