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日景(04)

老板娘就是在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跨過雜貨鋪的門檻,走進雜貨鋪的。

那時候君生坐在搖椅上,手裏抱着一本書慢慢地讀。

“喵。”三花貓從君生懷裏跳下來,徑直跑到老板娘身旁,它繞着老板娘的腿走了好幾圈,一邊走一邊用腦袋蹭了蹭老板娘的腿。

“你不是說會盡快回來的嗎?”三花貓開始念叨,“這都去了好久!”

“嗯,稍微耽擱了一下。”老板娘彎腰将三花貓抱起來,她給三花貓順了順毛,原本相當怨念的三花貓漸漸地心平氣和下來。

“來了啊。”老板娘的視線落在櫃臺上放着的那盆昙花上,午夜十二點之前還是花苞的昙花,此時已經脹滿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浴着風雪,傲然綻放。

雜貨鋪裏面的那扇小門被從人裏面推開了,白發蒼蒼的老人走了出來,他眼角的皺紋裏,還藏着濕潤的淚痕。

“老先生,好久不見。”老板娘沖老人微笑着點了下頭。

老先生正要說話,雜貨鋪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剎車聲,再接着就是車門開啓又關上的聲音。沙沙的地腳步聲,急促地朝雜貨鋪靠近。

一個穿着純白色大衣,扛着一把大紅色油紙傘的少女,大步走進了雜貨鋪。

墨璃本來已經到了酒店門口,入住手續快辦好的時候,她忽然一把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證,她說了聲抱歉,然後拖着行李箱跑了出去。

她覺得她應該去雜貨鋪,那瞬間這種念頭占據了她全部的思緒,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引導着她一樣。

這種感覺,在小時候她找到那個小木盒時也曾出現過。

因為來得的太急,墨璃有些氣喘籲籲,她的視線落在老板娘身上,漆黑的眼眸亮得的驚人,她說:“你一定就是老板娘,我是墨璃,我是來見你的。”

老板娘的眸光,有一剎那的恍惚,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遙遠年代裏,某個白色安靜的影子靜伫花前,撐一把紅色油紙傘沖她笑。然而一晃眼,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了,傘還在,那白衫姑娘,早就枯骨如沙了。

她的視線落在了那把紅傘上,有一抹懷念的眸光自她眼底閃過,老板娘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君生,有貴客臨門,去幫我開門。”

老板娘沖君生說完,又看向了白發老人:,“老先生,你等一下再走,一起喝一杯吧。”

君生一言不發地拿起一串鑰匙走進去,走廊裏,數不清的房間和幽深的走廊,一直綿延到黑暗盡頭。

君生推開其中一扇門,門後面的景象,竟然是一個獨立的一個小世界。

也是黑夜,不過沒有風雪,撲面而來的是屬于暖春的氣息。

寂靜的庭院裏,冷月當空,庭院中間的石桌上,放了一些瓜果點心,君生拿了酒和酒杯進來。

老板娘将那盆昙花也搬了過來,放在花架上。

“老板娘,你說的貴客是指我嗎?”墨璃一臉興奮地跟在老板娘身後。,老板娘笑着點了下頭:,“墨家的人,當然是貴客。墨家的貴客,找我是有想買的東西嗎?”

墨璃搖頭說:“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小時候我聽過一段關于墨家的傳說,這個傳說和老板娘你有關系。你能告訴我,我們墨家和你,和這間雜貨鋪,到底有什麽淵源嗎?”

老板娘淡笑道:“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需要拿一樣東西來跟我買。”

“什麽?”墨璃問。

老板娘說:,“秘密,是需要時間去發現的。你想知道什麽程度的故事,就要付出對等的時間。想知道有關于雜貨鋪的秘密,那就要待在雜貨鋪裏,待到你覺得想知道的一切都已經都知道為止。”

“那我就留在這裏。”墨璃說得的很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她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從八歲到十八歲,她因為曾祖母的一句話,她堅持不懈地找了十年。如今她離想知道的東西不過一步之遙,這個時候讓她放棄,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老板娘微微笑了笑,招呼君生帶墨璃去雜貨鋪裏面熟悉環境,既然要留在這裏,那便不是貴客,而是店裏的夥計。這下子三花貓應該會很高興吧,店裏終于有一個正常的人類了。

“老先生,我們來喝一杯。”老板娘微笑着,對一直看着那盆昙花發呆的老人說。

老板娘替老人斟滿酒,碧玉夜光杯中,酒香肆意,老人舉杯一飲而盡:,“老板娘的酒,什麽時候喝都是這麽香醇。”

“老先生的昙花,每一年看,也都是這麽美。”老板娘望向花架上的那盆昙花。

這晴朗夜空下,月亮好像比現實世界的月亮要大了一倍,高高地挂在天空。而美麗的月色下,昙花慢慢地舒展花瓣。

宛如遺世而獨立的絕色美人,在如霜的月色下,展露她的美麗。

“昙花一現,到底是花等人,還是等人花呢。”老板娘的聲音,帶着一抹意味深長的地惆悵。

“是人等花吧。”老人的眼神暗了下去,“老板娘,我能拜托你照顧這盆昙花嗎?”

“可以哦。”老板娘再次替他斟滿了酒,“作為這盆花的回禮,我送你一樣東西吧。”

老板娘走向那盆昙花,她在昙花開得的正好的時候,輕輕摘下了那朵花,她轉身朝外走,等她再回到這個房間時,手裏捧着的,是一大捧雪白色的昙花。

老人怔住了,老板娘将花遞到他的手上:,“三十年來,每年一朵,不多不少,三十朵,請收下吧。”

“為什麽?”老人不解,這些花,分明是這些年來,他支付給老板娘的。

“或許是花等人也說不定呢。”老板娘靜靜地看着老人,眼底眸光悠遠綿長。

君生将抱着那一捧昙花的老人送出店外。,風雪肆虐,老人,他踉跄了一下,緊了緊衣衫領口,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雜貨鋪的門牌,然後走入了漫天大雪裏。

穿過這一條古老的長街,拐個彎,再沿着一條小巷子走一段路,有一座小院子就是老人的家。

他打開家門走了進去,屋子裏擺設很陳舊,裏面的東西和他一樣老了,尤其是放在窗下的那張梳妝臺。

他将那捧昙花放在梳妝臺上,然後他在一張竹篾搖椅上坐下,他右手邊的茶幾上,放着一封病情診斷書,上面寫着胃癌晚期,日期是三個月前。

“就要去見你了。”他忽然笑了一下,眉宇裏仿佛還能看出年輕時,顧桑酒的影子,“最後能見你一面,已經沒有遺憾了,昙花托付給老板娘,她一定會好好養的。”

他絮絮叨叨地對着空氣說了一夜的話,等到第二天黎明到來,他陷在搖椅裏,已經陷入了昏迷。他實在是太老了,又老又病,已經沒有辦法再等下一個來年去見她了。

風從沖窗戶縫隙裏吹進來,将那捧昙花掃落在地,其中一朵落進了他的掌心。

“桑酒。”一道個很溫柔的聲音将他從彌留中喚醒。

他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站着的,是十八歲的葉優昙,她穿天青色的女校校服,頭發梳成麻花辮,她看着他,眼裏是歷經滄桑之後,平靜且溫暖的笑容。

仿佛是時光将他帶回了那鮮衣怒馬的年代,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用手握住。

像是枯木上開出一朵嬌豔的花,她還年少,可他已經鶴發雞皮:,“是你嗎,優昙?”

“是我。”她紅了眼睛,隔了半個世紀,伸手撫摸他的臉,“真傻,我走之後,為什麽不重新找個人,生個孩子,這樣孤零零的,你不會孤單嗎?”

“怎麽會孤單啊。”他啞着聲音,老淚橫流,“你給我的那些回憶,足夠我銘記一生。不是葉優昙,我誰也不要。”

她破涕為笑:,“傻子,都是傻子。”

葉優昙遇見老板娘,比顧桑酒要早了半個世紀。

那一年她病重,已經幾乎下不了床了。顧桑酒每天都出去給她找醫生,其實他們都知道的,她是好不起來的。

那天她出門散心,不知怎麽的,就進了一家小小的雜貨鋪,有個風華絕代的老板娘,吸着水煙,用一種近乎慈悲,又似乎無情的眼神看着她。

她和老板娘坐在冬日暖洋洋的日光裏聊了很久,其實大多數時候是她在自說自話,說着她和顧桑酒的小半生。

“我要死了,他要怎麽辦啊。”她已經開始咳血,白色的帕子上,好似開了一朵朵把紅梅。

“你頂多還能再活一個月,但顧桑酒卻可以活到九十高壽。你死了,餘後六十年,你都沒有辦法陪伴他。”老板娘悲憫的目光裏有無奈,“我這裏有能治好你的藥,但需要顧桑酒的錦繡前程來換,你願意嗎?”

她輕輕搖了下頭,她愛顧桑酒,顧桑酒珍視的,就是她珍視的。她問過他,等到他好起來,他們就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過一輩子行不行。

可他沒有答應,她就已經知道了對顧桑酒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她為了他的未來,什麽都可以放棄。她是不可能為了自己能活着,就要他放棄自己一直想要的未來。

“老板娘,只要是等價交換就可以,是這樣吧?”她心中已經有了決定,“我還能再活三十天,那我就用這三十天的壽命,和你換一樣東西吧。”

“可以哦。”老板娘微微笑了起來,“只要你覺得那是等價的,是值得的。”

“值得的。”她笑了,卻紅了眼眶。

她用那剩下來的三十天生命,換取了三十年,每年一次的陪伴。

“我希望我死之後,他可以好好地的再找個人,陪他到老,到死。但是如果他六十歲,還是一個人,就請讓我每年都能陪伴他一天,三十天,三十年,正好。倘若他不是一個人,就不需要讓他再見到我了。”

這就是她的願望,用剩下的三十天,去換取他生命最後的三十年,昙花一現的陪伴。

于是他在六十歲那一年,踏進了老板娘的雜貨鋪,于是他用每年一朵盛開的昙花,換取與她在年少的時光裏再見一面。

他其實不知道,她也是踩着悠長的時光去見他的。那簡簡單單的一天,在生命的長河裏,輕易就可以忽略的一天,有兩個人,一年一年反複去觀看,只因在最初的一眼裏,宛如枯木逢春,心弦顫動間,兩顆心上,都開出了一朵瑰麗的昙花。

“優昙,。”老人近乎哽咽地問,“我們不會再分開了,對不對。”

“嗯,再也不會了。”她笑了,眼底噙着淚花。她很感激老板娘,讓她在他最後的時間裏,能來帶他一起走。那一捧昙花,是她對他的愛,老板娘在最後的最後,将那些收走的報酬,全都還給了他。

她就這麽牽着他,走進了漫天風雪,一老一少,兩個身影依偎着,消失在了漸漸亮起來的天光裏。

風雪止息,下了兩天兩夜的雪停了。

陽光照進窗戶,搖椅還在輕輕地的遙,坐在搖椅上,白發蒼蒼的老人面上帶着微微笑,但他其實已經沒有呼吸了。

而他掌心裏捧着的那朵昙花,卻仍在綻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