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鐵皮樵夫
精神上巨大的羞恥感, 加上信息素對羸弱身體的強勁沖擊,晏容秋很快就支撐不住,恹恹地被賀鑄圈進了修長有力的臂彎之中, 連手都被松松地捉住——這回, 他可唯有聽之任之了。
慢條斯理地,賀鑄用指腹輕輕撚他軟而薄的手掌心,簡直像哄小朋友睡覺一樣。而攬着他後背的手臂肌肉輪廓分明, 熱氣隔着衣料, 混合着那種鋒利透明的海洋氣息,又霸道地将他整個人包覆起來。
耳邊,依舊殘留着血液上湧的轟鳴,許久之後, 晏容秋才聽見自己急促艱澀的呼吸, 還有賀鑄的心跳聲, 整齊,有力 , 一聲一聲,像從很遙遠的天空之上的地方傳來。
緩了半晌, 他終于恢複了點精力, 神志也勉強從混沌中浮出水面。大概是羞恥心已經被磨得精光,這會兒被抱着,他也不覺得怎麽難為情了。思緒飄飄忽忽的,他只是本能地覺得, 被賀鑄擁在懷裏的感覺很熟悉,可又翻來覆去地想不出這份熟悉感源出哪裏。
于是,晏容秋又緩緩阖上眼睛,再睜開時, 臉色也重新恢複成了徹底的蒼白,襯得眉目幽黑,正是一副不帶活氣與亮色的工筆畫。
“謝謝,辛苦了。”他的聲音還是悶悶的沙啞,聽着有氣無力。但感覺上,是平時的晏容秋又回來了——那個禮貌的、淡漠的、克制的青年。
賀鑄無法回應。他已經欠了晏容秋很多很多的謝謝,不能再承受更多。再說,他也不是在救晏容秋,而是在救自己。
這樣想着,他不自覺地又把懷裏的人锢得緊些。他一直都想抱一抱晏容秋,三年前,在酒店的房間,他抱他的時候滿懷激烈的感情,此時此刻,不複激烈,只剩下了情。
憐惜的,心愛的,感情。
突然,皮膚上燎開灼熱的痛感,賀鑄一垂眼,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啪嗒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賀鑄只看見晏容秋擡起手揉向眼睛,從眼角揉向鼻梁,淚珠子越掉越多。
“不要看我……”晏容秋別過頭,手掩住臉,拼命想忍下哽咽,仿佛剛才那個冷淡平靜的青年,只是一瞬間的借屍還魂。
失敗了。他想。
自己終究還是在別人的面前掉了眼淚。
明明哭泣從來都只是一個人的事情,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因為軟弱,因為無力,因為醜陋。
“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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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熱度從後心處無聲無息地傳來。
晏容秋擡起頭,只見賀鑄把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遞到了他的面前。上面那顆蜜桃水果糖在淚眼朦胧裏,被折射出寶石般的光芒,亮晶晶的耀眼。
“你是……哄小孩……嗎……”他抽噎着質問。
賀鑄緩慢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曾經從某個最重要的人那裏得到的溫柔。
現在,我想把它物歸原主。
他伸手幫晏容秋整理了下散亂的額發,好散去哭出的薄汗。
“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懷裏,晏容秋的肩頭聳動了幾下,哽咽變成嗚咽,啜泣又拉長成了飲泣。
第一次,哭出了聲音。
賀鑄的衣襟傳來濕熱的感覺,身側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觸感。
是晏容秋伸手,輕輕抱住了他。
賀鑄的身形頓了頓,過了一會兒,他才低下頭,以不會被察覺的輕柔,吻了吻晏容秋漆黑的發叢。
他想到自己小時候,和媽媽一起看過朱迪·嘉蘭演的電影《綠野仙蹤》裏,有個鐵皮樵夫的角色。
鐵皮樵夫認為自己沒有心,所以需要向偉大的術士求取一顆溫柔的心。但是,這樣刀槍不入的鐵皮樵夫,原來也只是普通人類青年變成的。而且,他比誰都容易感到受傷,卻又偏偏不能哭泣。因為眼淚會讓他的生鏽,這樣他就再也不能動彈,只能永遠的被留在森林裏。
等晏容秋的情緒逐漸平複下來,賀鑄才一點點把他松開,仔細替他拭去臉頰上的淚痕。
“對不起。”晏容秋抿緊了嘴唇,睫毛顫了顫,鼻音濃重得要命。
掙離賀鑄的懷抱,他一個人扶着床欄杆筆筆直直地站好,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長長地喘了口氣,又重複道:“謝謝你。”
和賀鑄貼得近時,晏容秋只覺得熱得心裏發慌,面對面地同他隔開安全距離,身上又驀地發冷。這樣好,這樣才好,好讓自己快點變回去,恢複成那個正常的自己。
“這些天,因為生病的關系,我變得特別……有些……有一點反常。如果我有哪些言行令你感到不快,在這裏,我鄭重向你道歉。”
“還有,關于吳醫生提出的治療方法……”晏容秋喉頭一澀,後頸略微發燙的痛癢感又在提醒他剛才發生的一切。
“其實,那個……只要你有任何為難或者尴尬的地方,都可以随時提出終止,我完全不會介意。而且,我還要感謝這段時間以來你對我,還有對小新的善意。”
平靜,幹脆,流利,自己說話從不會有半點吞吐凝滞,可現在竟磕磕絆絆。不像話,晏容秋在心裏批評自己,真不像話!而且還詞不達意,虛虛地浮在面兒上。自己想對賀鑄說得真是這些嗎?仿佛不是。可到底應該說些什麽,他又實在想不清楚。
亂了,再想多想就又要亂了。現在已經亂成一團麻線了!被标記,被擁抱,被安慰,被擦掉滿臉的眼淚,過頭了,他和賀鑄都過頭了。當初定好的安全距離,合同上白紙黑字的雇傭關系,都全都被他們熟若無睹,燒化成了一蓬飛灰!
秩序,我的秩序。
晏容秋的手垂落在身側,死死抓緊衣擺,用盡力氣到指甲發白。
一定有什麽東西正在飛速攪亂自己的秩序,所以必須抓得緊一些,再緊一些,緊到把骨與肉都血淋淋地攥碎也沒關系。
“不是善意。”
短暫的沉默後,賀鑄平心靜氣地開了口,晏容秋渾身緊繃如臨大敵的樣子,自然逃不過他的視力很好的眼睛。
“晏總,我對您,從來都沒有一絲善意。”
“所有的一切,純粹是因為我想這麽做。”
晏容秋張了張口,還沒說話,賀鑄就拿起圍巾,一邊嚴嚴實實替他裹上,一邊接着道:“您是很優秀的領導者,而我,是您的左膀右臂。任何時候,我都希望自己能讓您大膽依靠,為您盡一份心力。”
最後,系上一個漂亮的結,賀鑄注視着晏容秋,淡聲強調:
“僅此而已。”
晏容秋“嗯”了一聲,脖子上羊毛的柔軟觸感傳遞到大腦的同時,身體裏是滑坡般迅速坍塌下去的如釋負重感。
還有失望之情。
莫名其妙的,難以解釋的,失望之情。
做完治療後的二輪檢查,兩人回到醫生辦公室遞交報告,吳岚見晏容秋鼻尖紅紅,眼眶紅紅,走起路來明顯腳下虛軟,忍不住囑咐賀鑄道:“他的狀況真的不容樂觀,不止是因為這個病的關系,還有這麽多年來對身體不加節制的消耗。你不能因為自己是他的愛人就不知輕重……嗯?怎麽了?我說得有什麽問題嗎?”
“不是……”晏容秋把圍巾拉高,遮住發熱的臉頰,“賀鑄是我的下屬。”
“什麽?”吳岚一聽大跌眼鏡,“你們不是……天哪,小容,我真以為賀先生是你愛人。不然的話,我也不好這麽直接了當地在你們面前提出這個診療方案。”
沒想到,真沒想到。
在晏容秋血液裏檢測到Alpha信息素的時候,她想都沒想,當即默認那一定來自他的愛人。憑她對晏容秋的了解,別說讓Alpha标記,就連想挨他一根手指頭,恐怕都難于上青天。所以,非得是愛人才行,非得跟“愛”字沾邊才可以。
“唔……不管怎樣,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你的病情。”吳岚迅速切回正題,“我會繼續深入研究,你也務必記得按時吃藥,按照我給你的訂下的時間表接受标記,還有,別忘了定期來醫院接受複查。”
晏容秋乖乖應了,臨了要離開的時候,吳岚忽然又叫住了他。
“小容,前些日子,你母親來找過我。”
腳下一滞,晏容秋慢慢回過身,聲音從圍巾底下傳出來,聽上去悶悶的。
“她還好嗎?是生病了嗎?”
吳岚搖了搖頭,“溫女士一切都好。我們一起約了下午茶,晚上還去聽了音樂會。”
“那确實……挺好的。”晏容秋說完,旋即往門口走去。
“你母親很記挂你。”
身後,再度響起吳岚的話語。
“你生日那天,她特意為你準備了驚喜,想要和你一起回家慶祝……”
“貴賓室裏沒有人!”晏容秋陡然提高嗓音,又寂寂地沉了下去,“慈善夜結束後,我回去貴賓室找過她,她不在那裏,她早就離開了。”
吳岚看着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小容,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那天晚上,你媽媽在觀衆席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深夜,她不知道……”說到這裏,吳岚腦海中不由浮現出溫苓心黯淡的眼神,“不知道怎麽面對你。”
“她沒想到有朝一日你還願意拿起小提琴,還能演奏出那首《春天奏鳴曲》。”
黃昏時分。
飛機亮着夜航燈,一閃一閃地飛過已經逐漸暗下來的天空。
賀鑄和晏容秋一左一右,并肩在暮色降臨的街上走着。
“你好像從來沒有問過我,光惠明星慈善夜那晚,我在臺上為什麽會表現得那麽失态。”
很難得的,晏容秋主動開了口。
“我對小提琴也好,對那首曲子也好,都有很不好的回憶。”
“不巧,”賀鑄頓了頓,“我與您正好相反。”
晏容秋“嗯”了一聲,心道若非賀鑄不是真對《春天奏鳴曲》滿懷一腔赤誠真摯的愛,絕不可能把它彈奏得如此美妙動人。
“我的媽媽,原來是很有名的天才小提琴少女,如果她沒有被迫走上聯姻這條路,恐怕現在已經是很了不起的音樂家了。”
“犧牲了自己的夢想,以及未來所有的可能,她得到的,卻只是一座把自己永遠束縛的鳥籠。”
“所謂‘家庭’。”
晏容秋的眼睛裏含着幾顆冷冷的星光,和他平穩安靜的聲音很匹配。
“對她而言,我就像一面鏡子,每看到我一次,都是在反複提醒她,自己究竟經歷了多麽失望的人生。”
“其實,那天媽媽到底有沒有留下來,吳奶奶根本不必讓我知道。”
“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是因為我得了那樣的病,希望我珍惜時間,彌補和媽媽之間的遺憾,所以才特意告訴了我。”
“但是,”晏容秋停下腳步,過往的車燈照亮他的輪廓,賀鑄看見他的眼眶在風裏被吹得發紅。
“恐怕早就來不及了。”
天色徹底暗了,市中心的景觀燈全都亮了起來,彙聚成一條金色的巨大光河。
就像是這樣的河流。
橫亘在彼此中間。
晏容秋曾無數次地幻想過,或許随着時間推移,河床上逐漸積滿流沙,然後水位不斷上升,當幾個旱季過後,就會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對岸的媽媽,會慢慢朝自己走來。
但事實卻是,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媽媽,亦或是某只看不見的手,日複一日地開鑿着河流,清理着泥沙,引來更多渠水,最終變成一道一眼望不到頭的天埑,一腳踩下去,只能被瞬間沒頂吞噬而已。
沉默了幾秒,晏容秋拉低圍巾呼出一口氣,擡眼看向賀鑄,竟是微笑了一下。
“謝謝你,願意聽我講這些話。”
“聽過就忘了吧,別讓我的負面情緒影響到你。”
賀鑄走上前去,伸手替他重新整理圍巾,裹得只剩一雙挑着濃秀長睫的眼睛露在外面。對着這雙眼睛,賀鑄低聲問他:“那,我能做些什麽,讓你可以開心起來?”
哪怕只有一點點。
晏容秋楞了一下,“……加倍努力工作?”
賀鑄:“……”
定了定心神,凝神略加思索,晏容秋忽然冒出個念頭:“你能不能……再彈一遍那支曲子給我聽?”
“當然可以。”賀鑄的聲音沉沉的,磁性到震得晏容秋胸口微微發麻。
“但您剛才不是說,對《春天奏鳴曲》有不是很好的回憶嗎?”
這次換晏容秋語塞了。
“不。”他望着賀鑄,街頭燈光灑落下來,深淺線條勾勒出那張臉的輪廓,既深刻,又鮮明,令他不由有些恍神。
垂下眼睛,晏容秋輕聲重複道:“不完全是。”
“你的鋼琴聲有令人懷念的感覺。”
(“沒想到吧,這禮拜堂的破鋼琴竟然還能發聲。”)
“好像在很久以前……”
(“要一起來麽?我正好缺一個合奏的人。”)
“就曾經聽到過。”
作者有話要說:吳醫生真是無意識的神操作orz
接下來晏總麻麻要上線了,晏總麻麻特技就是瞎說大實話,真·對兒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