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日景(03)
他顧桑酒飛黃騰達後,要多少女人沒有,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偏生就栽在了那一眼的風情裏。
他像個愣頭小子一樣,從車上跳下來,他追着她跑了很遠的路,她怕他是壞人,狼狽得的逃了很遠,最後不得不停下來,是因為她摔倒了,她捧在懷裏的那盆昙花被摔碎了。
她摔疼了腿,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她用濕漉漉的眸光注視着他。
顧桑酒用他此生最溫柔的表情朝她走近,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蹲在地上,将那盆摔壞了的昙花,連着泥土一起包了進去。她以為他要傷害她,卻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收拾那盆花。
心有猛虎,輕嗅薔薇。
或許就是這昙花一現的短暫光陰裏,兩個全然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在同一時間,自心底開出了最美麗的一朵花來。
“你叫什麽名字?”他一手攜着昙花,一手遞到她跟前。
她微微紅了臉,将手遞到他的掌心裏,她說:“葉優昙,我叫葉優昙。”
也是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她發上用卡子別着一根窄窄的白布條,後來她告訴他,她爸媽都去世了,她抱在懷裏的那盆昙花,是她媽媽生前最愛的花。
爸媽去世後,叔伯們搶占了她的家産,除了那盆昙花之外,她什麽都沒有得到,遇見顧桑酒的時候,正是她在大街上游蕩,無家可歸的時候。
顧桑酒将扭傷了腳的葉優昙,連同那盆昙花一起,裝進了汽車裏開回了家。
葉優昙本來也無家可歸,她覺得,能夠那樣小心地捧起一盆花的人,應該不是什麽壞人。
他找來醫生給她治腿,她只是扭傷了腳,老醫生給她按了幾下,腳也就不疼了。
顧桑酒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他絞盡腦汁地想,要怎麽讨好葉優昙,從來都是女人想了法子往他身邊湊,他對女人如此上心,這還是第一次。
他提着一壺酒去找宋思遠商量法子,那是最後一次,顧桑酒和宋思遠親密無間地的喝酒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決定了要背叛,那天宋思遠絮絮叨叨地同顧桑酒說了很多話。
從他們小時候才會走路,說到後來家破人亡,再說到他們然後風雨飄搖地流浪。
他握着宋思遠的地手臂,醉醺醺地同他講:“以後,咱不流浪了,咱好好過。”
“嗯,好好過。”宋思遠喃喃地應他。
可是三天後,宋思遠卻親手拿着槍指着他,要從此與他恩斷義絕,各走各路。
假如真的像他們說得的那樣,“好好過”,那該有多好啊。
在那個黑暗的房間裏,等白發老人醒來,半個世紀就這麽過去了,他的雙眼早就渾濁了,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就死在了回憶裏。
三天後,他還在想着怎麽讨好葉優昙的時候,副官急匆匆地跑來找他,宋思遠反了!他和張司令勾結,正帶着人朝這裏打過來。
後來就是一片混戰,亂糟糟的場面下,他受了傷,被打中了腿,他以為他肯定會死了,可是他沒有想到,救了他的人,竟然是葉優昙。那個有着濕漉漉眸光,穿着天青色女校校服的少女,她背着他踩過死人屍體,渾身沾滿了血,硬是将他從地獄裏拖了回來。
顧桑酒一無所有了,他有的都被宋思遠拿走了。他原本還覺得生活多好,有兄弟,有愛人,只可惜這美好的生活,竟然短暫地的只持續了一兩天而已。
在他一無所有的那段日子裏,葉優昙一直照顧着他,甚至為了給他買治腿的傷藥,出賣了自己的色相。或許是他偶然的憐憫與溫柔,觸動了她的心弦,面對羸弱不堪的顧桑酒,她奮不顧身得地像只撲火的飛蛾。
顧桑酒想,他這輩子,對不起誰,都不能對不起葉優昙。
他活了下來,帶着對宋思遠的恨,對葉優昙的愛,堅韌地的活了下來。那時候葉優昙在一家歌廳裏唱曲,已經是極有名氣的角兒。
“我們找個地方,自己去過小日子吧。”顧桑酒身體好了的那一天,葉優昙這樣對他說過。
可是那時候,他怎麽可能舍下一切,他發誓要把失去的都拿回來。
于是葉優昙就沒有再說過那樣的話,她為了顧桑酒東山再起,勞心勞力地穿針走線,後來顧桑酒終于拿回了屬于自己的東西,葉優昙卻一病不起。
他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只希望她能好起來,可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憔悴。漸漸地,他甚至都記不起他初見她時,她到底是什麽樣子了,他只覺得難過。
他其實很後悔,倘若他那時候他帶着葉優昙走了,或許她就不會病倒了。
“桑酒,我那盆昙花,能幫我拿回來嗎?”彌留之際,她卻還記挂着初見他時,捧在手心裏,那盆不開花的昙花。
“好,我去拿。”顧桑酒抹了把臉,推開家門走了出去。
那天的夜真黑啊,黑到他看不到一點光亮,他回到自己曾經住的那個地方,如今這裏又是他的了,那盆昙花竟然真的還在,并且,養了那麽多年都沒有開過花的昙花,卻結了花苞。
他抱着昙花跑回去,可是葉優昙趴在梳妝臺上,已經斷氣了。
她或許并不是想看什麽昙花,她只是不想他看着她最後走的時候,痛苦的樣子罷了。
她上了妝,卻仍然憔悴極了。
那瞬間,經歷過死亡,經歷過人生種種大風大浪的顧桑酒,一個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兒,就這麽忽然蹲下身,抱着那盆昙花,哭得的撕心裂肺,就像是永遠也好不起來了一樣。
他想,他這輩子都再也找不到一個,像她那麽好的女人了。
她唯一的遺物,就是那盆昙花,而這盆以前從不開花的昙花,卻在她走後,每一年都會開一次花。
顧桑酒初次到訪雜貨鋪,是在三十年前的一個雨夜,那時候顧桑酒已經六十歲了,他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老人家,任誰都想不到,他曾鮮衣怒馬、,風雨飄搖地的過了小半輩子。
他終身未娶,葉優昙死後,他就守着那盆昙花過日子,他用他整個後半生來惦念一個女人,可惜的是他已經記不清她的臉了。
直到那一天,他無意間走進了這家雜貨鋪。
“無論什麽,都可以買得到。”老板娘是這麽對他說的。
他于是就想要再看看她的臉,再看看那時候,穿着天青色女校校服的葉優昙,還有初見她時,她不經意間朝他投來的那道目光。
“那就等昙花開花吧。”老板娘微笑着對他講,“等到那一天,你可以來雜貨鋪找我,我會賣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他就等着昙花結了花苞,然後迫不及待地來了這裏,老板娘并沒有要他的錢,她只是采下了那朵昙花而已。
後來的三十年裏,他艱難地活着,他活下來的唯一期盼,就是在昙花盛開的那一天,穿過漫長的時光,回去他鮮衣怒馬的時代再去看看她。
一生中的一天,何其短暫,恰如昙花一現,卻因着那一現的美麗,讓所有的等待都變得有意義。一年,換得一天,這就是他活下來的意義。
當第二天,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再一次敲響,這短暫的一天終于結束。
顧桑酒躺在雜貨鋪裏面的那個間小房間裏,他很久很久都無法回過神來。好像一伸手還能觸碰到那個人的臉,可是一轉身,他已經這樣老了。
“優昙啊。”他拿手背遮住眼睛,渾濁的淚水順着從眼角的皺紋流下來。
“我們一定很快就要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