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不久,穆信就帶人沖進錢府內搜查,正巧官一韋和袁泰尚未離開,他二人當然不曉得有人曾在房頂偷聽他們幾人談話,慌忙之間逃至後門,卻被穆信抓住。但因其乃朝廷命官,故而在開堂審案之前只能先軟禁于各自家中,門外分別派有禁軍看守。
奇怪的是,從在小樹林聽得的有關賬冊一事,按理說曽管家是将賬冊給了一個神秘人,卻不想竟在錢英家中發現。由于無憑無據,是無法狀告官一韋兩人,穆信只能說這本賬冊是錢英幾人指使曽管家偷拿出來的。
接下來該如何審理他們,那就不是他該關心的事情了。
袁泰如今已被軟禁,開封府內上下皆有些人心惶惶,以至于穆信來的時候,瞧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仵作将他二人帶進停屍房,房中除了錢大人的令還有一兩具屍首。剛剛才踏過門檻,初然就聞到一股惡臭,她捂着口鼻,皺着眉直犯惡心。
穆信微側了頭看她臉上表情,抿了抿唇,道:“若是不适,在外面等着便好。”
“我……我才沒有。”初然嘴硬着放下手來,斂容做出一副淡然神色,挺直背脊跟着他往裏走。穆信暗自輕嘆,卻也沒再說什麽,只擋在她前面,随着仵作徑直行到一具屍身前。
錢大人的身形偏胖,如今死了,一張臉煞白如紙。
“小的看了這半晌,錢大人的死因還是中毒引起。”那仵作是個年過五旬的老者,頭發花白,但口齒倒還利索,先對着穆信作了個揖,随即就伸手搬開錢英的嘴,說道:
“錢大人的牙堂墨黑,舌顯紫紅,此乃中毒之象,且他口中腥臭,恐怕中的毒裏有蛇毒。”
“蛇毒?”初然聽罷,連嘴也顧不得捂,忙忙就拉着穆信的胳膊,“上次曽大人所中之毒裏頭也混有蛇毒的。”
穆信沉吟片刻,問他道:“錢大人可是吃了帶毒的食物或茶水才導致中毒的麽?”
“這……是……也不是。”
初然聽他沒頭沒腦的一句,直搖頭道:“這叫什麽話。”
那仵作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為難地抓抓耳根,說道:“……在錢大人所飲的清茶裏,的确發現了這種毒藥。但是奇怪的是……我卻在他後頸處找到了一根毒針。”他言罷,将一方疊好的帕子呈給穆信看。
“穆大人請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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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子裏擺有一枚細長的針,針尖上只殘留着些許毒液,放在鼻下嗅了嗅,帶着一股腥味。
“別的還有什麽?”
“別的……倒也沒什麽要緊,”仵作掀開蓋在錢英身上的白布,“錢大人身上的傷口除了這針孔以外都是些陳年舊傷,比方說這手上的刀傷,還有胳膊上的劃傷,還有這裏……”
這邊仵作還在同穆信講得唾沫飛濺,初然實在是受不了那死屍的氣味,偷偷往外挪,轉身就将溜出去,怎想忘記自己腳上還帶了傷,這一下疼得是龇牙咧嘴,一屁股跌坐在地。
“呃……”
興許還磕着了膝蓋,她這回是四面八方都在痛苦,直抱着腳嗚咽。
穆信當然沒料到她一個人能搞出這般大的動靜來,正欲開口要訓斥,卻瞧她當真是站不起來了,到底還是妥協着走了過去。
“怎麽樣?腳傷很厲害?”
“……沒……就是……扭到了。”初然佯裝無礙地對着他傻笑了幾聲,“沒事沒事。”
穆信已然是想嘆也嘆不出口,只俯身下去扶着她臂膀,小心拖她起來。初然跛着腳蹦了幾下,剛要道謝,目光卻猛地被旁邊一物吸引過去。
“诶?那個……那個是什麽?”
老仵作順着她手指方向一看,原是不遠處停放的另一具屍身,這屍體已是腐化許久了,不過剩了幾些白骨和衣衫,他不以為意道:
“哦……這個是前幾日有十來個砍柴的送來的,說是在山裏亂石堆中發現這屍首,也沒敢輕舉妄動,只能送到這裏報官。可……這死了這麽久的人,哪還曉得是誰?”
穆信輕輕蹙眉,一手牽着初然,一面緩步往那邊走。
“開封府裏,就沒人搭理這宗案子麽?”
“嗨。”仵作聽完就笑了,“咱們大人擔憂曽大人的案子就有夠頭疼的,誰還管這個呀。”
走近時才看清這具屍體的确已經腐爛的看不出原形,但仔細觀這衣料,初然倒覺得有幾分眼熟。她手攬着穆信,又探身子去摸那衣擺。
老仵作本就對他二人如此動作很有些尴尬之意,一見這姑娘竟這般旁若無人的摟摟抱抱,心下愈發覺得痛心疾首,不忍直視的別過臉。
穆信自然将他表情看在眼裏,想要解釋卻又發覺很多餘,恐是剪不斷理還亂,況且也知道初然不過是個小丫頭,并不将男女之別放在心上,故而自己也只能裝作淡然模樣。
且說這邊的初然摸了一陣,歪着頭細細琢磨。忽的就對穆信道:
“快快,把你收着的那塊碎布拿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我似乎很久沒更了……
= =
這裏道個歉,我表示兇手就要來了~
☆、【衆裏尋他】
穆信雖不明其意,但仍是依言将一直收在袖中的小紙包遞給她,這其中裝有上回在汴河小樹林間撿到的那死者的衣物。
只見初然謹慎地打開來,取出那衣片,俯身又仔細對比這具屍身所穿的衣服,來來回回看了半盞茶時間,最後才肯定非常地點頭道:
“此人的衣服雖然破敗很多,但我可以保證,這塊碎布定然是出自這件衫子上的,無論是從手感還是材質,都是一模一樣。”
穆信劍眉微凝,轉頭偏向她:“你的意思?……”
“這還需問麽?”初然起身來,“這具屍體定然是小林子間那具被兇手移走了的屍身。”
“何以見得?”
初然拉了拉他,往前行了幾步,方指着這具骸骨說道:“你看這裏,他的腹部上有深深的一道劃痕,骨頭碎裂,應當是一擊斃命。可是肩上的兩塊骨頭,以及琵琶骨都有不大不小的傷口,說明兇手不能确定是否已将他殺死,故而又補了幾刀。”
穆信聽罷,側身問旁邊的仵作,“此人身上的傷口是何種利器造成的?”
“回大人的話,是長刀。”
初然一副“你看我說對了吧”的得意神情,揚揚眉對着他,“還有,你再瞧這裏。”她輕輕掃開屍體左手的衣擺,将他手上的骸骨露了出來,“指頭上還帶了個翡翠扳指,穿着一雙官靴,腰間的帶子上還滾了金邊,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除了我們找的那具屍體,還能有什麽?總不會汴梁城天天都在死人吧?”
穆信不置可否,依舊問仵作道:“死者多大年紀?”
“呃……”老仵作琢磨了一會兒,答道:“不惑之歲。”
“正好錢大人也是四十有三呢。”初然興沖沖地湊上去,“豈不是剛好?”
“你想說什麽?”穆信無奈地笑笑,“你想說,他是錢大人?
“如若他真是錢大人,那死在錢府的又是誰?”
“我……”初然撓了撓頭,“我不就猜猜麽?也有可能他是假扮錢大人,結果被兇手發現了,或者說,是現在死的這個錢大人才是假扮的錢大人……呃……這樣麽?”
其實對于兇手,她到現在連一點頭緒也沒有,莫說能懷疑的人了,就是有嫌疑的都不曾猜到。原先是以為非袁泰就是官一韋,但如今看來他們乃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像是會出內讧的,而且也看似沒有理由會作案才是。
何況錢英死的時候,他們兩個都在場……情況突然,又怎麽可能……
诶?
初然猛地想起什麽來,因聽仵作說,錢大人的屍體上,除了後頸被人紮過毒針,茶裏也下有同樣的毒,難不成會是官一韋或袁泰想要害死他麽?
正思索間,穆信忽然身形一愣,随即就道:“回王府。”
“回、回王府?”她尚覺得莫名,“回王府作甚麽?”
穆信伸手扶着她,只簡單道:“看舊檔。”
巳時三刻,朝陽高高懸于半空,刺目的陽光穿透過紗窗,落在桌上,一抹濃郁的金黃散狀而均勻地在四周擴開,依稀還能瞧得空氣裏飄動的塵埃。
小厮從廚房端來一碟亮晶晶的水晶蝦仁餃子,香氣撲鼻,一個個兒挨着并排,又大又鮮。初然顧不得許多,手裏的包子才咬了一口,這又迫不及待地去夾餃子,狼吞虎咽,大吃大喝。
溫子楚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打着呵欠沒甚精神的和樂時下棋,這一邊兒瞧着初然又吃了一屜湯包,終是忍不住,朝穆信嘆出聲來。
“你看你,把人家餓成什麽樣兒了。這哪裏是少吃了一頓?分明就像是當年南嶺饑荒時候的模樣,成什麽體統……哎,你慢點兒吃,又沒人和你搶。”
穆信亦是沒想到她饑餓至此,一時心下生愧,但看她咽下嘴裏的東西,桌上已沒了別的吃的,便把自己手裏那碟尚未動過的包子推給她。
初然也不同他客氣,擡頭來說了一句“謝謝”,忙忙又低頭開吃,沒吃幾口,卻是嗆住了。
“唔……噗,咳咳……”
“看吧看吧,我說什麽來着,叫你慢些吃,你不聽。”溫子楚放下手裏拿的黑子,親自倒了杯茶來給她,一面又伸手替她順氣,“活該你沒吃相。”
初然灌了好幾杯才緩過氣兒來,只對他皺眉不悅道:“行了吧,老是在訓我,我餓了吃東西就這副德行,沒得還髒了你世子的眼?那我往後都出去吃。”
“我不過說笑罷了,你倒還當了真。”溫子楚沒奈何地搖了搖頭,正還要再說什麽,旁邊的樂時已不耐煩的催促道:
“落子兒,落子兒。”
他只得道:“好好好……知道了。”
虛懷若谷,似有似無,這局黑白兩棋間看來不過你攻我守,你守我攻之勢,但冥冥中仿佛是相輔相成,生死存亡不過一瞬間。
溫子楚捏着一枚棋子在下巴上沉思,忽而瞥了一眼穆信,信口問了一句:“你們今日去開封府了?案子查得如何?”
初然捧着茶碗擡起頭來,“查出來了!”
“噗——”穆信正在喝粥,幾乎沒噴出來,一陣猛咳之後,連連對她使眼色,那邊的溫子楚看得一臉迷茫,卻聽得穆信清了清嗓子,說道:
“咳咳……是,有幾分眉目了。”
“哦?”溫子楚同樂時相視看了看,不約而同問他,“兇手是誰?”
初然笑嘻嘻地擱下茶碗,兩手撐着臉不以為意地搖頭道:“其實我和穆大人只是猜測是他,但是還不曾有證據,所以不敢亂言。”
“怕什麽,這裏又沒有外人。”溫子楚索性也沒再下棋,“你們就說說自己的看法,咱們又不會道出去,不打緊的。”
“诶……你這麽說。”初然往穆信那邊看一眼,瞧他擡眸對着自己,方誇張地嘆了口氣,“實不相瞞,其實我們倆這次去有個重大發現。”
“重大發現?”溫子楚微微愣了一下,“什麽重大發現?”
初然稍稍傾了傾身子,神秘道:“我們倆找到那具屍體了。”
“……你是說……”樂時抿唇想了一會兒,“是你們上回去林間,沒有尋到的那具屍身?”
“對,就是那個。”她點點頭。
“找到那個有什麽用?這屍體還能說話不成?”
“啊喲,這你就不明白了。”初然移了些許位置,到他身邊煞有其事道,“那屍體所穿的衣裳和錢大人的十分相像,而且你想想,兇手怎麽知道我們會再去那林子?如果不是怕被人發覺,他又怎麽害怕到要将屍身挪走呢?”
溫子楚聽得不明不白,只能順着她的話問:“所以?”
“所以,我們就想……或許有一個人是我們一直忽略了的。”
他越發奇怪:“是誰?”
“劉景劉大人啊!”初然拍拍他的肩,一本正經道,“他不是之前老同其他幾位大人過不去麽?你看,眼下官一韋,袁泰,曽查良,錢英,全都落水了,最高興的那個人,最得意的那個人,該是哪一個?——當然是他了!”
“你這麽說……也沒錯。”溫子楚将信将疑地摸着下巴,“但到底沒有憑據,單靠懷疑是行不通的。”
“是啊……這也是我同穆大人愁着的事情。”初然托着腮,悵悵然地嗟嘆道,“要能找到他殺人的兇器就好了。”
“兇器?”溫子楚不看好地笑笑,“都過了這麽久了,就是有兇器,量來也已經被他處理掉了,你想找……恐怕不容易。”
“就是說呀……要能尋到點兒證據,也沒現在這麽傷腦筋。”
……
穆信擰着眉毛,着實是快要聽不下去了,只能起身來告辭道:
“我還有些許別的事要忙,若有什麽發現,請盡早告知我。”
初然聞得他此話,也抹抹嘴巴跟上去。
“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過多時,就看得初然一瘸一拐地尾随穆信走出門去,樂時和溫子楚皆是笑得無奈,搖搖頭,繼續下棋。
遠處,他們二人行至拐角地方,偏身一閃不知躲進哪裏,就不見了。
午後,地上的暑氣熱辣辣的,蟬鳴聲叽叽喳喳煩擾在耳,小書房外的柳條一動也不動,沒有風,四處顯得格外死寂。
房間內擺了幾塊窖裏取來的冰,溫度自是涼涼爽爽。簾子也拉了過來,不必被那灼熱的陽光照住。桌上擺了幾盤冰鎮的瓜果,一壺冰涼的解暑酒,到底是王府,果真要奢侈安逸許多。
初然和穆信猶自對坐,低頭都翻着手裏的本子,時不時往旁邊的紙上記些什麽。
約摸過了一陣子,門吱呀一聲響了,外面走來一個人。見他先是謹慎地探頭張望了一番,這才将門關好嚴實,信步踏進屋裏。
初然看得好笑,不由搖頭道:“這是你家,你還怕個什麽?躲躲藏藏的,也不覺得丢人吶?”
溫子楚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一甩袖子往旁邊落座。
“你懂什麽?我這還不是為了小心起見!”
“……別吵。”穆信頭疼地摁了摁眉心,手上翻了一頁,“趕緊看。”
初然朝他努努嘴,只好道:“哦……”
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小杯果酒,溫子楚也随意拿了一本來翻。
這是上次他往宗正寺去借的幾本近幾年的舊檔,因為穆信別有需要,故而又多借了幾本有關十年前別的官員的檔案,特別是洛陽一帶的。
“原來這個錢大人從前是知州的書童啊……”初然嘀嘀咕咕地說道,“怎麽如今官兒做那麽高啦?”
“他是買的官兒的。”溫子楚看也沒看就道,“後來認了龐太師做義父,更是平步青雲。”
“那可怪了。”初然歪着頭問他,“這會子他出事兒,怎沒見龐太師來幫忙呢?”
“其中什麽緣由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好像說是兩人關系鬧翻了吧……”溫子楚雙眉微蹙,似乎是很反感,“這朝廷裏的恩恩怨怨,哪個說得明白,反正還是別攙和進去的為好。”
“哦。”她一個女子,對此不甚明白,但卻多少想起一些往事來。幼年父親也是做官的,雖不能說錦衣玉食,可好歹衣食無憂,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有加,怎奈何天不從人願,最後竟也落得個被抄家的下場。
鳳家上下這許多人,也就老弱病殘逃過此劫活了下來,說慶幸也好幸運也罷,一個小娃娃,獨自在天地間流浪,如今想一想還是挺讓人心寒的。
倘使她小時候沒有遇上師父,而是被抓了賣到青樓去,或者別的什麽人家裏,眼下的自己又該是怎麽一副光景?亦或者被豺狼虎豹叼走,過不了冬而餓死凍死在街頭……每每如此假設,她都能吓出一身冷汗來。
“找到了。”
正出神間,忽聽得穆信淡淡道了一句。
初然和溫子楚皆湊了過去,就看得那一頁大致寫的是有關當年貪污案的事情。
“曽查良,錢英等人之所以能被保釋,原來是找到了替罪羊。”溫子楚冷笑了幾聲,“怪不得說當初冤死的人都比太祖時候戰死的将士還多了。”
初然輕輕皺眉,伸手指了指幾行字,“這是什麽意思?說他們沒有罪,不過是被冤枉的,有罪的反而是旁的不相幹的官兒?”
穆信緩緩搖了一下頭,“這是當時官場裏的舊規矩了,據聞那個時候不少有錢有勢的如若被查出和貪污案有關,皆找了上頭的一人幫忙保釋,而将其罪名強加至另一人身上。”
初然驚愣愣的看着他道:“這樣?這樣也行麽?!那些當官兒的都是傻子不成!”
“丫頭,你沒聽過有句話,叫做‘官官相護’?”溫子楚面無表情地端起酒杯,放在唇邊卻似乎沒有要飲的意思。
穆信垂眸又翻了一頁,他神色淡淡的,就這麽看着,不知心裏是怎麽想。
“在這裏……”他提筆往紙上一勾,道:“當年洛陽貪污案涉及錢英的那幾個官員。”
鮮紅的朱砂畫出的那一個名字,初然同溫子楚瞧得是明明白白,一時臉色都有些難看。
溫子楚伸手擰着眉,不欲相信的嘆道:
“是、是他……
“真的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估計應該都知道兇手是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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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因後果】
更聲敲過兩回,汴梁城內又回複到一片寂靜裏,客棧和酒店的小二正在将門外的棋子打好,收拾整齊,熄了兩盞燈籠,方才回到店裏。
遠遠的,回蕩了幾聲犬吠,連最後一批巡街的捕快都已經走了,除了守于城門附近的守衛,別的地方幾乎沒有什麽人。徐徐的微風,将街上彩色的布幔吹得紛紛揚揚,肆無忌憚地抖動,地上的枯葉打着旋兒滾落,明月瀉了一地的流銀,平坦的大道上竟也反射出些許朦胧的光輝來。
城西南楊柳巷深處,着落一棟宅子,門上寫了“劉府”二字,方圓占地十數頃,乍一看去似乎宏大非常,奢華而不可言,但仔細觀之,倒覺得其中擺設甚是簡樸素雅,清寒單調,并不顯鋪張浪費,反而有幾分親切之意。
那院中種了不少楊柳,正值夏季時候,綠葉蔥蔥,蟲鳴聲聲,清涼入脾,倒是開懷不已。
見得這露水漸漸染滿了枝條,輕輕低落幾滴在地上,樹下就積了點點的水漬……
寂靜中,猛然間有一人黑靴踏迅速了過來,他身形矯捷,腳步輕快,顯然武功不弱。
忽的在前面空地裏停下,左右環顧了一圈,确信無人發現自己的行蹤,黑衣人一個翻身就躍到了牆的那一面。他方向感甚強,幾乎沒有走彎路,說明對着府裏的構造是十分熟悉的,若非之前來這裏看過數次……那麽,還能是什麽人,別有用心?
東院子裏,挨着書房的位置便是劉大人劉景的卧房,他的夫人早些年前就過世了,獨子尚在揚州任刺史,如今府中只他一人居住,難免顯得冷清。
風高月明,寂寂無聲。
床前的帳幔微微動了一動,桌上的蠟燭早已滅掉,茶壺裏的水也涼透。這時候緊閉的房門突然發出一聲輕輕的脆響,只見得門闩被人小心翼翼自外面推了開來,這下手極其的謹慎,不多久,一根細小的竹管便從門縫裏伸了進來。
缭繞的白煙從那管口悠悠吐出,很快就在屋子裏散盡了,鋪上的人微不可見地抽了抽,呼吸仍舊均勻。
約摸隔了半晌,門“吱呀”一下開了,依舊是那雙黑靴映入眼簾。此人立在房中,靜靜注視着床上的劉大人,待肯定了他已然昏睡過去之後,才款步往裏面走。
左側的立櫃上零零散散擺了些許裝飾的花瓶古玩,他環顧了一周,最後還是往櫃子這邊行來,伸手在上面翻了翻,終于尋到了一處滿意的地方。他手裏不知何時多了本藍色的冊子,未及多想,就把書冊偷偷塞進一疊經文之下……
幾乎是在同時,屋內的一瞬亮起燈來,黑衣人雙目不适,只覺刺疼,忙擡起手肘遮擋,耳畔聞得不少腳步聲,他心下驚慌,又是震撼又是害怕,此時對面的屏風之後幾人才慢慢走了出來。
走在前面的那人亦是一身黑衣勁裝,挺拔身姿,朗目若星,神情沉靜而淡然,手裏的長劍于燈下發出淺淺的銀色光芒。見他步步逼近,語氣卻是清淺得有些寒意:
“你這本賬冊,應當就是曽管家偷來的那一本罷。”
黑衣人聽得他此言,将擋在臉邊的手放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秀斯文的臉。此時似乎也平靜了許多,漸漸挺直了背脊,已然是恢複了以往的表情。
跟在穆信背後的初然正滿臉擔憂地看着他,瞧得他不過風輕雲淡的微笑,終究還是嘆着氣別過頭,而那另一側的溫子楚……他亦不願看清他是何眼神,只略略一掃,就移開了目光。
初然咬了咬下唇,心疼地望着他:“你有什麽事,不能同大家商量麽?作甚麽要……”言語間她悄悄瞄了一眼溫子楚,看他不過是深擰着眉頭,一句話也不說,心裏就愈發替他難受起來。
“哎……”
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樂時瞧着他們衆人,微有些蒼白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竟笑了笑,好似無所謂的模樣。
“我不曾想到,來捉拿我的居然是你們……”
他回身把适才放進書堆裏的那本賬冊取了來,扔到桌上,驀地想起了什麽,自嘲地搖頭。
“是了,原來之前那番話是說與我聽的。倒是我太掉以輕心,最後一步卻露出了馬腳,令這精心策劃數月的計策功虧一篑。這冊子恐怕也是你們提前放好,就等我偷來的罷?”
幾天前,在溫王府內,初然以不太高明的手段糊弄得他對他二人懷疑劉景一事信以為真,便想借賬冊将罪名推脫給劉景,此後便可高枕無憂,哪裏知道會有人在這裏守株待兔。
“你這話就錯了。”初然不以為意地凝眉看過來,卻也并不尴尬地在他對面大大方方地坐下,“其實在最初我發現梅花酒和菜裏的解藥毒藥時候就覺得你不對勁,不過是後來一直在忙別的事情将這些都忘記了,直到那日穆大人和我在河邊落水,正巧碰見了你,我就更加覺得你有貓膩。”
“哦?那麽早你便懷疑我了?”樂時不甚驚訝,随即莞爾笑道,“我卻是記不得自己哪裏有差錯。”
“在我欲備檢查菜裏的毒時,你特特提醒我,千萬莫要沾水。”初然又輕輕嘆了一聲,“你是大夫,對于醫藥的研究自是比我高明許多,可這毒藥偏生正好是得碰水後方能現形,我那時就覺得奇怪……到底我大宋的醫官無能到何種地步,連這個也不知曉。”
“這樣啊……”樂時無力的聳聳肩,卻不作任何解釋,“看樣子,是我着實太放心你了,只顧着把注意力放在穆大人身上,沒想到你這個丫頭不是省油的燈。”
他随意拉了椅子坐下,穆信此回帶的人不多,別的捕快都由他命令在屋外聽候差遣,如今站在這裏的只有他們四個,熟識得不能再熟識,他也不多客氣。
“說說後來吧,在汴河河畔之處,我幾時有過失誤麽?”
穆信淡淡擡眸看他,“是你的話。”
“我的話?”他不解其意。
初然點點頭,“你那時候親口這般說——
‘适才出門替人診治,路過河邊就聽見你們這兒吵吵嚷嚷的。’
你道是出門診治,卻連藥箱也不帶,兩手空空,行色匆匆,只衣兜裏放着施針用的小包,這樣的東西作為大夫,随身攜帶想來不是難事。我後來同穆大人說了這一點,他也覺得古怪,于是,我們便一致認為你當時定然在作甚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結合那時我們正巧在小林子裏偷聽錢英他們兩人對話,所以就大膽猜想……當時,你定也在那裏,或者可以說,從他們出了潘樓你就一直尾随在後。”
穆信不置可否地颔了颔首,“你的輕功不差,是出自盤雲山的‘絕行仙人步’,雖只學得皮毛,但已經受用了,如我這般的人也不會輕易覺察出來動靜。”
“你居然瞧出我的輕功?”樂時微愣片刻,不解道,“我平日裏從來不用……你是如何知曉?”
聽他這話,初然也表示不明白,回頭瞅着穆信,“是啊,好歹我也學過輕功,怎沒感覺出他是個高手?這學武之人走路和普通人可是不一樣,輕重緩急皆有不同,如此,我還是明白的。”
穆信不過簡單答道:“他在小腿處綁有負重,故而平時走路腳步很沉,你聽不出來也不稀奇。”
盡管自這語言裏含有幾分諷意,但難得初然沒有放在心上,這會子只顧看着樂時,雙手托腮,滿眼都是糾結的神色。
他垂頭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信,“我自诩這個計劃天衣無縫,單單憑你們方才所說的兩點,到不足以懷疑我至此。”
“這是自然。”穆信伸手将放于懷中的兩張薄紙取出,攤開擺在他面前,“你不必着急,這個案子,須得細細解釋。”
“首先要從王府裏,你錯殺曽查良說起。如果不是鳳姑娘把她一個月前在汴河邊的所見告訴我,我想我是不會聯想到兇手是殺錯了人,因為這個殺人計劃的确十分完美,從布局和行動幾乎找不出破綻,甚至很精妙,你知道即使被我們找出毒藥和解藥,被我們發現了你的殺人手法,也依然查不到你身上去。
王府的宴席,來赴宴者何其之多,想要一一排查需消耗大量時間,再者,你又是溫王府的常客,世子的至交好友,沒有人會随随便便就将注意力轉移到你身上去。”
興許是提到溫子楚,樂時眸中的色彩慢慢黯淡下去,他艱難地擡了眼皮往不遠處看,唇邊苦笑着彎起嘴角,不置一詞。
穆信頓了頓,看他沒有什麽話要說,自己又繼續道:“正是由于我們一開始不知道兇手的目的,故而一直走在彎道上,我們不知道兇手是殺錯了人,所以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是從曽大人周邊的人開始盤查起。這就更給了你充裕的時間來準備第二次殺錢英的計劃。
“不過在此之前,我想你一定也曾納悶過。你調查了錢英的喜好,知道他是喜愛喝梅花酒的,因此才有了後面酒宴上利用蜀中辣味菜和梅花酒兩樣東西來誘殺他,可是……你居然失敗了。起初你或許覺得這只是失手,萬事都有意外,當然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但在後來,聽了鳳姑娘和世子在潘樓中見到的事,你才恍悟過來……”
這會子初然卻是有些莫名地撓撓頭,“我們說的什麽事情?”
穆信微微颦眉,側目看她,“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為,原本就存在兩個錢大人。”
“兩個錢大人?!……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她搖了搖頭,“難道還有一個是易了容的?”
“不。”穆信停了一會兒,才道,“如果我沒猜錯,他們二人應該是雙生兄弟。”
“十年前的洛陽貪污案裏,因說錢英當時遠在北方,有證人可證明他沒有作案時間,實則是由于他們兄弟二人一人在南方走私偷運走銀庫裏的錢財,另一人則故意遠去北方以謀得諸多人替他作證。我想兩個錢英的這回事,連官一韋,袁泰二人都不知曉。
這就是為什麽潘樓裏的小二總抱怨說錢大人的脾氣很古怪,在花釀酒和竹葉青上的喜好變來變去,導致兇手下手時出了偏差。
因為兩個錢英,一人喜愛飲梅花酒,一人卻喜愛竹葉青。正是這個細節,當時也被某人聽了去,他心思缜密,不用細細揣測就明白其中端倪。”
初然沉吟了一陣,雙眼一亮,“哦”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那一日我在小樹林裏看見的被殺的那個人還真是錢大人,只是他的弟弟……或是兄長?
原本兇手以為成功殺了他,但後來發現又出來了一個錢大人,他狐疑之餘只能再設計把這個錢大人也給殺了,以除後患。”
穆信輕點了一下頭,“可以這麽說。”
耳邊聽得他冷笑了一聲,樂時翻了一頁那本賬冊,目光卻沒落在上面的字上,只搖頭嗟嘆道:“倘使不是因為這個,自然也不會棘手那麽多。當初在小林子裏,錢英就已經死了,我做得如此隐秘,量來沒有人發現,怎料到能有那樣的巧合。”
穆信邁了幾步,走到窗前,背對着他。
“其實你自以為計劃周密,可何曾想過它們全都漏洞百出?”
樂時聞得他此言,怔怔地擡頭,“此話何意?”
他微一偏頭,眸色一凜,“那日夜裏,我一路追你到城北,你可記得中了一枚暗器?”
“自然記得。”
穆信行至床邊,掀開簾子,那床上躺着的不過是一直裝睡的石晏,他淡淡道:
“起初我的确是能追上你,只可惜臨時出了些許岔子,但這并不影響整個計劃。因為我後來在鳳姑娘房中,你替她上藥離開後,我卻在你曾經待過的地方發現了一點藥粉。”
“藥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