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想象中應該很快可以挖開的洞口,在實際過程中,直到第四天都始終沒能見到一絲曙光。
到第四天的時候,白錦書已經有整整兩天不眠不休守在洞口,而江城自第一天起,便再沒有離開過。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山洞會那麽難挖。
小時候,白錦書的确有被告誡這些山洞有崩塌危險,不可随意進入玩耍,但那麽多年從來沒有山洞發生過稍稍劇烈一些的落石現象,誰料,如今這個山洞不停發生崩塌,每挖開一尺,便又崩落兩尺的碎石,工作幾乎無法維續。為此,覃封還特地請來了擅長開山的工匠們,由他們指導協同仁王派的弟子一起挖洞。
然而,即便如此,到了第四日,依舊絲毫沒有挖通山洞的跡象。
一個人武功再高,意志力再頑強,在沒有水的情況下又能堅持多久?白錦書不敢想象此刻山洞裏的葉離恨究竟是怎樣的狀态,他甚至不敢動手幫忙,生怕自己的手太抖,反而阻緩了進度。
另一邊,江城也沒有再插手幫忙,他滿心思只在不知道想些什麽的恍惚彷徨之中,整日怔怔看着衆人忙碌着的洞口。
這天,不知何故不見蹤影的莫非笑忽然來到後山,他首先來到白錦書面前。
“大師兄,我有話對你和三師叔說,你最好跟我一起過來一下。”
白錦書哪來餘裕聽人說話,他只疲倦地出言打發五師弟:“非笑,現在不是時候。”
莫非笑沒有接受這一說辭,他神情帶着某種嚴肅地望向白錦書:“我相信這件事很重要,大師兄,這件事和葉離恨有關。”
如果說,白錦書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一潭死水,那麽,葉離恨的名字立即攪亂了這一池水。
“什麽事?”他立即下意識地追問。
莫非笑沒有即刻回答,他默不作聲把白錦書拉到江城的身邊,然後,不待江城或者白錦書開口,他率先講述起來:“之前,我和葉少俠打了個賭,準确說,是他找我打賭。他賭,不出三天,仁王派便會有客人造訪,并且,那個客人會指認他的身份可疑。”
白錦書心中一動。葉離恨料到了這一發展?但這怎麽可能?他不可能和陳傳陽串通揭露自己,而既非串通,又怎麽可能知道陳傳陽其人?
“我總是打賭輸給他,這時候自然不能放棄這他完全沒道理贏的打賭,于是,便接受了特別古怪并且麻煩的彩頭。”
“什麽彩頭?”原本并沒太多心思聆聽的江城,随着話題深入,越來越在意莫非笑的講述,此刻,他專注追問。
莫非笑很快回答,“他說,如果我輸了,便讓我調查那個客人。他繼續和我打賭,說那個客人要不和,”說到這裏,他稍稍頓了頓,遲疑後還是緩慢而鄭重道出口,“他打賭說,那客人要不和小師妹家有關,要不就有家人不見蹤影。”
“結果?”
這回是白錦書急聲問。他并不意外小師妹的林家突兀冒出,因為在他心中,一瞬之間便已有些計較。
“結果,”莫非笑臉色嚴肅地說道,“陳大俠的妻女果然不見了。我偷偷向他家下人打聽,好像說是被人擄走。”
一個人的妻女被人擄走,他怎麽可能不急着找回他們,反而若無其事來拜訪仁王派的掌門?
白錦書相信真相已經浮現在自己眼前,卻又只覺雙眼發黑,根本沒有勇氣往前看一看。
莫非笑嘆了口氣繼續道:“因為我又打賭輸了,所以,我便遵照和葉少俠的賭約,前來告訴你們這些事,并且,他讓我轉告你們,請你們一定要調查長安林家。”
一個人的妻女被人擄走,他怎麽可能不急着找回他們,反而若無其事來拜訪仁王派的掌門?
——除非擄走他妻女的人以此要挾他,讓他前來仁王派向仁王派的掌門誣陷葉離恨。
白錦書不願意那麽想,可是,他連葉離恨都能懷疑,如今面對長安林家,又怎麽會不敢懷疑他們?
想要陷害葉離恨的人是林家,如此一來,一切都能說通。
不僅僅是這一回的陷害,之前也是林家想要殺葉離恨滅口,只是幾次沒能得手,只能退而求其次,讓仁王派對葉離恨身份起疑,從而林家便不用擔心葉離恨道出任何不利林家的事來。
至于說,林家害怕葉離恨說出口的,應該就是當初林靈父親當着江城的面詢問葉離恨的問題。
“這位葉少俠已探過敵營,想必有什麽線索?”
當時,有人想要殺死白錦書,白錦書從對方招式判斷對方是火蓮教的人,同樣道理,和對方交手的葉離恨自然也認得出火蓮教的武功,身為火蓮教徒,他相當清楚那些人并非自己教派之人,于是更加想要查清三人身份。之後,他利用香料查到三個殺手的歸處,但因為被發現而遭襲受傷離開。無人可以求助的葉離恨不得不找到白錦書,之後,他在昏迷中被白錦書帶到林家。在林家醒來後,葉離恨立即發現之前他所探的三個殺手巢穴的地方就是白錦書小師妹的林家,他沒有立即告訴白錦書,因為他很清楚白錦書與林靈的關系,知道自己貿貿然說出口,比起葉離恨的片面之詞,白錦書很可能更相信自己的師妹。不過,當時葉離恨還是試探了白錦書,他故意透漏自己對林靈的懷疑,當時,白錦書毫不猶豫便表達了自己絕對不會懷疑林靈的立場,這讓葉離恨選擇了繼續保持沉默。
葉離恨沒有告訴白錦書想要殺他的人是長安林家,可他自己心裏清楚,并且也知道林家已經認出了自己。所以那時他故意用言辭引導,他猜想林家一定有個重要人物,不然為了防止葉離恨說出事實,林家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已直接解決掉白錦書和葉離恨兩人。而他的猜想沒錯,林家在明知葉離恨已經找到過林家的情況下不敢貿然動手,是因為武林盟主江城正在林家做客。
那天白錦書把葉離恨帶到江城和林從遠面前,林從遠一定感到擔憂,他假意問葉離恨談得殺手巢穴的情況,葉離恨的判斷是,連白錦書都選擇相信林靈而不是自己,他自然不可能指望一旦自己和林從遠對質,武林盟主會相信自己。所以,他故意告訴林從遠自己認不出那個地方,以此希望能令林從遠大意。當然,葉離恨行事很謹慎,他擔心林從遠還是想要滅口,于是便主動提出和江城同行。當然,考慮到江城和葉離恨可能性很大的父子關系,當時葉離恨想要與江城同行的理由顯然不止一個--但無論如何,唯獨不在葉離恨各種目的理由裏的,就是以火蓮教中人的身份接觸武林盟主,以圖後謀。
之後,同樣謹慎的林從遠依舊沒有放棄滅口葉離恨,所以,他派人在客棧縱火,通過調虎離山來暗殺葉離恨。葉離恨早料到了這一行動,原本他可以更安全避開這一次暗殺,但他不惜以身犯險,就是為了能抓住一個活口。他心中終究是焦慮的,林家為什麽要殺白錦書并栽贓火蓮教,這背後很可能有更大的陰謀。甚至,若白錦書以為的火蓮教暗殺自己的行為純屬陷害,那麽,是不是這些年很多所謂火蓮教的惡行都是僞造的?林從遠想要讓武林正道同火蓮教相鬥,落得兩敗俱傷,從而自己坐收漁翁之利。若真是這樣,揭露林家所為,在征讨火蓮教的武林大會召開之際可以說迫在眉睫。葉離恨自認僅靠自己的說辭,白錦書不會相信,于是想方設法希望找到更多的證據。正是出于這樣的目的,葉離恨不惜冒性命危險誘捕了林家的一個殺手。
審問那個殺手的過程,葉離恨擔心若自己問得太多,方向太明确,白錦書和江城反而認為他在誘供,于是,他只點到為止地暫且先讓白錦書和江城留下背後主使未必是火蓮教的印象。那時,他一定希望白錦書和江城能更積極,更聰明一些,從那個殺手身上得知更多真相。可是,白錦書和江城不僅并未太重視,辜負了葉離恨誘敵的一番心機,白錦書更是因為葉離恨眼見殺手受刑,并不求情,反而認為葉離恨過于冷酷。那時,葉離恨在明知真相的情況下苦于無法傾訴,內心焦慮,白錦書什麽都沒察覺到,之後,甚至輕易讓那個殺手被人救走。
之前,白錦書懷疑葉離恨有問題,是因為他們行蹤在不可能的情況下被洩露。但其實,洩露他們位置的,應該是林靈。
至今白錦書仍然不認為林靈有問題。這其實就是他和葉離恨唯一的認識分歧。葉離恨從邏輯判斷,林靈第一次出現,就破壞了白錦書和葉離恨圍捕三個殺手的行動,于是很自然就把林靈當成了有意為之。白錦書則因為和林靈相識長達近十年,所以,他能肯定林靈只是被蒙在谷裏,遭到利用。現在想來,當初荒宅的位置的确是林靈洩露的,但她應該只是被騙。
之後,林靈不告而別,林家自然也就再無法跟蹤白錦書一行。這時候,林從遠被迫放棄追殺的計劃,想要阻止葉離恨說出真相做不到,林從遠便選擇讓葉離恨說出任何事都沒有人相信的手段。
葉離恨那時一定也預料到林從遠改變了策略。對于葉離恨來說,他顯然擔心林從遠為了陷害自己,通過殺死一個人來栽贓到他的身上。為了避免涉及無辜人命,葉離恨在聽聞仁王派的弟子都特別善于防備偷襲後,想法誘導江城提議三人回仁王山。林從遠做那麽多事,就是害怕武林大會即将召開的關鍵時刻,有任何懷疑牽扯到他的身上,所以,他應當不會妄動很難偷襲的仁王派弟子。當然,即便選擇了風險最小的方式,葉離恨仍舊不免會擔心白錦書與江城遇害。關心則亂,他看不見白錦書和江城足夠自衛的武功,只害怕有人出其不意傷害到兩人。于是,他先測試了白錦書,之後又拉着白錦書設計偷襲江城。
在勉強相信白錦書和江城沒有危險後,葉離恨開始考慮林從遠用最簡單普通的方式陷害自己的情況。為了能夠自證清白,他在得知白錦書有一個愛打賭的師弟後,一到仁王山就先故意和對方打賭贏了一次,對于一個賭徒來說,敗給某人後總是想要扳回一城。葉離恨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莫非笑和自己進行了最重要的這場賭局。
那時,白錦書制住葉離恨,江城與他對質,葉離恨有說給他一點時間,他便會有交代,可是,白錦書和江城逼迫得他太緊。葉離恨勢必也預料到這一局面,可這不管用,再算無遺策,聰明絕頂,終究他只是沒有太多經歷的孩子,大概也從來沒有遭受過什麽委屈,面對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兩個人如此充滿敵意地對待自己,葉離恨沒有辦法忍耐,所以,他負氣沖破穴道想要逃離。
他沒想到,白錦書竟誤導了他,害得他被困在山洞。
……整整被困了四天。
滿懷失望、委屈和傷心。
就因為白錦書不假思索回答自己選擇相信林靈,他便委屈求全地隐忍至今,直到白錦書再次不假思索将欲加之罪加諸在他身上。
從鳳城的那群山賊開始,白錦書就是那麽輕易便相信了他會進行如此殘酷無情的屠殺。葉離恨知這番謊言是林從遠陷害栽贓的第一步,咽下驕傲,花費口舌努力為自己辯護,希望白錦書能夠相信他,可是,白錦書根本沒有把他的話當真。
接下來,在那個時候,如果當時是別人那麽對他,甚至是更殘忍的嚴刑逼供,或許他還能忍,一如身受劍傷他可以沒有一句訴苦的忍受下來,然而,那麽對他的是江城,是白錦書。那時白錦書甚至在想,他是自食其果。
白錦書不知道哽在自己喉嚨的是嗚咽還是怒吼,最終,卻是一口鮮血直接吐了出來。
……可是,這還得了葉離恨嗎?
還得了當時葉離恨吐出來的那口心上之血嗎?
那時候,葉離恨寧可重傷也要沖破穴道,也許,對于他來說,他寧願被困在山洞也不願面對沒有給予他一點點信任,卻只将偏見和虧待給了他的白錦書與江城。
這四天,他在山洞裏都想了些什麽?是不是越想越對白錦書和江城失望?
他對白錦書說:“那個時候,你騎着馬折返回來,被搶匪挑釁,卻笑嘻嘻地問他們,看看不行嗎。就是那個時候。你是我遇見過的最特別的人。”
現在,他是不是後悔在清九山遇到了白錦書?他是不是寧願那個時候白錦書沒有折返回來,沒有問山賊“看看不行嗎?”
“終于通了!”
歡呼聲在這時從山洞那邊傳來。
不等任何确認,白錦書和江城同時如離弦之箭往山洞方向趕去。這一刻,白錦書根本無暇顧及對師叔的尊敬或者是對師叔心情的體恤,他唯恐自己慢了半步,想也不想便搶在江城之前鑽入打通的通道。
來到山洞裏,白錦書才意識到洞內一片漆黑,而自己沒有帶任何照明的東西。總算,江城從懷中找出一個火折子,兩人借着微弱的光往洞內探尋去。
在山洞深處……
白錦書的身體猛的僵硬在原地。
這一次,江城更快上一步,飛身來到地上躺着的人身邊。
“葉……”
江城的聲音抖得厲害,雙手在觸碰到葉離恨的身體後如被燙到般飛快收回。接着,他的手也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一點點艱難往葉離恨的鼻息探去。
白錦書只感到無盡的恐懼,他想要往前走,可全身僵硬得絲毫動彈不得。
江城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他的身體虛弱無力地坐倒在葉離恨的身邊。
“小葉……晚醉……”
“師叔,我們先把小離帶出去,我們給他請大夫。”
“來不及了……”江城竟已泣不成聲。
白錦書覺得自己聽不懂師叔在說什麽,他努力往前湊,想要接近,更接近葉離恨一點。
他看到葉離恨手邊有一片從衣擺上撕下的白色錦緞。顯然,葉離恨曾想留書,他的手指就在錦緞邊,曾經被咬破過,有血滴染紅了白色錦緞,觸目驚心。
然而,最終他沒有在錦緞上寫下一個字。
到最後,他連一個字,都不願留給白錦書或者江城。
白錦書踉跄着,最終跪倒在葉離恨的身邊。
“小離……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嗎?”
你想告訴我,你已經對我無話可說了嗎?
躺在地上的人,閉目神情冰冷,如同他冰冷的體溫。曾經他總是會很認真回應白錦書說的每一句話,逗的每一句趣,但從此往後,他再也不會回應白錦書。
無論白錦書有多麽渴望得到這個答案,他都再也不會回答了。
或者說,他已經回答了白錦書。
那個時候,他那麽害怕,那麽傷心,那麽委屈,那麽怨憤。
他告訴白錦書和江城,他要讓他們後悔一輩子,愧疚一輩子,痛苦一輩子。
他已經回答了白錦書。
在再也不能出聲說出一句話之前,他把最後的答案留給了白錦書和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