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朝武門外,權貴雲集,寸土寸金之地自然不是尋常人家可以住的。紅漆的大門向來緊閉,裏面卻總有看向四面八方的眼睛,這份心思就如同他們蜿蜒而入的庭院一般,深深深幾許。
庭院府邸極多,姿态萬千,但若問其中最為氣派的是哪座,則必然是陸府。而這陸府的主人卻是鮮少出現在府中衆人面前,總是早出晚歸。所以當陸不然突然出現在賀穩面前的時候,着實讓後者驚訝了一下。
“怎麽,今日是什麽妖風把你吹回來了?”
賀穩剛從宮中回來,在府門前遇見管家,聽說陸不然回來了。走到自己的房前,一看門是大敞着的,還未等人進去,聲音就先傳了進去。
“今日就是為本大爺吹起了一陣妖風,如何?”陸不然正坐在賀穩屋中的圓桌前,桌上擺着飯菜和一壺酒,酒香濃郁。聽到賀穩的聲音,他也沒停下手中的筷子。
“土夯的臉皮就是厚。”賀穩走到桌邊坐下,然後看着白玉的酒壺皺了皺眉頭,說:“誰準你把酒拿這兒來的?”
“小氣個什麽勁兒啊,又沒讓你喝。”陸不然毫不在意賀穩滿臉的不快,又為自己斟滿一杯酒。反正賀穩對他幾乎除了嫌棄就是不滿,本來也沒有什麽好臉色。
“啧,真是煩人。”
“嫌煩就不要看,眼不見心不煩。”陸不然坦蕩蕩地端起杯子小酌一口。
賀穩把擱在自己面前的酒壺擡手放到另一面去,然後在桌上掃了一眼,撇着嘴問道:“我的筷子呢?”
“誰說有你的了?”陸不然故作天真地沖賀穩笑笑。
“沒我的,還能有你的?”賀穩伸手奪過陸不然手中的筷子,然後輕輕一松手,往地上一丢,對着陸不然挑挑眉:“抱歉,我是故意的。”
“你這家夥真是欺人太甚。”
陸不然嘴上是這麽說,但還是吩咐婢女又取了兩雙新筷子來,之後再屏退左右。賀穩也不客氣,白’皙的手指夾着筷子先把桌上的菜挨個兒嘗了一嘗,然後把不喜歡的菜式都端到陸不然面前。陸不然就像沒看到賀穩的動作一般,繼續喝着他的酒,随賀穩換來換去好了,桌上的東西終究還是按他陸不然的口味備下的。不過當賀穩把桌上那一碟醉蟹從他眼前端走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大叫一聲“你給我放下”,仙居樓的醉蟹他和賀穩都是很喜歡。
賀穩白了陸不然一眼,回了一句“吵什麽”,然後勉強将醉蟹放在中央。
“你又不是沒用過晚膳,還吃什麽吃啊。”陸不然也勉強接受了将醉蟹放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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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礙。”
“看着宮中的飯菜倒是委屈你了。”
“誰能有你這般奢靡?”
“嗯。”陸不然大大方方一點頭,“我确實頗有家底。”
“來路不正。”賀穩淡然回說,陸不然的家産究竟有多少他并不清楚,不過哪怕只是他知曉的數額便是極為驚人的。
“來路不正也不如何。”陸不然夾了一只蟹腿放在自己面前,“若是我沒有些錢財,誰來接濟你這麽個窮鬼。”
“接濟我的銀子比你随手丢給姑娘的還少。說來,今日究竟為何回來,莫不是被姑娘們讨厭了?”賀穩說的這姑娘自然不是說清白人家的姑娘了。
“她們哪裏會讨厭我,畢竟我出手大方。”
“倒也是如此,那是為何?”
“大戰之前總要休養生息的。”陸不然又夾了一只完整的醉蟹,一邊剝殼一邊說:“再過幾日不就是小家夥的生辰了,我總得抽空備下賀禮。”
“陛下不是小家夥,不過是你年紀太老。”賀穩只是微微動了幾下筷子,他今晚和宋映輝一起用過晚膳,其實并吃不下太多東西。
“也不錯。”陸不然的臉确實很好看,跟賀穩同一個年紀的人似的,不過他也确實是已過而立之年之人了,“那你可知我該備些什麽好?”
“不知。”
“你會不知?我倒覺得小家夥很喜歡你的樣子,難道我要以賀穩為賀禮?”陸不然想起半月前早朝上宋映輝飄忽不定的眼神,玩味地笑了笑。
“陛下不缺。”
“不缺什麽?”
“什麽也不缺。”
“那也不缺你這個人咯,那你何不再遠走雲游?”陸不然偏偏要把話題繞回賀穩刻意回避的地方去。
賀穩聽聞,果然臉色微變,不過他很直接地打斷了陸不然:“廢話莫說,你又不是當真沒有主意。”
“哈哈,你還是一樣,不管別人的任何閑事。也罷,也罷,我本來也未曾想過從你嘴裏能問出些什麽來。”陸不然與賀穩相識已久,自然十分了解賀穩的個性,他念了一長串兒的禮單出來,然後又問賀穩說:“這些可夠?”
“你倒也是不吝啬,這些且不說是陛下一人生辰,就是再加上太皇太後和太後,也不寒酸。”賀穩粗略地聽了聽,陸不然備下的都是些好東西,至少是真金白銀的好東西。
“陸某人除了這些,別的也沒什麽了。”
“大昭的銀子都要讓你貪去半數了,還不知悔改。”
“這可就是你瞎誇大了,不過是比尋常人多上那麽一些而已,哪有半個大昭那麽多。”陸不然說:“況且都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我又為何不照單全收。”
“總有一天要扒去你一層皮充國庫的,你也不知提防着些。”賀穩夾走了碟中最後一只醉蟹。
“陸某人無能,誰想要扒我一層皮還不是輕而易舉的,倒不如多積累些錢財,給自己多鑄一層金鐘罩了。”陸不然一笑,眼睛一直盯着被賀穩賀穩大卸八塊的醉蟹,他還是更為在意這個。
“貧嘴。”
“說來,你那一份可要我替你一并備了?”
“為何?”
“還不是因為你窮。”
“不必了,反正陛下什麽也不缺。”賀穩思量了一下,說:“那日`你可會與我一同前去?”
“為何不?”陸不然反問道。
賀穩猶豫了一下,他不是很想提及那個人的名字,尤其是在陸不然面前,不過他還是開口說:“賀肅……他也是要去的。”
“賀肅去,我為何就不去?小家夥大宴天下我怎麽能不去湊個熱鬧呢。”陸不然心裏默默咀嚼着“賀肅”這個名字,這對于他而言是何等耳熟,不知叫過多少遍的名字,現在卻也有些陌生了,畢竟,已是很久未曾聽過。
“聽說,他……”
“好了,莫不是你怕遇見他和你家老爺子?你可是足足有八年多未見過他們了,老爺子看到你非氣瘋了不可。”陸不然也是同樣擅長轉移話題的。
“并不,事到如今又能奈我如何。”
“呵呵,你都不怕,我又何必在意呢。”
之後兩人誰都沒有再提起關于賀肅的事情,陸不然繼續喝着他的酒,賀穩偶爾動一下筷子。賀穩從宮中回來的時候便不早了,明日還要再趕入宮中為宋映輝講習,到了平時就寝的時間就往外趕人,陸不然似是微醺,很不滿似的抱怨了幾句,還不忘調笑着對賀穩說:“我說,你莫不是要為自己更名為‘賀禮’?”然後看着賀穩鍋底一般黑的臉色,他還是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在賀穩的房門甩在他臉上之前就先晃晃悠悠地走開了。
陸不然平日裏在這個時辰還是待在問月街上哪家館子裏的,不過,無論是哪家,都是風月之地。雖說陸不然從不留宿其中,不過總是玩到夜半時分才醉醺醺地回到府中,頭頂皎潔的月光,也是應了“問月”二字。陸府寬闊,賀穩又是借住在偏園,陸不然走在外面之後一時間竟不知道往何處去好了,又不願叫偶有路過的小厮替他來帶路,就沿着曲折的回廊慢慢走着,反正總能走到他所熟悉的地方。
家財雖然是萬貫,但陸不然很少打理府中的事情,無論是財還是物都是交給管家去管,多了還是少了他也不在乎,更不知府中每月巨大的開支都是用在了何處,只是像這樣偶爾走在府中的時候,他才猛然發覺自己竟找不出半點不妥當的地方,一切都看似很好。
處處是燈火,步步有景致。夜深人靜、閑庭漫步之時,卻有人的名字又出現在腦海之中。
賀肅。
想到這個人,陸不然不禁扶額一笑,若不是今日賀穩提起,他就快要忘記他的模樣了,只是這個名字……他難以忘記。賀肅是賀穩的長兄,賀國公的嫡長子,人如其名,是個嚴肅而一絲不茍的人,與小他八歲的賀穩完全不似。對于陸不然而言,賀肅曾是個親切友好之人,也能記得自己作弄賀穩的時候那人的袒護,不過卻沒想到如今他倒是與賀穩更談得來些,而且無論是他還是賀穩,都與賀肅疏遠開來了。
若說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兩個人之間忽然就有了隔閡,陸不然是不會信的,事實是他和賀肅之間也确實有些什麽發生過,一些讓他永遠抛在腦後卻永遠難以忘記的事情。說來,那一年他初征沙場,賀肅從朝堂歸國,賀穩離家雲游四海,都不得不說和那件事有關。陸不然現在想起來,看得倒也淡然,已經沒什麽所謂了,盡管當初的他真是對此恨之入骨。而賀穩,本來就是關不住的性子,多半是借着這個契機逃出賀家罷了,他與賀家人究竟是何種的關系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唯一不知對那件事作何回憶的人便是賀肅了。
陸不然擡起頭來稍稍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也晃晃腦袋來醒醒神。月光傾斜,想起了不好的事情的人卻只能對月而嘆。
“賀肅,你如今是怎麽想的,可曾感覺懊悔?”
能夠遇見的話,陸不然決定把這句話說給那個人聽,遇不上則算了,反正已經過去了近九個年頭,誰也不屑于再去計較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兒。
偶爾有一晚沒有到處花天酒地,陸不然卻覺得意外的十分困倦,他打了一個哈欠,然後伸展了一下四肢。那就好生歇着去吧,養精蓄銳,陸不然想着幾日後宋映輝生辰的宴席,還指不定要出什麽幺蛾子,到時不能好好打起精神來的話,要如何看心懷鬼胎的諸位一出接着一出的戲呢。
雖說宴席是以戌時為始,通宵達旦,可剛過晌午陸不然和賀穩就動身前往皇城之中。外面太陽正毒,曬得人睜不開眼睛。陸不然是馳騁沙場的武者,自然不在乎一點風吹日曬的,賀穩雖說之前也是在四海之內闖蕩過的人,但總歸是游山玩水,随心所欲,沒受過什麽苦,現在讓毒辣辣的陽光一曬,整個人都蔫了。
陸不然正看着家奴們将一箱箱賀禮裝上車去,賀穩就站在他身邊空着兩只手。注意到賀穩被曬得失去了精神勁兒,陸不然叫他先上馬車去,本來也不打算推辭的賀穩看着陸不然在陽光下也閃閃發光、晶瑩剔透的皮膚,不由心生感慨,老老實實轉身上了馬車。陸不然本是要騎馬前去,不過他瞧瞧沒有一絲動靜的馬車,就把馬交給了随從,自己邁上車,撩起簾子正對上賀穩百般無聊的臉。
“你倒是兩手空空。”
“嗯,不比陸将軍人多勢衆。”賀穩也不挪動地方,馬車大得很,随便陸不然坐哪裏。
“且說說你是藏着什麽好東西呢?”
“你不都說我兩手空空,還有什麽可藏的呢?”賀穩用袖子扇着風,回說。
“牙尖齒利,不讨喜。”陸不然無奈地搖搖頭,他早已習慣了賀穩這幅模樣,伸手摸出自己腰間的扇子遞到賀穩面前:“給。”
接過陸不然的扇子,賀穩一邊惬意地扇着,一邊惬意地眯上了眼睛。低聲嘀咕了一聲“小孩心性”,陸不然也閉上眼來養神。從陸府到朝武門其實不需花費很久,進了朝武門就算已入皇城,麻煩的事情還在之後。離着朝武門還有段距離就被車馬圍了個水洩不通,再為焦躁的人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外面的小厮好幾次不安地跟陸不然彙報路上的擁擠不堪,陸不然卻也不焦不燥。好在雖說車馬多了些,但秩序還是有的,所以哪怕皇城守衛要細細查看每一處,也不忙亂。
陸不然的馬車前行到朝武門前的時候,後面傳來一陣快馬疾馳的聲音,伴随着有人高聲喊道“懷山長公主駕到”,兩側的車馬聽到懷山長公主便主動讓出了一條寬敞的路,不消片刻,一輛外裹銀絲錦緞的馬車疾馳至朝武門外,陸不然撩開簾子吩咐小厮側挪車馬。懷山長公主的馬車停在陸不然的馬車邊,見此,陸不然下車向長公主行禮。
“臣陸不然見過懷山長公主。”
聽聞陸不然的聲音,銀緞馬車的簾子被裏面的侍女撩開半邊,先是她輕輕向外瞟一眼,然後低聲向坐在馬車正中的女子通傳。端坐中央的女子低聲吩咐:“休晚,扶本宮一下。”說罷,馬車內響起一陣輕微的動靜,片刻之後一端莊優雅的女子微微探出頭,出現在陸不然面前,便是懷山長公主了。
“陸将軍不必多禮。”
懷山長公主平日一向素雅,今日卻是不多見的盛裝打扮了起來。頭戴小鳳钿,顆顆明珠連成串兒,垂在額前,耳上戴着白玉如意紋的墜子;身着杏色層疊絲繡金暗紋的廣袖闊裙,腰系珊瑚色宮縧。甚是華貴大氣,卻不奢靡,将長公主的氣度展現了個淋漓盡致。
“謝過懷山長公主。”陸不然稍稍擡起頭來,嘴角帶笑:“長公主果然傾國之姿,能一睹芳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陸将軍過獎了,請将軍先入皇城吧。”
“怎敢,微臣不過粗人,長公主金枝玉葉莫要在此處耽擱。”說罷,陸不然側身一讓,風度翩翩。
“那懷山便不推辭将軍的好意了。”懷山長公主此句話頗為自謙,論身份地位而言她自稱本宮方可,畢竟她是當朝天子的長姊、先帝長女,哪怕是日後的皇後也要讓她三分,不會比她更為尊貴。
“請。”
待懷山長公主離開後,陸不然才回到車中。賀穩半擡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然後開口道:“美嗎?”
“大昭佳人自然是美的。”陸不然坦蕩蕩地贊美起懷山長公主的容貌來:“若是當年嫁去北方的不是赫城長公主而是這位的話……五十載內蠻族不再犯我邊疆。”
“傾國傾城、禍國殃民。”賀穩簡短地評價。
“你還不曾見過懷山長公主?”
“不曾。”賀穩反問道:“長公主長居懷山郡,我如何能見到?”
“那還真是可惜。”陸不然回味了一下,又笑道:“不過,你日日瞧着陛下的模樣,怕是看到懷山長公主也不驚豔了。我啊,哪比得上你。”
“我日日看着陛下,你還不是日日也要照鏡子的?”
“哈哈哈,多謝賀賢弟誇獎。”
皇家規矩繁多,過了朝武門還要待人清點随行的賀禮,侍衛要嚴密搜查每一人,确保無外人和武器進入皇城之中。最後才由宮人引上小轎,向北苑而去。在北苑有小庭院可做休息,接近戌時方可入席。
陸不然從武,賀穩屬文,自然不會被安排在同一處。陸不然獨身一人也無礙,也不怕遇見什麽不想見的人,他知道從此刻賀肅是不會與他在同一處的。與相熟的武将有一句每一句地交談着,大部分人對他還是恭恭敬敬,不需多費心思,陸不然覺得時間過得也快,幾句話的功夫之後就有人來通傳,衆人由侍女或者宦官引入席中。
陸不然知道宋映輝修了一個環星閣,只不過這究竟是個怎樣的高閣他并不知曉,所以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四周來。再看他左右的人也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都是對如今的北苑充滿了好奇。這也難怪,竣工之後的環星閣就連宋映輝也未曾來過。
聳立在最高處的是拔地而起的環星閣,盤龍階梯繞閣而上,明夜石雕刻成浮雲狀鑲嵌于壁上,在夜間熠熠生輝。除了環星閣頂天而立,又有數條長廊環繞在其一側,沿着碧娥山蜿蜒而下,廊側間或修有小亭、小池,水聲叮咚。衆人列座于廊中,廊間歌舞不斷,位置稍一變幻便有不同的景致。
除去環星閣出自宋映輝,其餘的都是尹太後的手筆。
陸不然的位置是算得上是上等,面對的正是尹沉嬰,與諸王同等坐。他向難得入桑靈的幾位老王爺行禮,然後端坐好。尹沉嬰笑着喚他一聲“陸将軍”,然後擡手微拱,陸不然盯着尹沉嬰臉上兩道法令紋瞧了半天,才跟剛剛看見他一般一回禮,然後跟坐在他身側的人閑談起來。尹沉嬰被陸不然冷落了也不覺尴尬,側身跟坐在他下手的青年人搭話,那人本就有些緊張不安,和尹沉嬰說話更是有些言辭不清了。
“墨邑候,怎不見長公主殿下呢?”尹沉嬰哪怕整日笑眯眯的,也難掩算計。
“這,長公主去尋懷山長公主了。”墨邑候磕磕巴巴地回說,他正是大司農鄭锲之子鄭群,娶墨邑長公主為妻後便封了墨邑候。
這位墨邑長公主是宋映輝的小妹,雖說與懷山長公主同為長公主,身份卻相差甚遠。
懷山長公主與皇帝同為合祿太後所出,哪怕年幼喪母,可後來又被收于其姨母尹太後膝下,太後無子,那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女,而墨邑長公主的生母不過是一低位嫔妃罷了。且懷山長公主有懷山郡為封地,而墨邑長公主不過只有墨邑一地為食邑,雖說墨邑也是富庶之地,可這封地與食邑之間又是相差甚遠了。
“兩位長公主還真是姊妹情深啊。”尹沉嬰似是感嘆。
“是,是。”鄭群額上都要冒出冷汗來。
“墨邑長公主年方十五,卻早已嫁于你了,我們享原卻還沒有驸馬,我這做舅父的心中也是焦急。”尹沉嬰抿一口茶,然後側過頭去對着鄭群露出牙齒笑起來:“這可怎麽辦呢?”
“懷山長公主才貌雙全,尹,尹大人無需擔憂。”
“墨邑候,都是成了婚的人了,怎得還誇起別的女子來了。”
“啊!是我失言了,尹大人不要怪罪我啊,是我失言了!”墨邑候緊張得哆哆嗦嗦,卻反倒不磕巴了。
“小聲些,莫驚擾了聖駕。”尹沉嬰哪怕是不高興也是帶着笑模樣的,看得人心驚肉跳。
陸不然在對面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尹沉嬰和鄭群二人,嘴上還是随意地和人交談着。不一會兒從長廊遠端匆匆跑來一個身着薄紅色華服的女子,她看起來十分稚嫩,面色緋紅,在距陸不然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氣喘籲籲地坐到鄭群身側。
這就是墨邑長公主?陸不然在心裏默默嘀咕了一句,不過小女兒家而已。
廊中的人多半都在注意着姍姍來遲的墨邑長公主,一時間倒是安靜了下來。墨邑長公主剛剛落座,吳盛德的聲音就響起來:“皇上駕到!”
陸不然突然有些開心到幾乎要笑起來了,他忍不住要看看這将成人的小家夥是不是有哪裏不一樣了。宴席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竟然也有讓人震耳欲聾之勢,陸不然偷偷咽了咽口水來排解自己的不适。随後而來的宋映輝倒是也沒讓他太過失望,瞧着确實與半月之前在早朝上心神不定的小皇帝略有不同,一臉不茍言笑的宋映輝好像還有了幾分冷峻。不過終究是年輕了,稚氣未脫。
“太皇太後駕到!太後駕到!懷山長公主駕到!”
尹太後與懷山長公主簇擁着太皇太後而來,宋映輝也上前做攙扶狀,不過被太皇太後輕輕一揮手擺開了,他懸空着胳膊呆愣了一會兒,默默後退幾步站好,剛才難得的氣勢也立刻矮下去了一大截。
陸不然一邊替宋映輝嘆息着,一邊聽着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中氣十足地講着什麽天佑大昭的,他一介武夫站個一時半會兒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不過他身前的老王爺卻站到腿腳發顫,陸不然還好心從後面扶上一把。
大概是對他這一善舉有些感激,再次落座之後那老王爺向陸不然敬了半杯酒,他就順着老王爺的意思喝了半杯,這老王爺左一個英雄豪傑右一個英雄豪傑的,都把他誇得無奈了,陸不然覺得自己根本不是那種人。剛放下杯子,還未等斟酒就見尹沉嬰似要起身過來,陸不然臉上不悅,向左右的人微表歉意,說自己不勝酒力先去小走幾步醒醒神。
繞過層層回廊向着環星閣後面的方向走去,陸不然有幾分遠離喧嚣的灑脫。只不過這一去要遇見的人,不知和尹沉嬰相比哪個更為棘手。
“賀肅,你如今是怎麽想的,可曾感覺懊悔?”
這句話,他非要問上一問不可了。
剛剛離開一個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就遇到一個自己躲避了很多年的人,這絕對不會是巧合吧。
陸不然對于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位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表現得出乎尋常的平靜,甚至還有閑心思好好觀察起對方來。反而倒是他印象中那個一向嚴肅的人在看到他的時候更為激動些,不過那人卻也是一言不發。
真的是很久不見了啊,陸不然看着幾步之遙外的人如此感嘆道,他怎麽也看不出這是當年和自己鬧了個天翻地覆的賀肅了。在陸不然的印象裏,賀肅總是一副高大而不茍言笑的形象,堅毅的五官讓人覺得信賴,過去他常常對着賀肅和一臉“世事無趣”的賀穩想到,這樣的兩個人真的是親兄弟嗎。時隔九年再看,賀肅還是同樣的高大,不過不知這人是什麽時候開始愁眉不展的,眉間都有了淺淺幾豎道皺紋,臉色也不如從前好,皮膚也粗糙了許多。陸不然似是不經意地往自己臉上摸了一把,心裏想着明明兩人是同年而生,如今賀肅像是比他大上十歲還要不止。上天還真是待他不薄啊,陸不然忍不住又理理自己耳邊的碎發,他果然有副好相貌。
審視似的将賀肅滄桑了些許的臉看了又看,陸不然嘴角不自覺就帶上了得意的弧度,賀肅啊賀肅,這些年你是過得怎樣的日子,是什麽導致如今的你我相差如此之遠呢?陸不然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狂傲之氣顯現在臉上,他知道自己臉上有那份氣勢,不過,九年前的他要更為可口吧,不然……想到這裏,陸不然眼睛裏的光彩突然就陰沉了下去。
心裏不再在意的事情,身體卻先替他動怒了。
沒料到自己的反應居然這麽大,陸不然像是掩飾尴尬般故作輕松地對着賀肅淺淺一笑:“賀肅,我們好久不見了,真巧啊。”既然都遇見了,為什麽要逃呢。
根本不是什麽巧合,陸不然不是故意為之的人,“真巧啊”三個字說得神清氣淡,聽在賀肅這主動尋上來的人耳裏就不知是個什麽滋味了。不過賀肅也并不是沒有什麽見識的人,陸不然給他不痛快也能裝作沒聽見,口氣中似乎還帶着幾分懷念地喚了一聲“小然”。
陸不然聽着自己久違的小名還有點詫異,不過詫異過後更多地還是覺得刺耳多些,臉上越發笑得溫和起來:“這可使不得,我都已經這個年紀了。”
“小然。”賀肅又固執地叫了一聲。
“這個便宜我可占不得,叫人聽去了要丢人的。”陸不然故意咬重了“丢人”二字。
“好,你說不叫便不叫了。”
賀肅說話的語氣很是寵溺,一瞬間陸不然倒是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一般,他暗中咬緊了牙齒。
“小……你過得還好?”賀肅又是習慣地要叫出那兩個字,不過剛剛發聲就對上陸不然很是不爽快的臉色,生生把後面的字哽在了喉頭,幹脆直接略去了稱呼。
陸不然被問得有些惡心,故意挪開了眼神不去看他,笑了幾聲才回說:“風光無限,有何不好。”
想想陸不然這些年也是盛名在外,賀肅的話自然是自讨沒趣,不過他也不在意賀穩說什麽,他心裏有自己的想法。
“一人在外,終究辛苦。”
“什麽意思?”陸不然的口氣一下子冷淡了下來。
“你硬撐什麽,就算是怄氣也要有限度。”賀肅的态度突然強硬了起來,他略帶指責的意思說道:“都已經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不回來嗎?”
“呵,回哪裏去?”陸不然一下就鄙夷地笑了。
“我這裏。”賀肅說得堅定。
“哈哈哈哈,我為什麽要回你那裏?”陸不然覺得自己簡直不知道賀肅在說些什麽,看他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樣只覺得可笑。
深深皺了皺眉頭,賀肅不滿地說:“你還在別扭什麽?”言下之意是要陸不然別再耍脾氣了,放乖些。
“別扭?莫名其妙罷了。”
“難得再見,也是時候了。”賀肅上前一步對陸不然伸出手,不料被一把打開,他舒展雙手活動了一下,然後說:“給你的時間還不夠長嗎。”
“我能活到現在可真是借你的光了。”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又向前緊逼了一步,賀肅又一次擡手向陸不然探去,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單手握住他的脖子,粗糙的拇指在陸不然頸間來回摩擦着。賀肅看着毫無反應的陸不然,眼神驟然冷冽:“你讨厭我,還是讨厭這樣?”
陸不然像是剛回過神一般,忽然笑起來說:“豈止是讨厭。”然後抓住放在自己身上的手生硬而大力地往下一扯,甩得離自己遠遠的。
“你的脾氣還真是倔強,是跟賀穩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嗎?”看了一眼自己第二次被甩開的手,賀肅對着陸不然搖了搖頭。
“怎麽會呢,我該是收斂了不少。”
“跟賀穩走那麽近的話,你會變的。”
“這倒沒錯,”陸不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邊的矮樹間似乎發出了簌簌的聲響,“我覺得你無趣極了。”
“無趣?我們之間可沒發生過什麽讓你索然無趣的事情吧?”賀肅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動了怒的,陸不然看着他微微攥緊的拳頭無所謂地笑着,難道還要打一架不成嗎。
“并不有趣。”
“你不是興致很高嗎?”
賀肅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陸不然身上,如此露骨的暗示讓人想要忽視也難。陸不然心裏驟然一緊,身體先他一步有些惶恐地顫抖了一下,等他竭力穩定下心神,賀肅早就把一切看在了眼裏。似乎很高興看到陸不然這樣的反應,賀肅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輕輕一俯身,陸不然本能地用手向外一推,不料卻被抓了個正着,賀肅的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氣,他使勁向外抽手卻掙脫不開。
“你放開。”陸不然沉下一口氣,冷冷地說。
“不會放的。”賀肅拒絕得很直接,身子朝着僵硬的陸不然越靠越近。
“放開!”陸不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
賀肅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一般,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将陸不然攥得死死的,另一只手順着他的後脊摸到頸後。将陸不然按進自己的懷裏,陸不然并沒有像賀肅想象中那樣激烈地反抗起來,不過他不在意這個,雖然少了些趣味,但也省去很多麻煩。低頭用嘴唇在陸不然耳邊輕蹭,灼熱的呼吸繞進耳中,賀肅壓低了聲音道:“我想要你。”
說罷便松開陸不然的手轉而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張開嘴,吻了上去。賀肅的吻是強硬而不容反抗的,火熱的舌尖在口中翻攪着,不一會兒就傳來陸不然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除此之外沒有一絲呻吟的動靜,賀肅一皺眉又将舌尖向內深入,細細舔舐着,陸不然的唇瓣也被他含在嘴裏吮’吸。絲毫不壓抑自己的感受,陸不然的呼吸紊亂,但他半阖着狹長的眼眸看着兩人唇間相連的銀絲,不知道在想什麽,面色平靜。
賀肅的嘴唇微微撤開了片刻,只是輕輕抵在陸不然臉頰上,當他想再次侵略攻占的時候,陸不然突然擡起眼來看着他的眼睛,與賀肅燃燒着欲`望的雙眼不同,陸不然眼中似乎還帶着點天真的笑意,他冷聲問道:“賀肅,你還要打斷我的腿再上我一次嗎?”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不僅澆熄了賀肅眼中的欲`望,也狠狠澆在陸不然頭上,讓他一直藏在腦後的事情都随着這冷水洶湧着翻滾着而來。
陸不然沒有什麽親人,陸家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家,沒有任何家産能夠留給他,唯一算是給他留了一條後路的便是将他送進了賀家。當年的賀家與如今不同,也是有幾分勢力的,至少賀老爺子還些兵權在手,雖說還遠遠不是一手遮天的程度,至少是讓人不敢輕看的。
陸不然進賀家的時候,賀穩還在他娘親的肚子裏懷着,鬧得賀家上上下下到處雞犬不寧的小霸王就是和他同年的賀肅,那個第一次見他就趴在樹上偷果子給他吃的賀肅。
別看賀肅如今是什麽模樣,幼時也是不讓人省心的,不過陸不然卻覺得跟着賀肅到處玩鬧的日子卻是一生再難得的悠閑和自在了,賀國公王府裏處處都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