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夜已深,宋映輝卻還坐在流淵閣中細細翻閱着一摞折子,他面前的書案上一左一右擺着兩盞燈,好叫光線不至于那樣昏暗。折子自然就是尹沉嬰送來的那些,按宋映輝的猜測,尹沉嬰是不會讓他做主任何事情的,所以其中必有蹊跷。吳盛德沒有伺候在身邊,他之前在的時候不是端茶送水就是噓寒問暖,吵得人沒個清靜,宋映輝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那些折子都沒有什麽眉目,終于忍不住冷下臉去叫吳盛德回去。瞧了瞧宋映輝的臉色,吳盛德偶爾也識趣了一次。
還是張福海服侍在身邊的時候比較清靜,宋映輝自己琢磨着事情,張福海也不打擾。明豔動人的女子看上很多遍也讓人覺得沒什麽趣味了,更何況宋映輝還要從這些已經看膩的女子中挑出以後要日日看着的人。吳盛德不在,他也放松了不少,幾乎要躺倒在椅子中,宋映輝看了半天的折子,唯一看出來的就是這些女子美則美矣,不過多半出身低微,而出身名門大戶的女子,只有喻姓和鄭姓罷了。
宋映輝覺得無論是太皇太後還是皇姐,都不會允許他娶個沒有身份的女子為後的,若是如他所想的一般,尹沉嬰想讓他挑的不是喻家的女子就是鄭家的女子。關于喻家和鄭家,宋映輝只是對後者略有幾分了解罷了,畢竟他最為年幼的皇妹墨邑長公主嫁到了鄭家去,而且這鄭家還出了另一位不得了的人物,那便是尹沉嬰的夫人,這位夫人身高足足有八尺,而且面色黝黑,眼睛也不似別家姑娘一般水靈,她與尹沉嬰相比,還要在男子氣概上勝過幾分。尹沉嬰偏偏還待她非常之好,只能是情比金堅吧,宋映輝有些慶幸他為自己挑的這些女子還都是嬌小可人的,若是娶了一位尹夫人一樣的皇後,他倒是不知道別人會不會瞧着他更像個女子。
“小福子。”宋映輝關于喻家的事情,半分都不知曉,“你可知道喻家的事情?”
“回陛下,奴才知之甚少。”張福海回說。
“說來聽聽。”
“是。”對于喻家的事情,張福海知道的其實也不多,不過喻家也是出身特殊,“喻家是商販出身,第一代不過是捐官得一小吏之職。如今也不過兩代人而已,卻全部投身仕途,其中佼佼者已是中太仆,掌太皇太後與皇太後輿馬。”
“果然還是他們的人。”宋映輝一下了然于心,不過這喻家究竟尹家哪一派的人還不好說,鄭家一定是尹沉嬰的人。“朕選哪一家都是麻煩。”
“陛下随心便好。”
“朕對他們和她們無甚在意之處,無差。”宋映輝這麽跟張福海說着,但他也記得賀穩白天的時候跟他說過的話,“但賀夫子叫朕莫要辜負這些女子為妻的心意。”
“陛下如何打算?”
“唉……能有什麽打算呢?朕連見都未見過她們。”宋映輝一邊揣測着尹沉嬰的意思,一邊又弄不清自己的心意,“可賀夫子說得有道理。朕不能太輕率行事。”
“陛下既然尚無打算,不如早些就寝吧,天晚了。”張福海低頭打量着折子上的女子畫像,不知有幾分真假。
“呃……”宋映輝哪裏是單純在考慮皇後的事情,讓他心煩的自然還有別的事情,他從椅子上坐端正,十指交叉着放在膝上,“朕不想睡。”
張福海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是關于賀大人的事?”
“咦?不是!”宋映輝下意識就否定了,不過又想想自己說謊也不見得有什麽意義,張福海不可能沒注意到,不然就不會這般問了。他頗為尴尬地又接上一句:“你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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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并沒有看到。”張福海無奈地搖搖頭,“白天的時候是吳總管在您身邊伺候。”
“那你又如何知道?”
“奴才不過是鬥膽揣測聖意。”
“揣測出來的,竟這般準确?”
張福海不知道如何來表達,他只能簡答說:“陛下,賀大人一向很能牽動您的情緒。”
宋映輝聽了張福海的話,他想起一句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是懷山長公主講給他的。一直以來在宋映輝的心中,他永遠是當局者,而他也總以為旁觀者就是皇姐,因為從來沒想過除了皇姐之外有誰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他們不過是關注着一個皇帝罷了,誰在關注宋映輝這個人呢。
“小福子,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奴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這麽問?”宋映輝問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但張福海知道宋映輝的小心思又繞到哪裏去了。
“就是問問罷了。”
既然宋映輝只是問問,張福海也不多說了,他只是又提了提是該就寝的時間了,這次宋映輝也沒再說他不想睡覺,老老實實收了折子,回寝宮去了。只不過回去的路上他又頗為疑惑地問過“朕總是因為賀穩而喜怒無常嗎”,張福海委婉地回答說“只是您對着賀大人跟平時不一樣”。
宋映輝聽了張福海的話,他想起一句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是懷山長公主講給他的。一直以來在宋映輝的心中,他永遠是當局者,而他也總以為旁觀者就是皇姐,因為從來沒想過除了皇姐之外有誰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他們不過是關注着一個皇帝罷了,誰在關注宋映輝這個人呢。
“小福子,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奴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這麽問?”宋映輝問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但張福海知道宋映輝的小心思又繞到哪裏去了。
“就是問問罷了。”
既然宋映輝只是問問,張福海也不多說了,他只是又提了提是該就寝的時間了,這次宋映輝也沒再說他不想睡覺,老老實實收了折子,回寝宮去了。只不過回去的路上他又頗為疑惑地問過“朕總是因為賀穩而喜怒無常嗎”,張福海委婉地回答說“只是您對着賀大人跟平時不一樣”。
翌日,宋映輝不僅記得張福海說過的話,而且還記得兩日前的早上自己似乎是惹得賀穩生氣了,再見到賀穩總覺得有些別別扭扭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把頭埋在書中,宋映輝覺得自己眼前幾乎都要冒出金星來,雖然那天自己很是煩躁,也比較意氣用事,但他很快就改過來了,賀穩該不會那麽生氣吧?而且他以為自己對待周圍的女子都是彬彬有禮的,所以哪怕賀穩真的順着他的意思随便給他擇了一位皇後,他至少也可以做到和她相敬如賓,難道他還會欺負她不成?雖然不能從心中去疼惜自己的妻子确實是應讓人愧疚的……
宋映輝前額抵着攤開在書案上的書,糾結地晃動着自己的腦袋,然後鼓起腮幫把落在自己臉側的發絲吹開,等它們落回來,再吹開。說到底,還是他要娶皇後,又不是賀穩要娶皇後,更不是他要娶賀穩,為什麽他要如此在意賀穩生氣與否呢?賀穩根本就沒什麽立場跟他生氣的。
想到這裏,宋映輝也有些理直氣壯起來,本來就是與賀穩無關的事情,自己還聽了他的谏言,他又不是做錯了什麽。一旦心裏有了這種想法,宋映輝就從書中擡起頭來,把下巴立在書上撐着頭,眼睛直直地往賀穩的方向看去。
賀穩先前就瞧着宋映輝的動作奇奇怪怪的,隐隐還感覺到和自己有些關系,就一面講着書一面留意着宋映輝。如今被這麽直直地盯着看,賀穩突然也覺得有些渾身不自在,所以幹脆放下了書。
宋映輝見賀穩放下了書,對着自己頗為疑惑地皺了皺眉。近來賀穩總是與宋映輝一同用膳,雖然每日清晨還是要早早從朝武門外趕進宮,但明顯沒有以往那麽憔悴了。宋映輝清楚這點,而且他一直把這歸功于自己的善解人意,但這麽仔仔細細地看着賀穩的臉,他倒覺得似乎要認不出來了。在宋映輝的心中,賀穩的眼角總是疲憊地微微下垂,眼下帶着烏青,總像是從夜晚中硬拖着困倦的身體行走在白晝之中一般;如今看來,賀穩眼下的烏青已經褪去,一臉的陰沉也跟着褪去了,眼角倒還是下垂着,不過看起來很是……溫和?
宋映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看着賀穩微皺的眉頭,卻覺得眉下的眼睛似乎是在沖自己笑着一般,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有一股暖意順着他的脊背偷偷溜過耳後、爬上臉頰,宋映輝能感覺到臉上在微微發燙。
賀穩看着宋映輝臉上的顏色越來越不正常,想要開口詢問一下他是否是哪裏感到不适,不過宋映輝在他說話之前,就先猛然把臉又埋回了書中,兩條胳膊貼着耳側緊緊環在臉周,連一絲縫隙都不露出來。
一定被賀穩看到了,宋映輝這麽對自己說着,賀穩會怎麽想呢?大概是覺得他很奇怪吧。
“陛下,賀大人一向很能牽動您的情緒。”
張福海的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就好像在說着他真的很在意賀穩一樣。
騙人。
“陛下,您……”宋映輝聽到了椅子在地上發出了“吱啦”的聲音,賀穩想過來查看他的情況。不想被賀穩看見自己的臉,他趕緊大聲說道:“朕無礙!你別過來!”
然後賀穩就真的沒有過來,宋映輝覺得他似乎是又坐回了椅子上,因為他聽見賀穩的聲音是從側面的地方飄過來的,他說:“陛下,臣在此。”
宋映輝雖然不想被賀穩看見自己的臉,但又有點委屈,為什麽賀穩連過來拍拍他的肩都不呢,明明就坐在不遠處。他用悶悶的聲音對賀穩說:“賀夫……你等朕一會兒。”
這一會兒便是等到了午膳,張福海在宋映輝耳邊通報着,他又不能裝作睡過去了,不得不擡起頭來。随随便便吃了幾口,宋映輝就吃不下去了,他和賀穩之間矛盾不斷,雖然他承認大部分都是他的原因,但不是在清晨別扭一會兒,就是在晚上睡不着的,實在是吃不消。不過這也是,近來每天都過着按部就班的日子,白天的時候都跟賀穩一起度過,宋映輝也知道自己不能總是和賀穩不愉不快的,學會了控制自己不跟賀穩沖突,對于賀穩時有的不理不睬,他除了晚上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想想,還能如何呢?而且,宋映輝真的覺得他近來和賀穩處得還算可以,賀穩也肯好好教他一些東西了,還對他笑過一次……
可他現在又不知道該怎麽和賀穩相處了。
午膳過後稍休息了片刻,下午的授課宋映輝也是心不在焉地聽着,更多的時候他都是在偷偷打量着賀穩,他好像已經習慣了賀穩冷冷清清一個人在昱央宮中,每日來了又去。
不知賀穩疲不疲憊,無不無趣。
說來還有兩日就要上早朝了,那日便不要賀穩來了吧,無論是他還是宋映輝自己都好些天未曾悠閑地度過了,讀書這種事情暫且放一天也無甚大礙吧。自從宋映輝跟着賀穩念起書來以後,已有兩個多月未曾上過早朝,他雖然心裏有點在意,但此事由不得他做主,現在的他也沒什麽輕舉妄動的資本。前朝的消息很少能流傳到他的耳朵裏,所以宋映輝自然也不知道尹沉嬰是如何宣揚陛下潛心治學的。
賀穩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宋映輝還在想着如何跟他說兩日後要上早朝的事情。
“陛下,臣先告退了。”賀穩對着沉浸在思緒中的宋映輝,不得不提高了點音量。
“啊?小福子你去送送賀夫子。”宋映輝這麽随口應了一句。
“是。”
“謝陛下。”賀穩轉身又對張福海說:“勞煩張公公了。”
張福海看着還在神游中的宋映輝,輕聲咳嗦了兩聲,宋映輝聽見咳嗽聲還轉過來對着他,滿臉都是迷惑。真是不知他在想什麽。
“陛下,奴才這便送賀大人出宮了,您可有什麽要囑托的?”看着宋映輝始終不開竅,張福海只能稍稍逾越,含蓄地提醒宋映輝。他一整個下午都帶着滿臉的心事望着賀穩,任誰都知道他想着和賀穩有關的事情。
“哦,對。”宋映輝一副夢如初醒的樣子,他起身整整衣袍,然後走到賀穩面前對他說:“賀夫子,你後日便不用來昱央宮了。”
張福海一聽宋映輝這麽說,硬逼着自己咳嗦了一連串兒,賀穩有些好笑似的看着張福海冷着臉使勁咳嗦,沒有立刻回宋映輝的話。張福海用餘光輕輕瞟了瞟宋映輝,心裏感嘆着小皇帝真是沒救了。
宋映輝還沒弄明白張福海咳嗦個什麽,只注意到賀穩似乎對着張福海勾了勾嘴角,他絲毫沒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張福海看宋映輝毫無反應,估計他是沒意識到他跟下逐客令一般生硬地說了一句不讨好的話,只得自己轉過身去對賀穩解釋。
賀穩也是聰明人,他看見宋映輝一臉的迷糊和張福海一臉的朽木不可雕也,大概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兒。賀穩比宋映輝年長八歲,心裏多半還是把宋映輝當做沒長大的小少年來看的,不會為難他就是了。既然知道宋映輝的意思,他在張福海開口之前就先說:“臣明白了,那麽臣後日便在泰乾殿中恭迎陛下。”賀穩不可能不知曉宋映輝兩日後要上早朝的事情。
“嗯。”宋映輝聽着還很開心地對着賀穩笑笑,然後又補上一句:“賀夫子若是累,明日也不必來了。”
張福海不禁閉了眼,不忍心去看他們天真爛漫的小皇帝。
賀穩也沒順着宋映輝的好意,第二日還是來了,不過下午的課早了一個時辰結束,是賀穩的意思。他說宋映輝明日上早朝還是多準備些為好,也需早些休息。
若真說要多準備些的,賀穩要比宋映輝更為忙亂一些。大昭重禮節,以墨色為莊重,所以無論是禮服還是朝服,都是以墨色為主,哪怕是最能顯現天子威嚴的金色也只能是配色。金色自然是皇室專用的,對于百官而言,文朱武銀,品級的差異主要是體現在官服的圖案與配飾之上。官服又以四季而分為四身,款式一律是闊袖、大擺,裏裏外外更是有數層之多,雖然穿戴起來很顯挺拔,卻也是繁瑣而不易活動的。單是打理好這些衣服多則需要數個時辰,許多官員家中都養有專門打理官服的女婢,每逢朝堂也是要在天色還不亮的時候,就點起蠟燭更衣,之後再匆匆趕入宮中。
宋映輝看着圍着自己團團轉的侍女,微微活動了已經有些僵硬的腰背。他想現在賀穩約莫是已經離開家門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住在朝武門外誰的家中,在那家中又是誰幫他換好這一身繁瑣的官服呢?宋映輝想了一下一群婢女服侍賀穩更衣的模樣,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他感覺賀穩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是不會讓人近身服侍的。
挽好的頭發被侍女帶上金冠,宋映輝覺得頭上一沉,不敢輕易晃動腦袋,他只能長籲一口來振作起精神來。
泰乾殿中百官恭迎,宋映輝卻只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身影,直到吳盛德宣讀完禮辭,一張張各不相同的面孔才呈現在宋映輝面前。不像往常一般心不在焉,宋映輝很認真地看着目光所能及之處每一個人的臉,若是有誰的目光和他不小心對上,他就尴尬地垂下眼睛,一會兒再去看旁邊的人。
大局還是由尹沉嬰在主導着,宋映輝也只能忍着他,笑眯眯的尹沉嬰對着他說什麽他都只能輕聲稱是。總有一天,他會親口對着天下說出這是他的大昭,宋映輝心裏這麽想着,更加投入地去記着他不識得的官員,或許這其中便有一份助力。宋映輝熟悉的面孔并不多,他刻意去忽略那些人,更想看看他不熟悉的,但在掃過西面而立的衆武将時,他還是被一個人吸引了目光。
這個人比滿朝堂的任何人都要好看,宋映輝第一次見到他就這麽覺得,時隔幾月再看,仍是無可與之比肩之人。細長而上挑的眼睛,美矣。這便是陸不然,大昭第一名将。
宋映輝不知自己究竟見過陸不然多少次,但正真注意到他只有兩回,最初是驚豔,後來就只有豔羨了。就像上次一樣,陸不然仍舊毫不避諱地直直看着宋映輝,面帶笑意,他好像有很多話要和宋映輝說似的。陸不然的笑讓人很難以抗拒,看着他的臉就會想也對他笑,宋映輝曾經因為這個對陸不然抱有很大的好感,還很渴望要這個人來給自己做帝師。
奇怪,宋映輝突然想不起來他是何時将這個念頭抛之腦後的了,是從何時開始他不再抱怨為什麽不是陸不然做自己的帝師,而偏偏要是賀穩。宋映輝恍惚之間又想起初見賀穩也是在這朝堂之上,想到這,他很不自然地把目光從陸不然臉上挪開,後者則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笑得愈加燦爛,宋映輝突然覺得對着自己的人是尹沉嬰,而不是陸不然。
向東面緩緩掃去,盡管賀穩的樣子宋映輝是熟悉無比的,他還是花了一會兒才在人群中找到他。賀穩的臉上居然也很難得地挂着笑,雖然是宋映輝最讨厭的那種事不關己的笑。賀穩也是感官敏銳的人,他很快就察覺到宋映輝的目光,他微微擡起頭來對上宋映輝的眼,不過臉上的笑也收斂了起來。宋映輝不解,就瞪大了眼睛又去看賀穩,這次賀穩卻直接低下了頭。
這算怎麽回事兒?宋映輝覺得賀穩如今是不讨厭自己的,但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宋映輝的心思還停留在賀穩身上,而剛才被他刻意避閃開來的陸不然此時卻盯着他一臉的困惑而隐隐發笑。陸不然的年紀比兩個宋映輝還要再多上一些,位高權重,想來瞧着小皇帝也只是有趣吧。
畢竟一國之君已經有數月未涉朝政,總有人裝模作樣地啰嗦上幾句沒用的事情,宋映輝雖然沒往耳朵裏聽,打量人的眼神卻沒停下來,任憑下面的人怎麽說,他只是自顧自地看來看去。這一早晨下來,宋映輝居然記住了十幾個人的名字,認得的臉還要多上很多,他對自己的收獲頗為滿意,若是在月末的宴席上有機會接觸到這些人,他總是能想出些說辭的。
早朝的時間再怎麽拖長,也是趕在午膳之前結束的。宋映輝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昱央宮中,往床榻上一坐,就讓人替他把那身不舒服的衣服換下來。而這時張福海端着冰鎮好的花果茶上前,宋映輝大大咧咧地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後又打發了兩個侍女在一旁給他搖扇子才覺得稍稍暢快了一些。
天氣逐漸熱起來,禦膳房送來的菜肴也以清淡為主,每日還有冰鎮的水果一直備着。宋映輝瞧着桌上只擺着一雙碗筷才猛然想起來今日賀穩不會和他一起用午膳,他再看看桌上一點也不比平時少的菜式,突然沒了什麽胃口,而前幾日有些吃上瘾的冰荔枝他也只動了幾顆。反正下午也沒有書要念,中午少吃些也無妨吧,宋映輝毫無準備的被無所事事的空虛感制服,筷子都懶得多動一下。張福海見宋映輝一副人在魂已散的模樣,就讓人把東西都撤下去了,自己接過侍女手中的扇子替他搖起來,然後讓旁人都退下了。宋映輝一手托着腮,沖張福海無力地笑了笑,然後囑咐他多備些冰過的茶。
也許是因為早晨有些累,也許只是因為想不到可以做的事情,宋映輝又換上了更為輕薄和寬松的衣衫,爬上了床,手腳并攏,以一副老老實實的姿态仰面躺着,張福海在一旁繼續搖着扇子,他一臉的淡然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疲憊似的。宋映輝看着扇子在自己眼前搖來搖去,再微微側一下眼睛就能看到張福海一直在活動的手腕,他擡高一只手抵住扇子,然後對張福海說:“小福子,你也去歇息一下吧。”
“奴才并不疲憊。”張福海雖然這麽說,手上的扇子卻沒動一下。
“去吧,朕也沒有那麽熱。”宋映輝搖搖頭,堅持說。
張福海将扇子收好,向宋映輝告謝,他想了想,又伸手替宋映輝放下一層帷帳,對他說:“請陛下好好休息。”
“嗯。”宋映輝有氣無力地又說了一句:“都放下來吧。”
“是。”
張福海順着宋映輝的意思,放下床前所有的帷帳,層層疊疊之中宋映輝的身影一下就模糊不清了。帷帳之中還是有光線的,不過昏暗了很多,若是閉上眼睛一定很快便能入睡。宋映輝端正地躺了一會兒,感覺不是很好,他就向裏一側身,撈了一床薄被緊緊抱在懷裏,将臉也埋在其中,這才閉上眼睛。雖然是一副沉睡着的樣子,宋映輝心裏卻在想着自己如此悠閑地浪費整個下午是不是太過放松了,他還有很多不懂的事情,昨天賀穩講述的東方的事情也不是很明白,所以還特地要人找了些畫卷來,要不要趁着今日看上一看,明日也好跟賀穩再多問些事情。
想是這樣想,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宋映輝也就由着自己去了,不再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自己這般無趣地浪費時間,要是被賀穩知道了可不好,宋映輝這麽想着,卻突然有些好奇此時的賀穩正在做什麽,他和自己一樣都按部就班地過了數月,偶然得了空閑,會怎麽做呢。宋映輝并不知宮外究竟如何,肯定比不上宮中奢華,卻一定比宮中熱鬧。而且賀穩身邊總是要有幾個朋友的,比宋映輝孑然一身也要強上很多。
無論如何,賀穩也不會淪落到靠睡覺來打發時間吧。宋映輝非常确定這一點。
東想想,西想想,懷抱着柔軟的薄被的宋映輝也漸漸沉睡。
等到因為鼻尖萦繞着一股清香而醒來的時候,宋映輝覺得有些熟悉,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他迷迷糊糊地翻了翻身,攬了一下不知何時蓋到他身上的被子。直到帷帳外傳來窸窣的響聲,宋映輝才清醒過來,也就在着一瞬間他想來,賀穩為他帶來月橘的那一天也正是如此。
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瞪着眼睛不敢大聲喘氣,帷帳中的光線也是如同他入睡時一般昏暗,好像他不是睡去,而只不過一閉眼一睜眼之間罷了。外面的聲音并沒有停下,宋映輝也聽不清那究竟是何人在做着什麽的聲音,他緩緩支起身體,輕輕撩開帷帳之間,露出一點點縫隙。
會不會又是賀穩呢?
宋映輝搖着頭來否定自己,怎麽會是賀穩呢。他擱在帷帳上的手有點顫抖,想敞開來去看個究竟,可不知為什麽還有一點怕。他在怕什麽呢?怕外面沒有賀穩嗎?宋映輝沒覺得自己并沒有那麽離不開賀穩,可他遲遲沒有動作。
“唉……”宋映輝長嘆了一口氣,他感覺嗓子有點發幹,很想喝點什麽。時間總不能這麽一直耗下去,他手上一用勁兒,帷帳被甩開,發出“呼啦”的一聲。
“啊!”外面的人聽見聲音,有些驚慌地叫出來聲,是個女子。宋映輝看着一個淺桃色的身影,心裏有點空落落的,不過他很快就平複好心情,對着那女子說:“別慌,是朕。”
女子是平時侍候在宋映輝身邊的一個侍女,瞧着很是眼熟。她看見從龍塌之上下來的人确實是宋映輝,愣了一下,然後趕緊跪地叩首:“請陛下恕罪!”
宋映輝是懷山長公主帶着長大的,對女子很是體貼,他見到跪在地上的侍女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就起身上前将她拉起來。那侍女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看得宋映輝有些好笑,他說:“你……你,不用太自責。”他不知道這侍女的名字。
“謝,謝陛下。”侍女一只胳膊還被宋映輝抓在手裏,更是緊張得說不清話。
宋映輝察覺到這點,趕緊松開他的手,然後故意咳嗽了一聲,“你,你……叫什麽名字。”
“啊?回陛下,奴婢桃雀。”
“桃雀……”宋映輝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一身淺桃色的宮裝,覺得人如其名,很是合适。“你在做什麽?”
“奴婢是奉張公公的命令,随時給陛下備好茶。”桃雀回答說。
宋映輝清了一下嗓子,輕聲笑着,果然還是張福海最為了解他。一邊端起茶杯來潤潤喉嚨,一邊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桃雀,宋映輝瞧着她有些眼熟。不過,他始終沒有想起來桃雀正是被他不小心澆了一臉的漱口水的那位侍女便是。
再問過桃雀現在是什麽時辰,宋映輝就讓她退下了。他竟然從昨日午時一直睡到天又亮起來,現在比他平時練拳的時候還要稍稍晚上一些。簡簡單單沐浴一番,宋映輝依舊覺得食欲不振,不過看着張福海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他還是強迫自己吃下去了不少東西。本想跟張福海說一說早上的時候他以為又在賀穩面前睡過頭的事情,但宋映輝仔細考慮一下,這也不是什麽特別值得在意的事情,他便沒跟張福海說。今日沒有練習拳法,所以時間還很寬裕,宋映輝早早就去流淵閣準備着了,翻一翻他昨日沒看成的畫卷。
天氣确實是熱起來了。
賀穩今日隐隐透出一些懶散和倦意來,倒不是說他衣衫不整,只是渾身散發着一股子對人愛搭不理的架勢來。宋映輝卻捧着手中的畫卷看得津津有味,哪怕是早上還在念着的賀穩來了,他都未曾察覺到。而賀穩近來也很少遇到一句話都不跟他說的宋映輝,心下約莫也是有些好奇,他放輕了腳步走到宋映輝身側,站定,然後就着他的手看起那副長畫卷來。
賀穩之前講與宋映輝的地方是在懷山郡還要往東邊一些,是能看見海的地方,畫卷描繪的正是漁人乘船泛于驚濤駭浪之中的景象,漁人被畫得極小,而他手中長長的一柄魚叉卻難以讓人漏看了去,那魚叉直指風浪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其中潛伏着。
賀穩摸着自己的下巴,覺得宋映輝看得這般入神也無甚奇怪,這副畫卷實乃佳作,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筆法……好生熟悉。
“陛下可喜歡這人的畫?”
賀穩冷不丁兒地出聲,倒是把宋映輝吓了一跳,不過聽出是誰的聲音,他就安心下來了。宋映輝把畫卷遞到賀穩面前,說道:“喜歡,看着很有趣。”
“這人如今應是在懷山郡,陛下要不要見上一見?”賀穩又仔細看了一遍那畫卷,果然是他識得的那個人。
“懷山郡……是平淹畫廊的人嗎?”宋映輝因為懷山長公主的緣故,對懷山郡多少有些認識,而且環星圖也正是平淹畫廊的柳先生供上來的。
“算不上,他應是沒去過幾次平淹畫廊的。”
“賀夫子,和這人很熟?”宋映輝印象中,賀穩從未提過關于他自己的事情。
“很熟?”賀穩反問了一下,然後想起了什麽,微微彎了彎嘴角:“并不熟。”
宋映輝看着賀穩淺笑的模樣,心裏覺得這畫卷的作者定然是和他關系極好的,不然絕不會單憑簡單的回想就得賀穩一笑。能被賀穩記在心中的,究竟會是怎麽樣的人呢?宋映輝好奇是好奇,更多卻還是不想知道。他繞過原先的對話,說道:“朕不想見他。”
“嗯?”賀穩保持笑着的模樣,說道:“臣以為陛下對此人有些興趣。”
“有些。不過宮中無甚可畫的,莫可惜了這才子跑一趟。”
“陛下仁愛體恤,是臣疏忽了。”賀穩聽了宋映輝的話,不知怎麽想。
“仁愛體恤,便是無所建樹之意吧。”宋映輝記得張福海也曾經說過他“寬厚仁慈”,如今聽賀穩再這麽說,他似乎也明白了張福海想說而未開口的話。
今日的賀穩較往常更為對外物毫不在意,心中強守着的禮數也少了幾分,他很随意地回說:“也有此意。”
宋映輝倒是沒有受挫,倒是有點奇怪賀穩為何如此坦誠:“夫子還真是直言不諱,與平常不似。”
“陛下也真是處之泰然,與平常不似。”
宋映輝看着賀穩一臉淡然地學着他說話,覺得有些可愛,就“哈哈”地笑了幾聲,然後說道:“朕自知淺薄,不敢妄尊自大。”
賀穩看着宋映輝笑得坦然,嘴角還是抿着,眼角卻微彎。他想了想,回說:“臣既知聖明,不敢有所欺瞞。”
“真是……算了,朕說不過你。”宋映輝把畫卷一合,放在桌上,用手撐起腦袋,歪着頭看着賀穩。
“陛下言重了,臣無冒犯之意。”賀穩總是有理的。
“你冒犯的朕的地方也不少,但你總是理直氣壯的。”宋映輝無奈地沉了一下腦袋。
“陛下若是真的覺得臣冒犯的話,便治臣的罪好了。”
“你明知朕不會。”宋映輝從未這麽想過。
賀穩知道,所以他不畏:“陛下如果不讓臣占到理,臣如何還能理直氣壯?”
宋映輝眯起眼睛看着賀穩,他思考了一下其中的意思,反問道:“你是在說朕不能駁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