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
“臣不敢直視陛下龍顏。”賀穩回說。
“給朕看!”
“臣不敢。”賀穩又回說。
“朕要你看你就看!”宋映輝氣得一甩手,“掀朕被子的時候你怎麽什麽都敢!”他堂堂一個皇帝,居然一起床就被這麽欺負了,成何體統!
“是。”賀穩拗不過宋映輝,只能擡起頭來。賀穩身材并不高大,而宋映輝雖然身形挺拔,可畢竟是少年人,還缺幾年的時候,因此兩人倒是差不多相當的高度。此時宋映輝坐在床榻之上,而賀穩則是立在床前,低頭時還不覺有何不妥,賀穩輕輕一擡頭,宋映輝便只能看見他細白的長脖子。
別說是直視龍顏,分明就是俯視的。賀穩顯然是早就意識到這點了。
宋映輝本就是微微仰頭看着賀穩的,這時只得又擡高幾分,賀穩那張斯文的臉就直直落入他的眼中了,約莫是那身墨綠色的衣服襯得,這麽瞧來賀穩的臉色倒有幾分蒼白,宋映輝又仔細看了看,他的嘴唇不僅不帶血色甚至有點幹裂,在桑靈這麽濕潤的地方不該如此的。賀穩的五官裏最出色的大概就是嘴,形狀很好,若不是因為他身體不适的話,也能看到很漂亮的顏色。
宋映輝皺着眉頭去看賀穩的眼睛,大而無神,眼下隐隐帶着烏色。定要用一個詞形容的話,必然是憔悴二字了。宋映輝沉默不語,就一直盯着賀穩的眼睛看,賀穩也就任憑他看着,不眨眼。
雖說被賀穩掀了被子有些惱火,但總歸心裏不是刻意為難,現在看着賀穩沒半點紅潤的臉色,火氣也消了大半,腦海裏還滋長出些愧疚感來,雖然他自己覺得那應該叫做大度。不過總歸還是咽不下那口氣,原本想說的“你可是不适”到了嘴邊卻成了一句幹巴巴的“朕要更衣”,挨板子的事卻沒再提了。
賀穩輕輕抽出剛才被宋穎一直攥在手裏的袖子,他只是一閉眼,又慢慢睜開,不鹹不淡地說:“臣這便去找張公公來。”
宋映輝本意是讓賀穩來服侍自己更衣的,被這麽一說也不好反駁,只能哼哼幾聲表示默認。
宋映輝被早上這麽一通鬧也清醒了不少,他想着昨天自己昨天還叫皇姐放心他,還說什麽“賀夫子會對我好的”,這不過才是第一天而已,想到這裏,宋映輝深深嘆了一口氣。
張福海正在彎腰替他整理着腰間的佩飾,宋映輝偷偷瞟着張福海冰雕一樣的臉,又白又冷,細細想來,他好像還沒見過小福子笑呢。
比起張福海來,賀穩的笑意自然是多上幾分的,至少宋映輝還在昨天早朝上見過一次那種漫不經心的笑容,雖然他知道露出那樣的笑的賀穩其實一點都沒想過要笑,而且他對自己更是一直冷冰冰的,連敷衍的笑容都沒有。
這樣算起來的話,賀穩還比不上小福子呢,至少小福子是對誰都不笑的。
突然之間,宋映輝想起陸不然細長的眼睛和那個溫和的笑容,又想起昨天皇姐說曾經是想要陸不然為自己做帝師的,他覺得陸不然一定會是個溫柔的人吧,反正斷然不會大清早地跑來掀別人的被子。無論如何是比這無禮的賀穩好上很多。宋映輝仿佛又看見了賀穩那沒有光彩的眼睛,深潭似的,沒有什麽能在那雙眼睛裏浮現倒影,然後是他眼下薄薄一層的烏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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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賀穩偏偏要是帝師呢?
為什麽這個人偏偏要是賀穩呢?
宋映輝沒由來的一陣焦躁,腦海中除了這份焦躁就已經空無一物了。不等張福海做好最後的整理,他就揮手示意他退下,一個人又坐回宮女們剛剛收拾妥當的床鋪上,低頭沉思着。
他說過要保護好皇姐的,宋映輝知道他無論如何都要做到這一點,不為天,不為地,只是單單為了這天下唯一還在對自己好的人。
這話說起來是一副躊躇滿志,可宋映輝明白這世上除去懷山長公主之外,他就只有一個人了,茕茕孑立。一個年方十五空坐龍椅的他,究竟要何如才能在這完全不被掌控的局勢中保全皇姐呢,想要這全然不利的境地之中翻身,能夠做到嗎?
剛剛才開始成長的宋映輝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他對于以後事情完全不知曉如何去做才好,只是他非做不可。
宋映輝有點懊惱地吸了一下鼻子,這一定是因為先前只穿着裏衣和賀穩理論的緣故,吹了涼風怕是要染風寒的,如今的他可承受不起病上幾天,每一天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對,皇姐的那顆防人之心,那份疲憊,該由他來承擔了。
不知為何,宋映輝的眼前又出現了一臉冷淡的賀穩,又對上了他深不見底的眸子,想着這個人對自己的不茍言笑,心裏只有一陣後悔在翻騰,他想自己不該和賀穩争執的,也不該抓他袖子,更不該說要打他板子。
想必,賀穩那顆防人之心在他身上會表現個十足了。
真是可惡,宋映輝努力忍住不伸手去抹他已經發紅的鼻子,他明明應該讓這個人為自己所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