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鳳凰街37號(05)
回到福利院後,她一個人坐在滑梯上坐了很久,她手裏緊緊拽着一個小布包,那是阿爹留給她的五百塊錢。
她嘴上說着自己已經被抛棄了,守護什麽的,家人朋友都是無關緊要的,可是這個小布包,她卻從未舍得丢棄過。
就像個和大人犟嘴的孩子一樣,在她和所有人在賭氣。
她無數次地對着天空問,她問阿爹去哪兒了,為什麽不要雪湖了,是不是因為攢不到錢,所以不要雪湖了,可是沒有答案。
現在,只要她将阿爹留給她的這個小布包交給老板娘,她就會知道問題的答案。
雪湖卻退縮了,因為這是阿爹留給她最後的念想,是她緊緊揪在手心裏,不願意舍棄的過去,對她來說,這個小布包,是她對過去的家的執着。
她總是故意表現得的很壞,讓那些想領養她的家庭主動放棄,其實也是因為那份執着吧。
“在想什麽?”陸羽生的聲音從身側傳來,雪湖下意識地将小包捏在了手心裏。
雪湖看着陸羽生,心裏五味雜陳,阿黃想讓她和他成為朋友,阿黃不想她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在想一些過去的事。”雪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你呢,和那對夫妻相處得怎麽樣?”
陸羽生微微笑了起來,這麽久了,雪湖終于願意稍微打開封閉的心扉,和他成為朋友了嗎?
“他們人很好,很善良,也很喜歡我,他們不在意我身體不好,只要我去了,就會将我當作當做親生兒子一樣對待。”陸羽生答道,“怎麽忽然關心起這個了?。”
“陸羽生,。”雪湖的手緊緊捏着,小布包咯得她地掌心有點疼,“你想去嗎?”
“嗯,我想去,不過你放心,就算我去了,也會一直做你的朋友的。”陸羽生想起她說過的話,便急忙保證道。
雪湖關心的并不是這個,她說:“那你自己的爸媽怎麽辦?你不要他們了嗎,你要……你要背叛他們了嗎?”
“我的爸媽是在送我去醫院的路上,出車禍死的。因為他們把我護在中間,所以我活了下來。”陸羽生仰着頭,輕輕對雪湖說,“我是他們拼命救下來的孩子,所以不好好地的、快樂地的活下去,那又怎麽行呢?”
“因為親戚不願意收養患有先天性哮喘的我,所以我在出院之後,就被送到了這裏來。今天見到的那對夫妻,他們在三年前失去了一個孩子。他們很孤單,我也很孤單,他們想像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守護我,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們的孩子那樣,守護他們。”陸羽生說到這裏,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眼神亮亮的,看不到一絲憂傷,“雪湖,守護從來都是相互的,爸媽守護了我的生命,我要守護住他們的希望才行啊。”
陸羽生的話,仿佛一把利刃,猛力地破開了她渾渾噩噩的腦海。
是啊,守護從來都是相互的,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她把自己需要守護的希望弄丢了呢?。
阿爹希望她像普通女孩子那樣活着,阿爹和阿黃,一直都守護着她。
“陸羽生,。”雪湖從口袋裏掏出他之前放在她手裏的口琴,“吹一遍《世上只有媽媽好》給我聽吧。”
陸羽生接過口琴,湊近唇邊,輕輕吹響了歌謠。
雪湖沒有聽他吹奏,而是踏着節拍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福利院。從記事起,阿爹就教她唱這首歌,只是唱的不是媽媽好,而是阿爹好。
“世上只有阿爹好,阿爹的孩子像塊寶。”雪湖輕輕哼着,踏進了雜貨鋪的大門。
阿黃見她進來,搖着尾巴湊了上來,阿黃的眼睛已經很不好了,近乎看不到東西了,它将的記憶賣給了老板娘,但它記得雪湖的味道。
家人的味道一旦記住了,那就是和靈魂一樣重要的存在。
雪湖一步一步走近,老板娘早早地在等她,見她來,便輕輕笑了起來:,“決定好了嗎?”
“嗯。”雪湖用力點了下頭,她将那個小小的布包遞給老板娘,老板娘将那顆彈珠遞給了她。
彈珠落入她手中的一瞬間,屬于阿黃的記憶,海嘯一般撲面而來。
狗的記憶裏,世界是由黑色和白色以及暗灰色組成的,但哪怕只是這樣的色彩,回憶也是充滿快樂的。
阿黃還是只小奶狗的時候,被阿爹從草堆裏撿回了家,那是阿黃最初的記憶的最初,後來就是那個大雪天,阿黃發現了襁褓裏的她。
在她還沒有記事的那段歲月裏,阿爹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在燈下給她做衣服,半夜給她弄吃的,天寒地凍的,因為她感冒,背着她走了很遠的路去看醫生。
再後來,雪湖有了記憶,那些回憶和阿黃的重疊在一起,直至六歲那年,阿爹将她送去福利院。
一直不明白的那些疑問,到現在全都明白了。
阿爹之所以會送她去福利院,是因為阿爹聽了另一個流浪漢的話,那個人對阿爹說:“你要是真為了孩子好,就把她送走吧,六歲的孩子該上學了,跟着你,有一頓沒一頓的,太可憐了啊。去了福利院,至少不用挨餓受凍,要是遇到好的人家,有錢給她做手術,她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樣了。”
但讓阿爹下決心将雪湖送去福利院,是一個下雪天,雪湖肚子疼得的厲害,應該是吃壞了東西,阿爹背着她去找醫生,醫生絮絮叨叨地責怪阿爹沒有照顧好雪湖。
背着雪湖回家的路上,阿爹的得眼淚淌了一路,後來天亮了,阿爹就将雪湖送去了福利院。他将從家裏帶來的錢都給了雪湖,然後他帶着阿黃繼續回到了那個橋洞,他更加賣力地的撿垃圾,想着早點攢夠錢,就能早點接雪湖回家了。
可他沒能等到那一天,在送走雪湖三個月後,阿爹因為過度勞累病倒了,因為舍不得錢不肯去治病,最後被人發現送去醫院時,已經沒救了。
“阿黃啊,你要替我照顧好雪湖,一定要照顧好她。”這是阿爹和阿黃說的最後一句話。失去了阿爹和雪湖的阿黃,孤零零地的在這座寂寞的城市裏流浪,它記得阿爹的話,它每天都要走去孤兒院,在雪湖看不見的地方,靜靜地守護着她,她上學放學,它都遠遠地跟着,無論寒暑無論晴雨,它從不曾離開過她。
十年,整整十年,它替阿爹寸步不離地的守着她。,十六年,這對于一條狗來說就是一生,它的一生就只有那一家人而已,哪怕最後一無所有什麽都不記得,它的靈魂仍然銘記着家人的味道。
哪怕力不從心,也一瘸一拐執着地跟着雪湖走了十年。
雪湖蹲在地上嚎啕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喊着阿爹,這聲哭喊遲到了十年。
她等了十年,卻不知道她要等的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她蹲在那裏哭了很久很久,等到她哭完了,卻發現老板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在雜貨鋪裏了。
不只是老板娘,連同那只三花貓還有阿黃,都不見了。
雪湖找了很久,然而卻什麽也找不到。她沒有看到,在她崩潰哭泣的時候,阿黃咬着老板娘的衣擺,将她拉進了雜貨鋪的後院。門關上的一瞬間,它就趴在了地上,它一身的病痛,雙腿已經不太能站得起來了,它不願意雪湖知道它已經快要死了。
“這樣就可以了嗎?”三花貓繞着阿黃走了一圈,阿黃低着頭嗚咽了一聲。
雜貨鋪裏,找不到老板娘和阿黃的雪湖只得離開,因為天色已經很晚了。她将彈珠捧在手心裏,踩着漫天星光回到了福利院。大概是老板娘有事情,所以離開了吧,這麽想着,雪湖決定明天再去那裏找阿黃。
然而第二天再去,雪湖卻再也找不到那家雜貨鋪,那個地方像是從未存在過那家店一樣,雪湖問了很多人,大家都說沒有聽說過那家店。
若不是那顆彈珠,雪湖都要以為自己是在做白日夢。
“雪湖,送送我吧。”陸羽生笑着對雪湖說,“我今天就要從這裏搬出去了。”
“嗯。”雪湖将彈珠放進口袋裏,點點頭說,“走吧。”
陪着陸羽生走到福利院大門口,那對夫妻已經在那邊等着了,陸羽生沖着雪湖揮了揮手,然後跟着他們慢慢地得往前走。
夕陽在他背後鋪開,三個人的得影子長長地的拖在地上,仿佛那本就是親密的一家人。
真好啊,雪湖的心中浮上一絲羨慕,十年來第一次,她對家這個地方,充滿了渴望的幻想。
像是為了回應她的渴望,很快就有一戶人家想要收養雪湖,在所有人都以為,雪湖會在福利院長到十八18歲的時候,雪湖被人收養了,因為這一次她沒有再故意搗亂。
那家人住在南方的城市,聽說那裏的冬天沒有雪,四季如春。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你們新年再來接我回家吧。”雪湖想要再找找那家雜貨鋪,她還不曾同阿黃道別啊。
那對夫妻答應了雪湖的請求。
于是接下來的那些日子,雪湖幾乎将這座城市翻了個遍,可是那家奇怪的雜貨鋪卻仍然沒有蹤影。
新年的腳步在一場大雪中近了,雪停的那一天,就是新年,雪湖最後一次走到鳳凰街,找到37號所在的位置,她對着那片空地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她轉身,走向了等在不遠處的,一直默默等着她的那對夫妻。
她沒有看到,在她上車的一瞬間,那片空地上,忽然開出了一扇門,昏黃的燈光透出來,鳳凰街37號的門牌清晰可見。
一條年邁的地狗,奮力地從門裏奔了出去,它踩着滿地厚厚的地積雪追着一輛車,因為眼睛近乎瞎了,總是很驚險地差點撞到其他往來的車輛。
它知道雪湖在找它,可是它卻無法好好見她,它懇求老板娘讓它多活幾天,因為它想在最後送她一程。它接她回來,最後送她走,也算是好好地陪伴了她一輩子。
“汪汪汪!”它大聲地叫喚着,雪湖,沒有了它的保護,她會好好的嗎?它其實還是舍不得的,那是它看着長大的姑娘。
不知什麽時候,原本停了的雪又一次下了起來,而阿黃終于再也跑不動了,撲通噗通一聲摔在了雪地上,它掙紮了幾下,仍然起不來,它就伸着頭,努力地想要看一看遠方。
老板娘找到它的得時候,它還活着,它身上的積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了,但它仰着頭,似乎還注視着某個地方一樣。
最後的最後,它仍守着那個女孩,要親眼看到她被另一些人守護,才願意安心地離開這世界。
“放心地去吧。”老板娘将它的頭抱在懷裏,“你在白雪皚皚的時節撿到她,又在瑞雪紛飛的日子裏送她走,她要去的地方四季如春,沒有寒冷和饑餓。”
于是它就安心地,窩在老板娘的懷裏,停止了最後一絲呼吸。
時間原來過得這樣快,去年的這個時候,它步履蹒跚地的來到雜貨鋪,懇求老板娘賣給它一個美好的未來,為此它願意支付對于狗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一年後,它在這裏目送着它保護了一輩子的姑娘去遠方。
“老板娘!”三花貓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漂亮的貓眼裏有一抹悲傷,“大家夥死掉了嗎?”
“嗯,死掉了。”老板娘微笑着,慢慢拂去阿黃身上的雪,它的表情安詳極了,好似這一生都沒有什麽遺憾。
“老板娘。”三花貓伸出爪子搭在阿黃的爪子上,“我們帶它回家吧。”
“嗯,帶它回家。”老板娘摸了摸三花貓的頭。
那個閉塞的小山村似乎被歲月遺忘了,一成不變地保持着阿爹帶着阿黃和雪湖離開之前的樣子,阿爹死後被送回了這裏,他被葬在了家門口的一塊空地上。
大雪如飄絮,要将天地都染白,在阿爹的墳邊上,有另一座小小的新墳。
天地一片白茫茫,那一點紅就顯得尤其醒目,老板娘靜靜地站在那裏,她懷裏抱着三花貓,靜靜地這麽站了一會兒,她才抱着貓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