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公公,請留步。”
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張福海匆匆的腳步,他駐足便聽見那女子“嗒嗒嗒”地踏着步子從後面跟上來,很是輕巧。不用張福海回頭,女子就先繞到張福海面前了。她額前留着幾縷發,身着翠衣,五官尋常,不過此人年紀不大,肌膚晶瑩,面上帶着活潑的笑,看起來倒是有幾分讨人喜歡。
“秋笛見過張公公。”女孩子笑嘻嘻地向張福海說道,輕輕一彎身。
張福海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打量的視線,向着她做了個免禮的手勢,然後才開口:“秋笛姑娘不必多禮,這番來尋我可是有要事?”
秋笛直起身來,笑着沖張福海眨眨眼睛:“張公公可沒有傳聞中那樣冷冰冰呢,果然我家主子說得對,我啊,那些莫須有的傳言還是少聽些為妙。”
“姑娘有何貴幹?”
張福海的視線沒有停留在秋笛身上,他如今的臉色比平時還要蒼白很多,昨夜急急趕回宮中卻被告知說宋映輝已經睡下了,只得等到隔天早上。夜裏他自然是睡不着的,明明去的人是杜堂生,可張福海卻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喬欽的墳。
“公公莫急,實不相瞞,秋笛這次前來只是因為我家主子想與您見上一見。”秋笛還是笑嘻嘻的,不過張福海眼下的疲憊越發沉重起來。
“請代為轉告你家主子,張福海身份低微,擔不起這份擡舉的。”
“我家主子真是料事如神,她叫我跟公公說‘身份不過是別人嘴裏一句話,這嘴,是能管住的’以張公公這份才幹,我家主子是真的欣賞。”
真是難纏。張福海心裏這麽想着,不過面上還是一派平靜,雖然他對秋笛口中的“主子”猜不透徹,卻已有幾分忌憚在其中了。“張福海謝過大人的賞識,只是現在有要務在身,唯恐怠慢了姑娘。”
“張公公這樣推辭,也不怕怠慢了我們家主子?”
“不敢。”
“也罷,既然張公公是要去服侍陛下的,秋笛自然不敢耽擱公公,來日雖說方長,我家主子卻是一直想着要見您呢。”秋笛的小臉上帶着些嬌嗔的意思,發間的流蘇随着腦袋的晃動輕輕擺來擺去,別有些小姑娘家的俏皮。
“秋笛姑娘言重了。那麽,先告辭了。”張福海不願去細究秋笛話中的深意,現在還是要先以師傅的事情為重。
“嘻,張公公真是一本正經的,秋笛和公公自是會再見的。”秋笛又笑出了聲音來,她腳下向一側挪了幾步,空出張福海面前的一條路來。張福海穩了穩步子,他得快些見到宋映輝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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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早已大亮,麻雀在房檐上啁啾個不停。
若是幾個月前的宋映輝,必然還是在沉睡中的,這說來也不奇怪,他既不用去讀書,也不必去練武,睡着與醒着其實都是無所事事。
但是自從被賀穩掀過一次被子,宋映輝倒是起得越發早起來,昱央宮的宮人近來也有些習慣起看到小皇帝一大清早又是蹲馬步又是練拳的,等到賀穩的身影出現,小皇帝就臭着一張臉去沐晨浴。而賀穩則總是去流淵閣裏的小廳看上一會兒的書,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宋映輝就會在他對面坐定,身後跟着端着盤盤碟碟的宮人,一頓豐盛而無言的早膳之後就是一天心不在焉的授課。
張福海今日見到宋映輝的時候,他正在昱央宮的小花園中打着有些奇特的拳法,口中還念念有詞,不時發出“嘿”、“哈”的聲音來。見到張福海,宋映輝抹一抹額上的汗,頗為奇怪地沖他問道:“小福子?你不是告假出宮了嗎?”
張福海看了看又打起拳來的宋映輝,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也不知杜府那邊如何了。“參見陛下,奴才有一事要禀報。”
宋映輝一個高跳,然後重重落在地上,他大大咧咧一揮手:“小福子你有何事?”
“師傅……杜堂生杜總管他日後再也不能服侍陛下了。”
“啊。”宋映輝顯示聽不懂張福海話裏的意思,他只當是杜堂生年紀大了,身子不硬朗了:“也是,他也該享享清閑了,都一把年紀了。”
“陛下,杜總管他……昨夜去了。”
宋映輝一愣,眼裏透出些難以置信來,打拳的動作也停下來。他抿着嘴唇看着腰彎得很低的張福海,動了動喉頭。宋映輝對杜堂生一直是很怕的,杜堂生是宮裏的老人了,他服侍過他的父皇,還有他父皇的父皇,每當太皇太後想起過去的事情,她總是叫杜堂生去陪她說說話,那些事情只有他們知道了。
杜堂生在宋映輝身邊的日子裏,與其說是服侍,不如說是監督了,杜堂生的咳嗦聲總是在他耳邊響起,“天子威嚴”這四個字宋映輝也聽了很多很多遍。
宋映輝擡手把擋在眼前的碎發向耳後理了理,輕輕偏下頭去看張福海的臉。對于杜堂生的離去,他可能有點難過,可是他更怕張福海會哭出來。雖然張福海從來沒有與杜堂生很親近,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宋映輝還是懂得,聽到這個消息,他只覺得張福海一定很悲傷。
張福海并沒有像宋映輝擔心的那樣哭出來,他還沒在人前流過眼淚。
宋映輝失去母親的時候不過五歲而已,那是他還不明白人死去了是怎樣的事情,只記得父皇很久沒上朝,總是一個人坐在母後的床前流淚。再三年,先帝駕崩,懷山長公主只是重重地嘆氣,而宋映輝卻哭得撕心裂肺,盡管他不記得父皇曾經抱過他一次。
“小福子,你來給朕沐晨浴吧。”宋映輝走到張福海面前拉起他的一只手,那只手是冰涼的。
張福海看着宋映輝放在自己手心裏的手指,那是非常溫暖的手指。他沒有說話,宋映輝就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
“來吧。”宋映輝又輕輕拉了拉張福海。
“是。”
以往的時候,張福海很少服侍宋映輝沐浴,杜堂生說他身上寒氣重,怕有損宋映輝龍體安康。而禦湯大概是昱央宮中最為奢華的地方,昭獻帝命人從地下引了溫泉水來,他最好一邊沐浴一邊飲酒,甚至經常要歌舞助興。實是奢靡,不過也方便,張福海只是簡單替宋映輝更衣,把外衫脫下,就不知再做些什麽好了。宋映輝也不叫他退下,一個人蹲在禦池邊伸手撥弄着水。張福海想了想,問道是否要加些什麽入湯,宋映輝只是歪頭跟他說随便他加就好。
禦池邊上有宮女新采的花瓣,張福海随手挑了一籃俯身灑入池水中,宋映輝就蹲在池邊看着張福海,他一只手撐着腦袋,一只手浸在水中。張福海倒完第一籃花瓣,又取了一籃來,宋映輝從池邊站起來走到張福海身後,目光一直沒從張福海身上離開過。張福海不是沒注意到宋映輝,只是他說不出話來,就只能又沉默着灑空了一籃花瓣。
“小福子。”宋映輝開口叫張福海。
張福海轉過身去,還沒等他直起身來,宋映輝突然伸出背在身後的雙手,抵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張福海晃了一晃身體,然後就跌進池中。池也不深,張福海立起身來不過只到胸口而已,剛剛灑進去的花瓣還沒飄灑開來,淺白色的花瓣沾在他的頭發和面頰上,還有他深藍色的衣衫。
宋映輝面對着張福海蹲下來,他伸出手來摘去張福海臉側的幾片花瓣,然後把他貼在前面的頭發捋向兩側,露出一張低垂着眉眼的臉。
“很出人意料吧,但是暖不暖?”宋映輝這麽問道。
張福海不知道宋映輝問的是水還是他的手,他看着宋映輝的眼睛點了點頭。
“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母後了,後來也沒有父皇了。父皇西去的時候我哭得很厲害,皇姐卻從來沒哭過。”宋映輝像是無奈般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天皇姐也是突然這麽把我推入這個池子裏的,我很怕,拼命地劃水,可過了很久她才把我拉出水面,然後問了我一句‘暖不暖’。”
張福海靜靜聽着宋映輝說,不接一句話。
“說來也奇怪,聽了這句話以後我就不再害怕了,泡在水裏卻覺得很舒服。皇姐一直拉着我的手到我不再哭了為止,‘一直哭的話會覺得很冷,你得努力讓自己暖和起來’,她是這麽說的。”宋映輝說着,把手伸到張福海面前,張福海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水裏探出一只手來握住宋映輝的手,宋映輝歪着頭看着張福海的手,然後微微笑了笑:“小福子,雖然你不像我一樣總是在哭,但是你的手卻很涼呢,一直很涼。你和皇姐一樣,都是很堅強的人。”
宋映輝停下來,深深呼了一口氣:“可是,皇姐在離開這裏的時候卻哭了,她跟我說‘我們都是一個人了’。大概是因為一個人真的很可怕吧,所以哪怕是皇姐都在怕呢。堅強的人總是讓別人感受到暖意,可是……他們卻總是忘記別讓自己的手變得溫暖。”
水汽氤氲,張福海的眼睛卻不濕潤,他只是說:“我一直是一個人。”
宋映輝緊緊抓住了張福海的手,然後笑着問他:“所以,暖不暖?”
張福海阖上眼,點點頭。
風又吹起來了,能比這風更快席卷的只有流言了。除去了宋映輝,張福海最先去的是太皇太後那裏,太皇太後不輕易見人,所以只能把話帶給她身邊服侍的人。候了些時候,太皇太後吩咐人對張福海說了“節哀”二字。之後,張福海還去見了尹太後,她的反應不過是輕輕“哦”了一聲,然後擡眼盯着張福海說:“張公公,前途無量。”話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過張福海不在意這些了,他只是又回宋映輝那裏告假。宋映輝的身材還遠不及張福海高,但他努力地把手搭在張福海的肩上,認真地對他說:“你想回來的時候,再回來吧。”
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
張福海突然想起杜堂生對他說過的最後的這一句話,他向着身側瞥了瞥眼睛,回說謝陛下隆恩。
再次回到杜府的時候,多了些不速之客。那突然出現的一對年輕夫婦自稱是杜堂生的侄兒和他的媳婦,說是來料理杜堂生的喪事的。那男子确實與杜堂生長得有七八分相似,府上的人見他這相貌,又聽他甚至對故去的喬欽都甚是了解,便把他們留在了杜府。
那女子哭得凄凄慘慘,很是教人動容,而當年那張姓的老馬夫卻咂着嘴說:“活着的時候連個兒子都沒有,死了以後不僅多了個兒子,還多了個親閨女。”
不過是一夜之間罷了,杜堂生西去的消息卻傳到了那麽多年不見的侄兒和侄女耳朵裏,甚是稀奇。張福海剛剛回到府中,那對年輕的夫婦就滿臉歉意地說,這些年勞煩張福海陪伴他們的叔父了,喪事他們自家人來操辦,不敢再打擾張福海。
“自家人”三個字讓張福海心裏微妙的不舒服起來,他卻沒有反駁那對夫婦,只是說杜堂生有恩于他,要守靈三天。
這三天,靈堂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挂滿了白絹的杜府比平常還要熱鬧很多,杜堂生的侄兒和侄兒媳婦每天哭得死去活來,跟每一位來吊唁的人哭訴。張福海沒有那麽多的眼淚,白天靈堂上淨是前來吊唁的人,他就一個人站在堂外的屋檐下;只有等夜晚時分清淨下來以後,他才進入靈堂裏。
張福海總是站在杜堂生的棺椁前,一言不發。
他在想,想從前他在弄魚巷子裏穿着只有半截袖子的短衫;想他第一次爬進圍牆裏去偷別人家晾在窗檐下的肉幹;想一身泥濘地靠在杜府灰白的牆邊的那一晚;想喬欽摸他頭發的手;想那身深藍色的袍子;想懷山長公主在煥玉臺喝茶的杯子;想賀穩書案上那疊青梅;想宋映輝的拉着他的手……甚至還想到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瘦子,最後只剩下不斷重複着杜堂生那句“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
那個總說要他做個好奴才的杜堂生不在了,張福海卻覺得寸步難行。
回去嗎?留下嗎?去別的地方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守靈三日,張福海不眠不休,兩頰深深凹陷下去,瘦削的身體幾乎要融在一身喪服之中。三日畢,勉強喝了幾口白粥,他躺在床上幾乎要拆散開來,明明已經是春日,身上卻沒有一絲複蘇的跡象。張福海昏昏沉沉地睡着,亂糟糟的腦子和心,稍稍動一下便是痛得要命。
“小老爺,小老爺。”
負責照顧張福海的是為他引過路的侍女,她之前一直是伺候在杜堂生屋裏。侍女的年紀約莫着有二十多了,她每日裏都要叫張福海起床進食飲水。看着睜開眼睛卻仍躺在被子中的張福海,她無奈地将他的頭微微扶高,然後把茶杯抵在他唇邊。張福海閉上眼睛,伸出手推開茶杯,然後他聽到那侍女嘆着氣說:“小老爺,你的手真涼啊。”
雖然你不像我一樣總是在哭,但是你的手卻很涼呢,一直很涼。
堅強的人總是讓別人感受到暖意,可是,他們卻總是忘記別讓自己的手變得溫暖。
……
所以,暖不暖?
“我想回去。”
“小老爺?”
張福海從侍女手中拿過杯子,他撐着身體坐起來對她說:“或許我得學着讓這雙手溫暖起來才行。”
“小老爺,您……會學會的。”侍女把她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掌搭在張福海的手上,這麽說道。
張福海離開杜府之前特地去找了那對年輕的夫婦,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以後他是不會再回來了,杜府的上上下下以後皆交由他們二位打點。那一直淚水漣漣的女子挽留了張福海一句,不過看他要離開得堅決,很是吃驚,也不再叫他留下了。
失去了主人的杜府又重新得到了主人,離去之人除了張福海,還有那位老馬夫。他背了簡單的行囊站在杜府門前,拎着一只酒壺沖張福海招招手,然後說到:“不曉得以後要替什麽人喂馬,幹脆不喂了。”
張福海看着晨風中的老馬夫一身灑脫,滿心的敬重。
“一路順風。”
老馬夫背着身對他揮揮手,張福海目送他走遠,然後翻身上馬。
前前後後算起來,張福海離宮已有六日了。他并不知道這六日裏宮中起了多大的風波,先是負責宮室修繕的吳盛德吳公公出人意料地坐上了曾經屬于杜堂生的位置,他最初只不過是太皇太後宮裏灑水的小宦官而已,但以後這宮裏的人再看到這個身材微胖的、大腹便便的老宦官也得稱一聲“吳總管”了。
不過,單單是這件事是引不起什麽太大的風浪的,吳盛德擢升次日,太皇太後便下了要為宋映輝立後的旨意。這道旨意可謂是将整個大昭的前朝後宮攪了個天翻地覆。
宋映輝年将十六,立後也是勢在必行的。只不過太皇太後這道旨意來得太過突然,讓人不得不猜疑。宋映輝的皇後,可絕不僅僅是母儀天下,且大昭已有兩朝的皇後都出自尹家,這若是再有一位皇後姓尹,該要改名換姓的便是這宋家的大昭了。
太皇太後雖不垂簾聽政,可又有哪件政事是尹家沒有摻手的,更別說群臣之首的丞相之位還是由尹沉嬰把守着。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無不人心惶惶,其中尤以宋姓親王最為躁動。
倘若真有一日這尹家當權,刀下之鬼必是宋氏。
擔憂也好,惶恐也好,要想與尹家唱反調的話,總是要度量是不是有足夠和尹家相抗衡的實力,若衆宋姓親王與尹家硬碰硬必是要落個兩敗俱傷,到時倒是要讓北方的外族占盡便宜了,更且不說這同姓的人也不見得是同一條心。當然,尹家就算是再大的一只猛虎,也不見得能抵住一群柴狗的圍攻,太皇太後年紀雖大,但她不老。
無論是何種猜測,宋映輝的皇後都比他這個皇帝更是站于風口浪尖之上,不知是哪家的女兒要遭上這份罪了。越是人心惶惶,越是如履薄冰。
與外界似乎又要是一陣腥風血雨的架勢不同,昱央宮是一片祥和,這大概是因為宋映輝對這件事沒什麽所謂吧,唯一讓他有點心煩的就是最近吳盛德開始伺候在他跟前了。
吳盛德人雖然是踏實能幹,不過實在是缺少了幾分看眼色的能力,不然也不會多年一直得不到什麽提拔,能夠去負責宮室的修繕大概也是看在他是太皇太後那裏出來的人的份上。至于那不知是哪家來的皇後,宋映輝一點也不上心,他現在還算是大昭堂堂正正的皇帝,後位定然不會一直空缺着,早一天遲一天的,又有什麽關系呢。更何況他自己又選不得這個皇後。
張福海回來的遠比宋映輝預想中的要快很多,雖然他看起來是滿身的倦意,但眼神卻要比之前還精神些。能看見張福海這麽快振作起來,至少沒再消沉下去,宋映輝覺得安心多了。不過,宋映輝本以為張福海會繼任總管之職,沒想到半路有人放出了吳盛德這麽個程咬金,張福海的去處一時之間是沒了着落。張福海且跟在吳盛德身後服侍了宋映輝幾日,之後北苑傳來了環星閣竣工的消息,宋映輝頗為興奮,一來是真的覺得激動,二來也是為張福海想到了好去處,這環星閣既然修成,宋映輝覺得他的寝宮也要挪個地兒了,還是張福海他更習慣些。
不過,還沒等宋映輝去北苑看個究竟,尹太後卻先找到昱央宮來來了。尹太後是宋映輝生母合祿太後尹采蘭的父家姊,名尹晉蘭,長相與合祿太後在眉眼間有幾分相似,不過更顯淩厲。她從不是笑臉盈盈,話也不多,她身邊的女官卻是伶牙俐齒,那女官說尹太後瞧着環星閣修得漂亮,又想着下個月便是宋映輝的生辰,她想在環星閣設宴慶賀。
“陛下,你覺得這樣可好?”尹太後只是在女官說完後這麽問了一句,宋映輝不敢對她說不。尹太後對這個意料之中的結果頗為滿意,她一手接管了環星閣。
宋映輝不知道她為何突然對環星閣上起心來,只是覺得甚是郁悶,次日晚上他還是忍不住去北苑看上一看,沒有興師動衆,他遠遠就讓步辇停下了,然後帶着張福海徒步走到北苑去,不料卻還是被之前的女官攔住。她委婉地表示尹太後想給宋映輝留個驚喜,還是不進為好的。宋映輝無法反駁這理由,他只能遠遠望着環星閣卻不能接近,最後只好轉身而去。
“小福子。”行走在北苑的圍牆外,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的被月光映在牆上。宋映輝覺得心裏有些話想說出來,而身邊只有張福海一人,便說出來了:“朕覺得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這句話,陛下之前曾經說過的。”張福海記得,那次也是從環星閣回來的路上。
“朕說過啊,那麽,朕還真不是個好皇帝。”宋映輝想了想,似乎對自己說過這話有一點印象,不過具體如何卻想不起來了。
宋映輝之前這麽說的時候,張福海挖空了心思來安慰他,如今他卻覺得宋映輝也許是不需要他的安慰的,他不是什麽都不明白。
“陛下……那是很難做到的。”
“确實很難,朕這份能力連才幹都稱不上,無論是皇祖母還是太後都要比朕厲害上許多。”宋映輝點點頭,然後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去面對着張福海:“朕要怎麽做呢?怎麽做才能成為強大的人呢?”宋映輝知道自己這話是不該說的,張福海也知道。
張福海看着還矮自己一截的宋映輝,他俊美的面龐上帶着慘兮兮的笑意,只覺得他肩上擔着無比的沉重。
“天時、地利、人和,便會強大起來。”
“天時讓別人占去了,地利朕也得不到,這人和……更沒有了。”宋映輝笑着說:“朕無可用之人,而朕自己更無可用之處。”
“……”張福海想對宋映輝說自己會為他所用,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
“朕本想有了帝師之後,會有所不同。朕也許真的可以有些才幹,也許真的可以強大起來。不過,朕該怎麽辦呢,朕到底要怎麽才能讓賀穩為朕所用呢。他為什麽什麽都不教給我呢,他不曉得我有多需要……”
“賀大人是個精明的人,陛下想的,他知道的。”張福海和賀穩不過幾面之緣罷了,不過他覺得那個人還是深不可測的。
宋映輝嘆道:“他畢竟和我毫無瓜葛啊。我的事……他不會上心。”
“陛下若是心誠,賀大人會看在眼裏的。”
“僅是心誠就可嗎?”宋映輝知道這是一定要有的。
張福海想想賀穩,那個人不為他人多想一絲一毫,而且無欲無求,實在是不知道要怎麽辦的人。他對宋映輝搖搖頭,說:“造化更重要些。”
“造化?那還真是說不準的東西。”宋映輝低聲說道。
“約是強求不得的。”張福海補充上一句。
“強求不得……”宋映輝聽了張福海的話突然想起了什麽,大聲笑出來:“哈哈,這可真是要看造化了。”
“陛下?”
“小福子,我還真不是做不了個皇帝啊。”宋映輝抿起嘴唇來忍住笑意,他看着張福海有點迷惑的表情,收斂了所有的笑意。
“就算是這樣,朕還是不想再受制于人。”
今夜月深霧更濃,在這兩人的身後,環星閣四周環繞着閃耀着光輝的明夜石,浮雲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