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這世上讓人困惑的事情很多,可終究最讓人困惑的卻是人本身,宋享原突然覺得很累,她不知道憑借自己這一顆心究竟可以猜透多少人心。籌謀布局、揣度論策,說來似乎都是些很容易的事情,書裏寫了很多,戲文裏也聽了很多,多少精心的計謀如今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笑談了,好似就真的是那樣容易的一個故事,好似人人都能做得到。這天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不過基本都是些平庸的人,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間則必成大器。宋享原自認是資質平庸的,她心裏沒有那麽多的門道兒能供她玩權弄勢,可偏偏生在了這樣的位置上,四周盡是些八面玲珑的家夥,任是她絞盡了腦汁也是舉步維艱。
談什麽人心所向呢,她連自己這一顆心都看不透徹。
宋享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別人總以為她是個能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可她什麽也不是。宋氏說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家,不過也就是個衰落的門族,旁支稀疏,本家如今也只有宋享原和宋映輝姐弟二人而已,不過這一輩的宋氏往最輝煌了算,也就只有四個無依無靠的少年人而已,除去了他們兩個,就只有赫城和墨邑。宋氏的江山還能讓宋映輝坐下去,多半還是靠着尹姓之人,太皇太後、尹太後、尹相,這三個人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還說什麽宋氏呢,不過也是被尹家囚住的羸弱幼鳥罷了。宋享原在這天下活得卑微極了,唯一能裝點門楣的也就只有皇家的爛排場而已,那早就不是什麽至尊和榮耀了。雖說也有能在尹家的權勢中生存得安然的人,比如是陸不然,可他終究只有一個人罷了,父母手足、妻妾兒女,什麽都沒有。陸家撐不起一片天。
真是羨慕啊,真是佩服啊,這大昭最終還是要拱手讓與他人了。
宋享原想着想着,四肢都開始作痛,脊背也發冷,她知道這是下午站得久了才會這樣,軟綿綿的床榻卻一直硌得她渾身難受得緊,也許只有睡在雲端才會好受些。
“既然醒了,就睜眼罷。”
“要睜的,只是我現在有點後悔自己生得蠢,還得歇上片刻。”宋享原嘴上這麽說着,卻還是雙手撐着身體坐起來,她擡眼看看離着床榻有三步遠的那個人,臉上不經意就笑了笑,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跟她說話,什麽恭敬、尊崇,是全然沒了:“皇祖母剛來不久?”
“說什麽話呢,哀家一直都在。”太皇太後拄着她的金杖,站得挺拔,她一步一步走到宋享原的床前,側身坐下,低頭看看她還塞在被子裏面的兩條腿。
“是懷山失禮了,還求太皇太後不要責怪。”不過是一晃神的功夫,剛剛宋享原骨子裏突然生出來的那股子硬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是日常來那個恭順的模樣。
太皇太後就算是一言不發,身上也是淩然的氣勢,她對于宋享原一向是不冷不熱,可平日裏還是依着她的性子的時候要多上一些。一定要說上一說的話,太皇太後對她是好的,只是宋享原覺得太皇太後總是要讓她知道是誰對她好,這份好意她反倒是不稀罕了。
“哀家很久沒有照看着你了。”太皇太後說道:“一切可還自在?”
“回太皇太後,懷山一切都好。”
“一人在外,終究辛苦。”
宋享原聽太皇太後這句話說得不陰不陽,只有“一人”二字咬得重,心下怎還不能明白她沒說出口的話。二十三年,怎麽也算不得長,到了這個年紀還未嫁的女子也多的是,這些女子也不全見得是不快活的,赫城和墨邑都是十幾歲就出嫁,可一個遠在北方,另一個嫁了個沒出息的,宋享原覺得比起這兩人來自己活得倒是更好上一些,可偏偏人人都瞧着她可憐似的。況且婚姻大事,是要過一輩子的,何必要在二十年華的時候由着別人給自己随手則個人,剩下的幾十年都往肚子吞苦水呢。
“懷山不想耽誤了別人。”自然不能挑剔別人的不是,宋享原只能說是自己的不好。
“堂堂大昭長公主會耽誤了別人?這般妄自菲薄你也不怕丢了皇家顏面。”太皇太後不高興的時候是要用鼻子對着人的,顯然宋享原的話沒說到她心裏面去,是個牽強的理由。“前些年沉嬰就提過這件事,你倒是好,刀都架到脖子上去了,哀家那時候念在你尚且年輕的份上也沒答應下來。可如今墨邑都已經成婚了,你作為長姐卻還未婚配,心裏難道就半分也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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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山信緣,緣分到了自然就會成婚的。”宋享原嘴上應付着太皇太後,心裏卻走了神,想着那人和自己初遇時的場景,不知是不是算得上是有緣分,卻一定也是今生再難有的奇遇了。
“你的緣就是他?”太皇太後有些不屑地擡高了聲音,不管是語氣和內容都叫宋享原聽得心裏一驚,一時之間不知概要怎麽回答才好。她總歸是個連在心裏打小算盤都打不響的,太皇太後不過是問了一句話,可瞧她那反應,原本就是再怎麽拿不準的事,這下子也是沒什麽不确定的了。
太皇太後不知是抱着怎樣的心,堅定地說了一句:“懷山,你是有心上人了。”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瞞來瞞去的還能有什麽意思,宋享原知道就算自己這時候嘴裏不吐出一個字來,要不了多久太皇太後該知道的還是一分不少的知道,不如索性就痛快承認了:“懷山是有心上人了。”
“也難怪,不過這人你是決計不能嫁的。”太皇太後眼睛一阖,不等宋享原接話,也不細詢,便是否定了:“你自己再注意別家的人吧,有滿意的,哀家還替你做主。”
宋享原愣了片刻,問說:“太皇太後不問他是個怎樣的人?”
“呵,若是你有心嫁,哀家今日就不必為你這驸馬操心了。既然是你心上人,而你卻沒動過與他成婚的心思,要麽是那人身份與你不配,要麽……”太皇太後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她輕輕一笑。
“那人無心與我。”宋享原輕聲一句,她想着那人對她的模樣,自然而然就接上。
“要麽便是你對那人也沒動幾分真情。”太皇太後伸手拍拍宋享原搭在錦被上的手,說:“真正放在心尖的人,怎會舍得他和別人喜結連理。你若是能夠心有成竹,這世間沒有能比你更合适他的女子……哪怕是他此時無心于你,日後也自然是有能被打動的一日。”
宋享原看着太皇太後難得柔和的臉,心裏又是驚又是異,她從不記得太皇太後和誰說過這些兒女情長的話,她總是似有一副刀槍不入的铠甲一般。
“懷山不知那人是什麽心思。”
“你啊,骨子裏淨是尹家女兒的驕傲,而今卻只為了一個人惴惴不安,他豈會絲毫察覺不到?要麽是他真的無心于你,要麽是他顧忌身份有差,再者,就是那個人哪怕是對你動心了,可他還能安心你為他憂心……”太皇太後的臉色突然一冷:“對你又能有幾分真心,不過也就是一時的情迷意亂罷了。哀家怎麽會讓這種人娶了你去?”
宋享原張張嘴想要說些反駁的話出來,她覺得太皇太後的話是有幾分道理的,可不見得都是對的,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這樣淺薄的緣分,你還是早些割舍了。你是懷山長公主,做事不能不三思而後行,不能不以家國利益為先,不能不放下外物。”
“外物,”宋享原反問:“什麽不是外物?”
“能讓你平安的東西。”
“可……”
“好了,哀家不想再聽你說了。”太皇太後單手用力拄着手中的金杖,從床沿站起來,她繞着手腕對着宋享原一推手:“梳妝好,要走了。”
不容置喙。
太皇太後一步一步緩緩走到門邊,有想要上前攙扶她的女官,卻被她揮揮手趕走。宋享原看着那有些佝偻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一直有着鋼鐵手腕的人也老去了,今日能與她這麽談一席話實屬是不易,那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太皇太後的手杖拄在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響,與剛才談話時那柔和的語氣絲毫不像。雙手交叉起來放在身前,宋享原忽然覺得今天自己真不知是哪裏來的膽子,幾番對着太皇太後不恭不敬,轉而又覺得那人也不知是怎麽了,竟然如此寬容。想起太皇太後滿頭的銀絲,和她幹枯的雙手,宋享原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對這個人怕極了。
喚了休晚來替自己梳洗,把散開的頭發又重新盤起,銅鏡裏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宋享原忍了忍腿上的酸痛,叮囑休晚多上些脂粉。
太皇太後換了一身墨色金繡鳳衣,壓在她的身骨上總覺得不穩當,這衣裳太沉重了。輕提裙角,宋享原迎上前去在一側攙扶着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歪頭看了她一眼,又慢慢正視前方,說道:“走吧。”
身後跪了一地的奴才,傳來一聲響亮的“恭送太皇太後”。
宋享原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休晚,想着這麽遠的路休晚怕是要一路走着去了,然後被太皇太後輕輕敲打了一下手,她回過頭來攙扶着太皇太後上了步辇。一路上颠簸了很久,宋享原胃裏難受,難免想起了一些事情。最初為環星閣選址的時候是選在江邊的,想來夜裏有天與江水為幕,群星環繞,正是應了“環星”二字。後來,反對的人實在是多,她不得已只得一再退讓,終究選在了北苑這麽個偏僻的地方。宋享原一邊撫平自己的胃,一邊想着自己那時也是考慮不周,口口聲聲說着反對的人哪裏是看不得她修個閣子呢,分明只是不想她豎起個名聲來,更不想輝兒在他們無法掌控之地做些無法掌控之事,一座環星閣而已,反倒是像釘子一般深深紮入了有些人的心中。宋享原突然想起今日入宮之後,她還未去煥玉臺,甚至一次都沒有想起過宋映輝來,全心想着的除了如何與太皇太後周旋,就只剩下那個人了。心下有些看不起自己來,宋享原可沒忘記她信誓旦旦對宋映輝說過的那些話,又有些自私地想着,若是有一天宋映輝也有了心上人,又會把自己這個皇姐抛到哪裏去呢,私心裏有些不想這般。
一路胡思亂想,時間過得也快,沒等宋享原想出個什麽所以然來,她就不得不再次扶上太皇太後的手,放緩了步子向裏走。
快要走要席中之時,那個挺拔的白色身影讓宋享原心裏一緊,宋映輝的模樣是她沒見過的。目光平靜如水,還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寒意,包裹在層層精繡的白衣中的身軀比起之前見到的時候要高大了不少,遠遠瞧着好像就只有一層皮囊是年輕的,剩下的就有些英氣逼人的意味,尤其是他看到自己突然皺了一下眉的時候。
也是欣慰,宋映輝也是日益成熟了起來。
宋享原能瞧在眼裏的,太皇太後也能瞧在眼裏,她彎了彎嘴角,問道:“你說你這皇弟是不是也有了心上人?”
“這……”宋享原吞吞吐吐之中在回憶着方才自己在路上的所思所想,心裏沒由的有些難過,她只能安慰自己道:“輝兒能有什麽心上人呢,平日裏除了些宦官和宮女的,也認不得什麽人了。”
“你是在埋怨哀家?”
“不,懷山不敢。”
“那你可敢想想皇帝身邊還有些什麽人,其中就沒有能讓他傾心之人?”
宋享原不答話,認真想着這個問題,宋映輝不接觸權勢,生活很是簡單,平日裏在他身邊的人一時之間還只能想到個張福海,且不說張福海何如,單憑他是個宦官這點就讓人覺得是匪夷所思了。再想想,便是賀穩了。宋享原猛地擡起頭來,莫不是……
“孫兒見過皇祖母。”說話間,宋映輝就已經走到眼前,宋享原瞧着他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
“不必多裏了,都是自家人。”太皇太後在宋享原手上拍了拍,提醒她快些會神,宋享原反應過來之後她才又開口:“皇帝今年是要十八了?”
宋映輝眼眸中的失落藏也藏不住,他回說:“回皇祖母,孫兒将滿十六。”
“哦?那可真是不大呢。”宋享原察覺到太皇太後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自己這邊,果不其然,她被問道:“享原,你這皇弟可真是年少,可能承擔起我大昭的江山來?”
先前被太皇太後那麽一說,宋享原心裏覺得她是對宋映輝不滿意的,這句話是在責備宋映輝不做正事卻偏偏去動些歪心思似的,她只得說:“輝兒一直以江山社稷為重。”盡管,這句話輕于鵝毛,沒有任何分量。
“還未滿腹詩書,就可心懷江山?呵,有趣。”太皇太後的話中滿是尖銳。
“皇祖母,孫兒……”宋映輝也是委屈,想着為自己辯解兩句,卻被打斷。宋享原一陣揪心。
“皇帝,你跟着賀穩習得了些什麽,平時多讓哀家瞧瞧。”
“是。”宋映輝越是回答得幹脆利索,宋享原就越憂心,她的輝兒不會對賀穩抱有什麽不妥的想法吧?
太皇太後像是随口問了一句:“享原,你可曉得那賀穩平時教皇帝些什麽?”
宋享原被叫了名字,很是謹慎:“享原并不知曉。”
“不知曉?那你且瞧瞧皇帝不便知曉了?你還滿意皇帝在賀穩手中長成現在這般樣子嗎?”
宋享原皺了一下眉頭,幾乎已經要在心中坐實了之前的猜想,太皇太後這番話又讓她懷疑起是不是賀穩在其中動了什麽手腳,這人她本來就信不過。宋映輝長居宮中,好男風這種事情肯定是從未聽聞的,可那賀穩之前一直在俗世游蕩,也并未成親,若說他引誘宋映輝來做些什麽的話,這沒有任何不妥,只是他為什麽偏偏要看上自己這皇弟呢?宋享原看着宋映輝一張精致的臉,眼底更加黯然。她已經止不住要往些驚世駭俗的方向想去了。
“賀大人是您親擇的帝師,自然是極好的。”為什麽,為什麽太皇太後要選賀穩做帝師?
“哀家知道賀穩是哀家是哀家挑的,哀家比你更知道賀穩是什麽人。”太皇太後像是在戲耍着一般,每句話都弄得宋享原驚慌不已:“賀穩,好還是不好?”
“這……賀穩……他……”
“皇祖母。”宋映輝突然開口,宋享原心中不好的預感更是強烈,她緊緊盯着他的嘴巴,害怕他說些什麽,只見宋映輝對着太皇太後一俯身,一本正經地說道:“賀夫子是朕的帝師,只有朕才知曉他是怎樣之人,皇姐如何能說得出好與不好。”
宋享原清清楚楚地聽出了宋映輝言語之中對于賀穩的維護,甚至還帶着一點對自己的疏離,她開始害怕起來,似乎她與宋映輝之間相隔的不再是遙遠的路途和漫長的時光,而是活生生的将原本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分開了。但是她怨不得宋映輝,也怨不得賀穩,畢竟她自己在其中也有份,為了一個不知是否和她有緣的人。
“這賀穩難道只教皇帝漠視禮法嗎?”
“他沒有!”宋映輝反駁的聲音很大,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冒冒失失的小皇帝:“賀穩他才沒有!他……”也許是覺得自己太魯莽吧,宋映輝一下子噤了聲。
宋享原看着沉默下去的宋映輝,又發覺太皇太後臉上的笑意似乎越來越深,她的皺紋都那麽深邃,半饷兒,太皇太後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若是賀穩做不好這大昭皇帝的帝師,大可要別人來。享原你不是心中早就有更合适的人選嗎?”
陸不然!太皇太後的意思是可以讓陸不然來做帝師!若是換在幾個月之前,宋享原不會有半分躊躇,她曾經為了讓太皇太後擇陸不然為帝師,前前後後并沒有少費功夫,最後還跟尹沉嬰好一番争執,可終究動搖不了太皇太後半分,她還是選了個賀穩。如今再提起這件事來,宋享原是不敢輕舉妄動了,不說陸不然是不是還像自己原先設想的那樣願意來攪和這趟渾水,且看宋映輝的态度,她心裏就沒有底,她這皇弟也不知道是只對賀穩一人有意還是真真就是好男風。前者怕宋映輝心裏難過,後者又怕宋映輝與陸不然生什麽是非,宋享原瞧着還算是鎮靜,心裏早就亂成一鍋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太皇太後不該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她優哉游哉地嘆一口氣,說:“你們啊,莫要忘記哀家今年已是六十了,還是多用上幾分腦子來揣摩哀家的意思吧。”
“母後何必跟這些小輩兒多費心神。”這既不是宋享原也不是宋映輝,如此傲慢之人全皇宮也就只有尹太後一人而已。這人做事從不知低調是何物,以前她還是皇後之時氣焰還要更嚣張些,偏偏宮裏沒有什麽人能拿她怎樣。
“何止是哀家為他們呢。你也是。”太皇太後不是不清楚尹太後什麽心思,不過她一直沒有多加幹涉,宋享原覺得這也許就是因為她年歲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兒臣自然該為母後分憂。”
“晉蘭。”太皇太後突然叫了尹太後的閨名,宋享原的生母合祿太後名為尹采蘭,聽着便是個碧玉似的秀氣名字,而尹太後名為晉蘭,雖然只有一字之差,氣勢可高了不止一倍,是個好名字。尹太後不悅地皺了一下眉頭,太皇太後倒是平淡:“你有心了。”
“謝母後。”尹太後這麽說着,眼神卻泛着兇光。宋享原不知何以讓她至此。
氣氛壓抑到宋享原都略感不适,也偏偏這時候那不長眼一般的吳盛德扭着腰身來請這幾位入席。吳盛德那副造作扭捏的模樣宋享原雖然是瞧着惡心了一些,不過總是好過與那些人僵持着,也就順勢入了席間。宴席是尹太後一手操辦的,宋享原也就放下心來,尹太後再是怎麽勾心鬥角,也不至于當着衆人的面怎麽樣,況且除了暗裏不知動了不只是多少的手腳,面上看着這宴席确實是極好的,從菜品到歌舞無一不讓人舒心惬意。只是糾纏不休的各家子弟實在是煩人了一些,宋享原叫休晚去擋掉,休晚一個小女兒家很是吃力。
身側的尹太後一面應付着自己面前絡繹不絕的人,還能得空嘲弄宋享原幾句:“懷山氣量高,哪裏看得上這些凡夫俗子。”周圍圍着一圈的年輕男子都略顯尴尬,宋享原雖然是瞧不上這些人,可有些話她也不會搬到臺面上說,有失風度。
好像還嫌不夠一樣,尹太後下巴一揚,衆人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是陸不然坐于席間。宋享原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尹太後又笑着說:“你們學着點陸将軍,靜坐如松,不浮不躁,懷山她啊定是欣賞那樣的男子。”宋享原自己知道尹太後這是信口開河,可旁人只當尹太後是在暗示些什麽。說起來,本來就有不少人認為宋享原和陸不然很是般配,只不過兩人都是不娶不嫁的,說閑話的人才少些了。要是尹太後故意牽起這個波瀾來,旁人聽在耳朵裏還能是什麽滋味呢,紛紛附和起來,說得天花亂墜,就跟明日便能喝上這兩人的喜酒一樣。
宋享原心裏火氣突然大起來,不過她壓着自己一動不動,聽着那些纨绔子弟胡扯,就算是她明日就和陸不然洞房花燭,這些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夠不夠格兒喝上她宋享原這一杯酒的。尹太後話說得清閑,但要是宋享原和陸不然之間真的有了什麽,她未必就能笑得出來。這邊正在談笑之中,那邊陸不然忽然起身,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正站着笑盈盈的尹沉嬰。宋享原心裏一動,也跟着站起來,休晚有點驚訝,尹太後也很驚訝,她擡頭問道:“你要哪裏去?”
“謝尹太後關心,懷山已是過了好時候的未嫁之人了,如今聽您一番提點,豁然透徹。”宋享原語氣先是溫和,忽而嘲諷一笑,就顯得刻薄:“享原可要抓緊這萬裏挑一的好夫婿,早日落地生根、開枝散葉。”
“你……”
“懷山告辭。”得意地一彎嘴角,宋享原頭也不回地往陸不然離開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休晚看了一眼僵硬的尹太後,跌跌撞撞跟上前去。
離開了尹太後的視線範圍之內,宋享原才長舒一口惡氣,這尹太後三番兩次拿她未成婚說事兒,還給她寄過什麽勞什子的詩句,她也不是次次都要忍下來的。
“公主!公主!等等休晚啊!”休晚小聲呼喚着,從後面腳步匆匆地跟上來,她環顧四周然後“咦”了一聲,問宋享原說:“公主您把陸将軍跟丢啦?”
“小笨蛋。”宋享原剛才只是找個理由激一激尹太後便是了,本來就沒打算去尋陸不然,他們又算不上相熟。“我只是說說罷了,哪裏能真去找陸大人。休晚,你陪我走走吧,這北苑也是被打理得好。”
“欸?是!”
宋享原這話說得不假,就算她心裏對于尹太後再不怎麽不喜,她都得承認這确實是個能力超群的女子。尹太後從未從先帝那裏得到什麽盛寵,還是穩穩把持後位那麽多年,就算同樣是尹家出身的、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尹采蘭都不曾動搖她分毫。
兩人往僻靜的地方走,正好沿着架滿了紅燈籠的湖邊。夜裏的紅燈籠格外亮,紅成一團,洋溢着一股股的喜慶,落在水面上好像是潛在水底的紅蓮。腳下是橫木鋪成的棧道,一走就會發出咯吱的聲音來,也是有趣。宋享原自己是什麽打理庭院的心思,總是由着府中的人去,她只管平日裏瞧瞧就是了,她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在庭院上花花心思、打發打發時間。
好景致不常有,一個人清淨悠閑的好景致就更不常有。
宋享原聽見身後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回過頭去望,有一個匆匆而來的女子,身着薄紅色的衣裳,嬌小可人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
“皇姐。”少女淺笑着向宋享原打了一個招呼,走到她跟前來對她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跟少女不同,宋享原沒有什麽高興的神色,她有些奇怪為什麽會有人能在這裏尋到自己,而且這人剛剛還在席間。宋享原頗為生疏地叫她一聲:“墨邑。”
“皇姐……你,不想叫我的名字嗎?”墨邑長公主一臉的委屈。
宋享原看墨邑長公主可憐兮兮的模樣,清清了嗓子,又叫她一聲:“小秋。”
“嗯!”宋小秋笑着答應了一聲,宋享原還是有些怪怪的,她不曾記得自己何時跟這最小的一個皇妹關系太親近過,直接稱呼她的閨名似乎是太過親昵。
“你……可有什麽事嗎?”
“小秋只是好久好久都沒有見過享原姐姐了,心裏覺得很是思念,便尋個機會來找姐姐說上句話。”宋小秋說話的聲音很甜美,雖然已經十七歲了,還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享原姐姐難道就不想我嗎?”
宋享原被“享原姐姐”四個字弄得渾身不舒服,心裏直發冷,她搖了搖頭,拒絕道:“墨邑,你還是不要這麽稱呼我了。”
“為什麽?”宋小秋瞪大了眼睛,很是困惑地問道:“享原姐姐的名字這樣好聽,為什麽不讓我叫呢?”
“我……”
宋小秋原本天真活潑的臉一下子就冷淡了起來,笑容也一下子抽走,宋享原被她陰沉沉的眼神看得難受。宋小秋低着聲音,幽幽說道:“享原姐姐真好啊,連名字都這麽動人,不像我,只是随随便便取了一個普通的字,還沒有‘墨邑’這個封號好聽,怪不得姐姐連我的名字都不願意說出口。呵呵,也是,這天下哪裏都是姐姐那麽幸運的人呢?”
在宋享原看來,宋小秋透着一股不對勁的感覺,她不想與她過多接觸,向後退了兩步,離着休晚近了一些。宋小秋說話就像在自言自語一樣,宋享原只得打斷:“小秋,我沒有。”
“享原姐姐你不要說了,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哦,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宋小秋輕輕搖搖頭,擡眼又是滿臉的天真稚嫩:“姐姐的名字是父皇親自取的呢,‘坐享萬千山林之利,盡原四方川澤之益’可真是好寓意啊。你說,父皇是想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姐姐你吧?窈姐姐的名字也是父皇取的,不過怎麽有享原姐姐你的名字這麽用心呢,只是單單取了個‘窈窕’的‘窈’字而已。可是,這也不錯,只有小秋一個人,是母親給取的名字。”她口中的“窈姐姐”說的是赫城長公主宋窈。
“名字不過是個寄托而已,你的名字也是你母妃對你的期望。”宋享原心中警惕得很,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小秋,生怕她做出什麽。
“期望?大家對小秋能有什麽期望呢,明明都不把我放在心裏的。而且期望有什麽用呢,窈姐姐也沒有長成窈窕淑女,不還是享原姐姐你更加美嗎?”宋小秋越說越是嫉妒:“享原姐姐你真是什麽都好。還有廣闊又富庶的封地,窈姐姐都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小秋自己也嫁了只蠢豬,只有姐姐你又逍遙又自在。”
宋享原知道宋小秋的夫君墨邑侯鄭群不是什麽有出息的人,很是膽小懦弱的樣子,但是聽着宋小秋用“蠢豬”二字稱呼他,還是不自覺就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你不要這樣說他。”
“不要?呵呵呵呵……”宋小秋尖着嗓子發出一連串的譏諷的笑,滿臉不在乎地說:“姐姐難道是在意那條卑賤的母狗?”
“墨邑!”
“真是貪心啊,姐姐你不是有了好夫婿了嗎!陸将軍一點都不像鄭群那雜種呢,一表人才,小秋真是好嫉妒。不如,我們來換吧,享原姐姐?”
宋享原雖然很想辯解她和陸不然之間根本沒有什麽交集,不過一時之間她也弄不明白宋小秋這股深深的惡意究竟是針對她來的,還是恰巧被她不走運地撞上了,休晚在她身邊一直在顫抖,小聲叫着她“公主”,宋享原不知道怎麽安慰休晚,也不知道怎麽安慰自己。
“享原姐姐怎麽不說話了,果然姐姐還是看不上小秋的東西吧。”宋小秋的脖子扭曲得很厲害,她的臉頰幾乎要貼在肩膀上了:“咯咯、咯咯咯……”發出的一截不連串的怪笑,配上她被燈籠照得通紅的面孔,說不出的瘆人。
“墨、小秋……”宋享原被宋小秋瞬間瞪大的眼睛吓了一跳,改了口。
“享原姐姐,你抱抱我吧。”宋小秋突然地下了頭,發出了悶悶的一句話,宋享原皺眉看着她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來。宋小秋很嬌小,她突然加快了步子撞進宋享原懷裏,在宋享原反應之前就死死抱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的胸前低聲嗚咽了起來:“怎麽辦,小秋太不聽話了,會被殺掉的,會被那個人殺掉的。救救我,你救救我!”
休晚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喉頭,沒有驚叫出聲。宋享原與宋小秋僵持着,一動也不敢動,若是宋小秋手中有什麽利器,她一定躲也躲不開,宋小秋的表現很是奇怪,時而單純,時而惡毒,宋享原在心裏覺得抱着自己的宋小秋整個人都冷冰冰的。有幾分可憐,可她不敢碰她。
“享原姐姐……”宋小秋哭了一小會兒,突然擡起頭來,她臉上的脂粉都哭花了,臉上一片斑駁,宋享原心裏一驚,就見宋小秋咧開嘴角:“我們一起去吧?”
“什麽!”
宋享原再也按捺不住,雙手抓住宋小秋的肩膀使勁兒向外推開她,休晚呆愣了一下,也上來搭了一把手。兩人合力把宋小秋推開很遠,宋享原喘着氣沖着她大喊了一句:“你滾開!”
“啊。”宋小秋呆滞地發出一聲單音,沒有什麽動作。
“滾開!”
宋享原用她最大的音量又是喊了一句。雖然是身處僻靜的地方,可這麽大的争執聲也不是全然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來,更何況離開席間四處閑逛的人也不再少數,很快就有人從遠處大聲詢問着這邊的情況,宋享原能看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向着這邊走來,不過她沒有應聲,她怕宋小秋再有動作,反倒是休晚急切地向四周張望,尋找着聲音的來源。
宋小秋像呆傻了一般,一言不發,她聽見有其他人的聲音,一臉的驚慌失措,肩膀顫抖着回頭去看。不過那些人距離還很遠,她瞧不真切,只是越來越惶恐,臉上已經開始抽搐。忽然宋小秋身形一閃,宋享原以為她又要向着自己沖過來,急忙躲閃開,沒想到宋小秋轉而向着另一個方向跑去,她踏上立着紅燈籠的木欄杆,高高跳起,躍入水中。薄紅色的衣裳飄揚在她身後,就像是金魚搖擺的尾巴。
“啊!”
休晚壓了幾次的驚叫,再也止不住,她高揚的音調幾乎要傳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