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嚏!”

張福海單手抱着一摞書,正低頭查看扉頁上書寫的文字,突然感覺鼻子很不舒服,他皺着眉頭忍了忍,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桃雀在一旁拿着雞毛撣子輕輕彈去花瓶擺設上落的一層塵埃,聽見打噴嚏的聲音,轉過頭來便看見張福海扶着鼻子,一臉的茫然,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以為是自己掃得灰塵四處亂飛才害張福海打噴嚏的。

“張公公,您可有哪裏不适?都怪我掃得周圍全是灰的。”

“并不。”張福海的手還是搭在鼻尖上,他搖搖頭,說:“你不要放在心……阿嚏!”話還沒有說完,又打了一個阿嚏,張福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桃雀看了看張福海的臉色,和平日裏一樣蒼白沒有血色,她也說不準張福海是不是不舒服,便問道:“您是不是染了風寒?”

張福海垂着眼睛滞了一下,然後又對着桃雀搖搖頭。他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哪裏不适,雖然天氣逐漸炎熱起來,宋映輝經常抱怨沒有胃口,寧可喝上碗涼茶也不願意用膳,但張福海卻不覺得有那樣的難受,天氣還算溫和,沒有突然就染上風寒的理由。

“啊,那就好。”桃雀舒心地笑了一下,說:“若是在這樣熱的天氣裏染上風寒,拖拖拉拉的要好些日子才能好呢,要比平時多受罪的。”

“嗯。”

桃雀絲毫也不在意張福海一點也不熱情,她在昱央宮做事也有很長時間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十分熟悉,如果不是浣溪姑姑還一直留在昱央宮中,這管事的女官也該輪到她來做的。她知曉張福海這人與一般的宦官不一般,身上沒有半分閹氣,也許是因為身材高大的關系,反而很有男子氣概。他深邃英俊的相貌在宮中是很惹眼的,桃雀私下裏也聽不少宮女提起過她們是如何看好張福海的皮相,宮女雖然心裏都自持比同等位的宦官要好上幾分,可兩者都是幾乎要在宮中呆上一輩子的,能得到恩準出宮的,尤其是在還能嫁人的年紀出宮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宮女們雖然也經常說說自己出宮後要嫁個好夫婿之類的話,但大部分人心裏都不抱着再從這皇城之中邁出的希望了,時間久了覺得能有個合适的宦官搭夥兒也是不錯的,自然,這其中最被推崇的人就是張福海。雖然張福海總是冷着一張臉,可抵不住長得好,而且與他相處的時間久了,桃雀知道他絕不是個冷漠無情之人。

“不知道北苑裏到底是怎樣的景象,陛下十六歲的大慶肯定很熱鬧吧,我也真想去看看啊。”桃雀繼續做着剛才手裏打掃的活,一邊跟張福海說話。

“很磅礴。”張福海回憶了一下環星閣,說了三個字。

“這次是去不成了,不過那邊若是能放些煙花來看看就好了,在昱央宮裏也能瞧見。”宮中每逢大慶都要備上一些煙花來放,特別是尹太後對煙花是情有獨鐘的,而且一向清淡的太皇太後也不讨厭,宮裏終日不得空閑和樂趣的宮人們這時候也被默許歇上一歇。煙花炸裂,四散的火星好像傳遞着微小的幸福,夜空之下淨是它帶來的片刻的歡聲笑語。

張福海明白女孩子家對煙花喜歡得緊,他說:“我來整理,你想看便去看吧。”

“啊,怎麽能讓您一個人整理這麽大個流淵閣呢!”桃雀知道張福海的好意,但她卻不想張福海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做些整理的事情:“這煙花不過是一會兒的事情,指不定是什麽時候才放呢。我們快些動手的話,也許還能搶在放煙花前做完呢,再說啦,我們一起從這邊看上一看也沒什麽不妥。”

張福海向四周看了看,他和桃雀兩個人自從宋映輝去往北苑開始,就一直在流淵閣中打掃着,現在也過去了很久,況且本來就不是多麽雜亂的屋子,要變得井井有條也不需很久。

“嗯。”又是短短應了一聲,張福海手上不停。近來宋映輝讀書的熱情高漲,一日中有大半時間是呆在流淵閣中的,很難得有個他不在的時間用來打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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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公果然是個好人。”桃雀說完自己的話,又拿起雞毛毯子來,不過她才掃了那麽幾下,就低頭笑起來:“瞧着像是鐵面,心裏卻是柔軟。”

張福海平時不太跟除了宋映輝之外的人多說什麽話,更不要說是桃雀這樣的女子,被這麽說上一句,他反而比桃雀更加尴尬,不過臉上還是不動搖分毫的模樣。況且他大概思索了一下自己這些年在宮中的所作所為,雖然絕不是什麽兇惡之人,可張福海自認為也算不上什麽好。

桃雀今天的話格外多,也格外活潑,一句話接着一句話說個不停:“雖然有幸能夠伺候陛下,可現在的日子過得還是太辛苦了些。陛下’體恤我們這些宮人,真是這宮裏最好的主子了,可是這昱央宮裏的事情陛下管得少,我們平日裏還是得聽別人的,這樣啊,還是讓那些小人得志的家夥嚣張起來了。”桃雀所說的小人得志的家夥,自然是不知怎麽就當上總管的吳盛德了。

關于吳盛德這人的傳聞,張福海自然是聽說的,而且基本大家嘴裏流傳的都不是什麽好話。今日吳盛德服侍在宋映輝身邊,算算時候宴會正是高`潮,他定然是不會出現在流淵閣裏的。張福海本不是多管閑事的人,桃雀估摸着也是平日裏受了吳盛德不少的氣,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抱怨,一股腦能說上一大段,所以張福海也沒有打斷她,就靜靜聽着她說,而且桃雀說是歸說,還是很含蓄地指桑罵槐,萬一讓人聽去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

“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人一旦得了勢就洋洋得意起來,怎麽炫耀都嫌不夠似的。”抱怨完了,桃雀這麽說了一句,張福海以為她心裏總算是舒服些了,就不想再搭理她了,沒成想桃雀嘆了口氣,說:“真是替你可惜了。”

這個“你”當然是指張福海了。杜堂生去了之後,大家本以為肯定是他這一手帶大的徒弟張福海接任他的位置,雖說張福海年紀是輕了一點,不過做事為人還是能讓人信服的。不過誰能想到原本沒什麽人瞧得起的吳盛德一翻身就登上了這個位置了呢。桃雀一副又是惋惜又是不滿的樣子,張福海自己卻覺得這件事是無所謂的,這裏面的事情哪裏是選個總管那樣簡單,再者,他對現在的日子也沒有什麽不滿的。

桃雀一邊忙活着抱怨,一邊還要做着手裏的活,不過她倒是兼顧得好,話說得差不多了,手裏的事情做得也是利索。打量一下四周,流淵閣中皆是幹淨整潔、一塵不染,她敞開窗子瞧瞧窗外,還沒有什麽大動靜。

“好像是能趕上煙花了呢。”

“能的。”張福海看見桃雀慢慢的興致盎然。

“嘻,這下子我是不能和張公公您看這煙花了,我得快些去尋她們才行呢。”桃雀有些開心地笑了:“方才是桃雀多嘴多舌了,還請公公您別計較。”

“不會。”

“那桃雀便心安了,這裏就先行告退了。”

“嗯。”張福海總是這麽應聲。

桃雀轉身要出流淵閣,雀躍着邁了幾步,突然跟又想起來什麽一樣突然轉過頭來:“啊,容桃雀多說一句。您也早些尋個好地方等着煙花吧,肯定是極漂亮的。”說完話,對着張福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極漂亮的煙花?張福海沒急着去阖上桃雀留下的那扇門,他只是在門前站定了,擡頭向天上望去。夜幕漆黑,星星點綴,張福海不清楚桃雀為什麽對上煙花會如此興奮,煙花絢爛,不過騰空而後下墜也就是一瞬之間的事情,不及頭頂星光,永挂天穹。繁星落在眼中,張福海突然想起宋映輝來,想起宋映輝喜歡觀星來,也正是為了觀星才興修環星閣的。

無論是煙花還是觀星,張福海其實都沒有什麽興趣,不過一想到宋映輝在環星閣之上仰望星空的模樣,他覺得今夜的星光再亮一些也未嘗不可。

再細細查了一遍流淵閣是否已經收拾妥當,張福海就離開返回自己的屋中去了。宋映輝不在的時候,昱央宮中格外的安靜,大概是因為他把吳盛德也一道帶走了的緣故。張福海在昱央宮中的住處有兩間,裏面陳設的東西用得很好,不過真正能排上用場的東西沒有多少,大部分東西都堆在外間,陳列着不少架子,上面擺滿了琳琅滿目的東西。他所居住的內室地方不大,除了些許必須的東西,沒有過多的裝飾。外間的東西除去個別是杜堂生給的,剩下的幾乎都是宋映輝給的,每次從別人那裏收到東西,宋映輝總是強迫張福海選兩樣帶走。

張福海記得自己一開始跟宋映輝婉拒過這些東西,不過宋映輝很是堅持,他說:“朕明白小福子對朕是真心好的,所以朕也想對你好,可是朕除了這些就什麽都沒有了。小福子你就留着吧,總是會派上用場的,就算拿去送給別人也好啊。”然後宋映輝就憑着自己的眼光選些經看不經用的大件給張福海,後來在張福海的堅持下才換做是張福海自己選了,張福海總是選一些小巧不占地方的玩意兒,有時幹脆就直接拿金銀錠子來湊數。雖然張福海也不知道他拿着這些錢財到底有什麽用處,不過還是不忍心拒絕一臉期待的宋映輝。

屋裏的東西越擺越多,讓人瞧着就覺得亂七八糟的,跟張福海這個人一點都不像。不是沒想過把那堆除了值錢就沒有什麽用的東西都送給別人,但是它們現在還老老實實躺在房間裏,張福海發現自己沒有什麽可以送東西的人,而且宋映輝那句話響起在耳邊的時候,瞧着那堆玩意兒比平時要順眼很多。略微有些舍不得。

今日有吳盛德跟着宋映輝,張福海就不用操心就寝之前誰去伺候宋映輝更衣了。進了裏間,打開床側的衣櫃,張福海取了一身幹淨的裏衣放在床上,正打算讓人去打幾桶熱水來,突然聽見一陣叩門的聲音。這麽晚還有人來敲門定然不是什麽尋常事,張福海走到門口,看見映在門上的影子十分瘦弱,不過他還是向後退了一步,謹慎地将門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身着藍衣的宦官,他好像很害怕似的輕輕低着頭,沙啞着嗓子說道:“見過張公公。陛下讓奴才來請您去一趟。”

張福海盯着那個宦官的腦袋不說話,彎着腰的宦官也不敢擡起頭來,整條脊背都累得抖起來。過了一會兒,張福海才沉着聲音問那人一句:“年紀大了,不要老彎着腰。”

聽到這句話,原本來畏畏縮縮的那個宦官伸手一把拽下自己頭上的帽子,拿在手上煽起風來,他擡起頭來,是一張張福海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十分平常的臉。張福海也不仔細看,反正那總歸是假的,長成什麽樣子都無所謂的。

“你這小兔崽子,故意耍着大爺玩啊!”那人不滿地嚷起來。

張福海皺皺眉,說:“太吵。”

“嘿,大爺我想怎樣就怎樣,要你管着幹什麽?”說着這句話,來者擡起手來在自己耳後摸索了一陣,張福海就怔怔看着他的動作,那人突然笑起來,指着張福海說:“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以為大爺要扯下來層人皮!我偏不!”

手裏突然一抖,張福海想也許他直接關門會比較好,雖然還沒看到這個人的臉,但天底下總是用這種語氣說話的人實在是不太多,而張福海恰好也只認得其中一個而已。

“你是不是想用門砸我的鼻子?喲呵!你以為大爺不知道?”

“……想砸臉。”張福海沉默了片刻,還是誠實地回答了,這個人鬧歸鬧,但卻也不是什麽一般人,張福海還能記得自己在弄魚巷子中見到他的情景,一條破板凳上燃着一根紅蠟燭,這老頭坐在地上搖着蒲扇。

“哼,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東西。”老頭一邊嘟囔着,一邊擡腳往張福海屋子裏頭走,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很幹脆就繞到桌子前,抽開凳子就大大咧咧坐下了。張福海看着老頭完全沒有跟他見外的意思,自己關好了門,也慢慢走到桌邊坐下。

老頭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沖張福海擡擡下巴:“你轉過頭去!”

張福海看了老頭一眼,沒有動作。

“啧啧啧,什麽脾氣嘛。”老頭嘴上是這麽說着,卻沒有什麽自讨了沒趣的樣子,他伸出兩只手捂住自己的臉,又沖張福海擡擡下巴:“你不準看我。”也不等張福海點頭答應,老頭就突然轉過身去,雙手在臉上摸索着,還“哎喲哎喲”地叫。張福海有些擔憂地往外看了看,不過轉而想到今夜昱央宮裏也沒有什麽人,就繼續注意着老頭的動作。

“哎喲!”老頭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叫了一聲,還伴着抽氣的聲音,張福海覺得他那層人皮也許是連着臉上的肉一塊撕下來,實在是叫得慘痛,讓人聽去了的話,還以為他在屋子裏對什麽人動了私刑呢。微微起身,張福海準備還是過去看看那老頭,就在他剛準備邁腿的時候,老頭又突然把身子扭過來了,他臉上正是張福海印象中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樣,沒沾一點血。

“說了不準看,你這小兔崽子咋這麽多心事兒呢!看大爺長得好還是怎麽着?”老頭手裏沒拿着什麽人皮面具,比起他随手丢到哪兒去了,張福海感覺他壓根兒是沒用那種東西的。雖然老頭渾身透着不俗的感覺,不過張福海還是微微皺了皺眉,老頭比他想象中的應該還要厲害不少。

“你想着大爺的皮兒咋變的是吧,別想了,你又想不明白。”老頭很得意地揚揚眉,然後道:“你給大爺說說,你是怎麽認出大爺來的。”

這麽一問,張福海稍微過了過腦子,但還就是只吐出兩個字來:“感覺。”

“感覺好啊!大爺就看上你這一點了!”老頭笑得都露出一口的黃牙來。

“做什麽?”張福海問,眼前不知怎麽突然就浮現了杜堂生的臉,當年杜堂生也只是說看好他的蒼白這一點罷了,如今這老頭看上他的又是什麽呢。

“承天之大任。”難得剛文绉绉地說上幾個字,老頭又用指頭敲敲桌子,說:“怎麽着,不願意?”

“為什麽?”

“看好你了呗。”老頭說得很無所謂:“先給大爺倒上一杯水。爺知道茶是冷的。”

張福海不過才剛剛回到屋裏面,怎麽可能有時間沏上一壺茶,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老頭自己自言自語道:“算啦,反正你也不會給大爺倒的,大爺自己來。”說完,老頭向前弓起身子,從張福海面前把茶壺拿走,另一只手在幾個茶杯上面轉了一圈,然後用食指指指其中一個杯子:“嘿!大爺就用這個了!”

張福海桌子上這套杯子一共六只,墨色的杯身上有着各自不同的花紋,張福海這兒沒有什麽人來過,他自己就只用一只杯子而已,這只杯子自然就是老頭指着的那只。

“別用。”張福海知道老頭不是随便亂指的,他曉得那只杯子是他用的。

“你說不用我就不用啊,就準你用那只杯子喝茶啊。”頂嘴還是要頂嘴的,不過老頭也沒真用張福海的杯子,從旁邊拿了一只杯子自己倒滿了涼茶水,一口氣兒灌下去了。

“味兒還不錯。”老頭咂咂嘴,好像能從這杯涼茶水裏面品出點什麽似的。

“為什麽?”張福海又問了一遍重複的話。

“哎喲喂,哪兒那麽多為什麽,該是你就是你呗,爺覺得你行,那就是你了呗。”老頭不耐煩地說道:“你還挺惜字如金的,不過也煩。”

張福海明白老頭是說自己問得多了,不過他想不明白的是這老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是怎麽回事兒,張福海并沒有覺得自己對老頭說的話有什麽興致。承天之大任,必破四海之洪荒險阻,張福海自量這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

“我不想,也未必能做到。”

“哎呀!你這小兔崽子真是麻煩,你要是擔不起、應不來的話,老爺還來找你做什麽!我跟你說,這也就是個早晚的事。”

“我困了。”張福海說這話也不是完全是假的,他是有些疲憊,不過更直接地還是給喋喋不休的老頭下個逐客令。

老頭也不是不明白張福海的話,他撇撇嘴:“老爺還沒嫌你煩呢,你還嫌棄我話多了。”

又從茶壺裏倒了一杯冷茶水,老頭嘆了一口氣兒,他抓起帽子來搖搖,就着扇出來的那點風又喝了杯涼茶:“得了得了,老爺今天不伺候你了,不過老爺走了你也是當真睡不着的。”說完話,他還翻了個不大不小的白眼。

“不送了。”張福海看着老頭說了三個字,本來他也不是即刻就要睡了,只是不想再與這老頭接觸了而已,這老頭很容易就能看出不是尋常的人,跟這種人關聯多了,怕是會惹上一身的麻煩事。

“呔,老爺我怎麽就這麽煩你呢,拐彎抹角的,一點都不痛快。爺這兒還準備狠狠揍你一頓呢,但是今天先饒了你小子吧。”老頭說話跟連珠炮兒似的,不帶喘氣的功夫,怪不得一直要水喝:“嘿嘿!接下來有的你煩的!”

老頭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張福海隔了幾步路跟在他身後。這老頭說什麽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張福海心裏也不免多考慮一些,問題一下子就湧上來了,一個一個全不是輕易能找到答案的。明明只是喝了幾杯涼茶,老頭突然打了個又長又響亮的飽嗝,張福海聞聲一蹙眉,然後聽見老頭“哈哈”笑了一聲,走在他身前的老頭突然轉過身來,張福海腳下猛然一頓,先是被這個突然的動作一驚,然後又被突然變了一張臉的老頭一驚,這次這張臉雖然也是平凡得不得了的中年人,不過跟他進門的時候可是完全不同的。縱然張福海對易容術之流沒什麽研究,可也沒聽說什麽易容術就只要這幾步路的功夫。驚訝了一瞬,張福海懷疑這老頭是不是會些什麽禁忌之術。

“喲喲喲,老爺吓着你了?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還真是個凡人。”仿佛是張福海越不愉快,老頭就越開心,中年人的臉都生生被他笑出了一臉的褶子:“得了!爺走了!”說完轉過身大搖大擺地踏出了門,随着老頭東倒西歪的步子,門外緩緩升起了一陣霧,張福海盯着了老頭的身影不挪眼,可這霧氣好像是活了一般,越來越向張福海聚來,在他忍不住一眨眼的時候又瞬間散去,老頭也沒了蹤影。

世間有奇人,但張福海從來沒想要結識,可這次他怕是真的遇到什麽不得了的人物了,還是對方主動找上門來的。雙手支着身前的兩扇門,張福海陷入了深思,且不說這老頭渾身的古怪,變來變去的面孔、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嚣張的态度、只身闖入昱央宮又突然消失,單是他口中的“承天之大任”就足夠叫張福海心煩的了,不知老頭究竟是看上了他的什麽,這麽找到自己的身上來,張福海不認為這是什麽巧合,或者老頭心血來潮,可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出衆之處。不知這老頭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張福海心頭有着沉重的不安感,真的如同老頭說的一般,有他煩的,因為他唯一能想到自己身上有不尋常可能的地方就是他那不知究竟是何人的生身父母。一想到這裏,一貫冷靜的張福海也焦躁起來,心裏似有炭火在灼燒一般。

輕輕晃晃腦袋,張福海後退一步把門合上,疲憊感像是棉花吸了水,一下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煩心也是無濟于事的,不如早些歇息,張福海這麽勸着自己。不過他還沒走幾步,像是應驗老頭那句“老爺走了你也是當真睡不着的”,忽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敲門聲,張福海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精神。門外的人似乎也不是在等張福海動作,那聲敲門像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輕輕窸窸窣窣了一下,從門縫中掉下一張紙條來。

快步上前,張福海不是先去看地上的紙條,他三步并做兩步去扯開門,只看見一道黑色的身影從眼前掠過,竄上了房頂。張福海不會武功,自然不能追上前去,這才俯身拾起了紙條,看來來者也是不簡單,宦官本應該都是不識字的,只不過喬欽請人教過張福海些書,想來她當時便是不想讓張福海入宮吧,但這些事是不為外人所知的。紙條上書“煥玉臺一見”,一共五個字,顯然對方是确認張福海一定看得懂的。

煩心事又多了一件。

麻煩既然接連不斷地來了,張福海不是個擅長躲來躲去的人,況且對方對于他這了如指掌地程度,也不見得是能躲過去的。煥玉臺離着昱央宮的距離要走上一會兒,張福海腳下的步子也不急,今夜服侍在北苑的人其實并不多,可這宮裏卻一下子空蕩了不少。宋映輝尚未立後,也沒有自己妃子,後宮裏養着的都是先帝的老太妃們,所以這皇宮裏正經的主子總共就只有那麽三位,最多再算上一個懷山長公主。如今這些主子們都聚在北苑裏,剩下的人自然是忙着偷閑去了,煥玉臺這平時就不見人的地方有誰會來呢。

風吹得四旁的枝葉沙沙作響,張福海還猜不出究竟是什麽人相約,也不願意多去費些心神。煥玉臺周圍不過寥寥點了幾盞燈,微弱的亮光驅不走多少黑暗,這黑暗裏發生些什麽的話,也不會有人察覺得到吧。為什麽還不放煙花呢?張福海想着之前桃雀興致勃勃的模樣,也有些盼着那煙花快些把這夜空點亮才好。

負手而立,張福海聽見身後傳來“嗒嗒”的毫不避諱的腳步聲。沒有轉過身去,等來人繞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張福海才低頭看着這個人,他就快要把這人忘在腦後了。

“張公公,您來得可真是早,我走得慢,您可別責怪秋笛啊。”秋笛還是跟之前一樣,明明心裏滿是算計,笑得卻是嬌羞可愛:“您沒把我忘記了吧?”

“沒有。”張福海說,他注意到秋笛話中微微帶喘,大概是步子走得很急,這個時辰還要見他,是為何?

“真的?秋笛能被公公記在心裏,可是高興得不得了呢!秋笛也是經常想着公公您呢。”秋笛手持一條鵝黃的帕子擋在嘴邊,瞧着更像個小女兒。

張福海深深地皺了皺眉頭,秋笛的話聽在耳朵裏總覺得刺耳,這般月黑風高,怎可能是為了這些小心思,秋笛越是坦蕩,張福海越是提防着。

“哎呀,公公還真是不愛說話呢,秋笛好久沒見到您,您還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呢。”秋笛一邊用眼睛上下掃視着張福海,一邊一字一頓地說:“真可惜。”

“所為何事?”張福海不會懼怕一個較小的女子,可他也不想與她多說。

“自然還是我家主子的事情啦。”

“誰?”

“這個嘛,”秋笛的眼睛一轉,裂開嘴笑說:“秋笛可不敢說。”

“我沒有什麽能如得了那位大人的眼,還請代為轉告。”事情要是能一句話解決就好了。

“這句話您親自去和我家主子說嘛,這麽長的句子,秋笛記不住的。”

“那位大人為何要見我?”

“秋笛不知道。”

秋笛是一問三不知,偏偏還一再要張福海去見她家的主子,實在是不知背後究竟是怎樣的人物、抱着怎樣的意圖。先是奇怪的老頭,又是個不明身份的大人物,張福海人生中近二十年第一次這麽引人注目,這些人是為了什麽而來?

“敬謝不敏。”

秋笛聽了張福海的話,像是耍小性子一般嘟起嘴來,不高興地說:“您可真是為難我了,主子會生氣的,您就一點不心疼我嗎?”

這話要是從普通小女孩兒的嘴裏說出來,準是對着情郎撒嬌的感覺,可這情這景之下聽到這些話,張福海只能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姑娘自重。”

“嗯?難道您不喜歡秋笛嗎?”

“如何喜歡。”

秋笛也不掃興:“您不喜歡秋笛啊,那主子會賞別的姐姐給您的。”

“內侍之人,不作他想。”

“您莫急,主子她是懂的。”秋笛一副惋惜的表情說道:“總在宮中呆着您是壓抑久了,不會以為自己真的跟那些去了勢的閹人一般吧?”

張福海已經猜到對方對自己了解得深入,被點破這點也沒有什麽值得驚慌的,只道:“說笑了。”

“哪裏是說笑呢,主子既然對大人有意,肯定是不會讓您在這兒白白浪費這好時候了。”秋笛繼續說:“若是主子身邊的人您一個也瞧不上,天下的女子還多得很,您只要跟主子開口便是。”

“我無心于此。”

“哎呀!不要說得這麽絕對的,這事情啊可不一定!”秋笛神秘兮兮地一笑:“主子對姐姐們平日裏教導得好,您要是試試,也許就沉醉溫柔鄉了!主子手下的人,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且不說您和姐姐們成一段佳話,以後享盡天倫之樂的,單單是留着服侍您,也是極好極好極好的。”

張福海臉色冷得跟寒冬臘月裏的鐵鍋一樣,也奇怪秋笛對着這張臉也能毫無羞澀之感地大講些帶着葷味兒的話。

“我……”張福海忍不住開口去阻止秋笛繼續說下去:“真的無心。”

“啊?”秋笛吃驚地張大了嘴,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您不好女色的話……別的也可以跟主子說的……”

雖然意思是沒有錯,秋笛嘴裏的話張福海聽着還是別扭,之前那古怪的老頭說他無後,如今又被說是不好女色,張福海想也許他師父當年聽到這些的話,就不會拼命保他個完整之身吧,好似也無甚用處。

“唉……總之啊,您可真的先去見見我家主子吧。主子要是對您有什麽險惡用心的話,何必讓我來勸您呢,直接抓了您去不是更省事的。”秋笛難得說句樸實的話,就是不知道安得什麽心。

秋笛看着年紀是不大,卻也是個十足的人精,一番胡攪蠻纏裏面又是拉攏又是威脅,還不忘給自己的主子樹威,偶爾說些過火的話,還有一張天真的臉頂着。張福海在心裏送了“好奴才”三個字給她。

“今夜不便打擾。”不搪塞一下的話,秋笛還能再說上幾個時辰。

“主子知道您今夜定是累了,她讓秋笛過些天再邀您過去,今天啊,算是派我來跟您打個招呼的。”

這位大人真是步步為營,張福海想。

“有勞了。”

秋笛堅持說要送張福海離開,張福海知道她的心思,不多推辭,借着月光就往昱央宮的方向走去。今夜裏他是遇上了不少的事情,腦袋裏很混亂,混亂到他都不知道過去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老頭也好,秋笛也好,都是早就出現在他眼前過的人;生身父母的事也好,非閹人之身的事情也好,也不是這一下子才突然生出來的事端……張福海真的不知道自己揣着這些事情,之前的每晚都是如何入睡的。

為什麽還不放煙花呢?

張福海最後只能想到這個。

雖然天氣是熱的,不過夜裏還是風大,張福海一路從煥玉臺走回昱央宮也有些冷。又一次勸着自己不要再糾結于無解之事,早些休息,張福海低垂着眼睛走進昱央宮門前的燈火裏。有一個滾圓的身影正在焦急地東張西望,一看見張福海就趕緊迎上來截住他,帶着一臉的責怪和惶恐:“你到哪裏去了!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去看看陛下!”吳盛德捏着嗓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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