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閉眼
濕潤的海風滑過鼻尖,石塊下傳來火星噼啪跳躍的聲音。
蘇禮手中拿着竹簽,在男人晦暗不明的目光下掙紮了片刻,這才把即将脫口而出的單字咽回,換成了較為委婉的一句——
“我應該感興趣嗎?”
始料未及的程懿:?
她終于破功,說出內心實話:“你喜歡誰我幹嘛要想知道,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嗎?”
程懿:“萬一和你……”
“你連學姐都不喜歡,我還能指望你喜歡誰?天上下凡的仙女嗎,還得是嫦娥級別的?”她滴滴叭叭地說着,越講越郁悶,覺得這男人眼光簡直高到令人發指。
将串好的裏脊肉塞到他手上,蘇禮無語道,“喏,刷油吧。”
“……”
小姑娘言辭指責,仿佛他拒絕孟沁是件多麽人神共憤、有眼無珠的事情。
程懿起先還未覺察,後面逐漸品出了不對勁,蹙眉低聲問:“以我的條件,拒絕一個孟沁,也沒什麽不能理解的吧?”
“你的條件?”她虛心求教,眨眼間星光瀉出,無辜極了,“你什麽條件啊?”
“……”
我的條件,是派對夜女人可以從門口排到法國,而我一個都看不上的條件。
蘇禮一邊放烤肉,一邊竟開始計算起來了:“第一次見面,你脾氣不好;後來飯局,自我意識強;難以看穿、無法接近,還冷漠。”
或許是食物的味道讓人放松,她一時嘴瓢,脫口而出:“而且吧,看起來也不像個好人。”
毫不誇張地說,無論是少年期還是成年後,程懿從不懷疑自己的吸引力,也清楚地明白身後追着多少按卡車計算的女人。
然而那些財富權力以及優越的外部條件,在這蘇禮眼裏,竟好像都如廢品一般。
“哦,還有年齡。”她灑着椒鹽補充了兩句,“年紀好像稍有點大了哈?”
程懿眯起眼,舌尖掃過後槽牙,半晌才從齒中哼笑出半句。
“我,年紀,大?”
她回憶着大家以前聊過的話題,不甚确定道:“不是嗎,你今年也三十來歲了吧。”
程懿忍無可忍:“二十八!”
她知道男人二十八歲到這個地位有多罕見麽?
他都快被人用青年才俊和年少有為誇倦了,她居然諷刺他是老男人??
“哦,”少女讪笑兩聲,“不好意思啊。”
明明是擺出道歉姿态,眼睛裏卻好像寫着“28的男人也沒有多年輕嘛”,程懿氣得半只眼睛都要燒紅了。
你給我等着,不讓你喜歡上我這個二十八的男人,算我程懿不行。
然程懿才剛冷卻下來,驀然又想起她方才說的某句。
他壓低眼尾,克制道:“我哪個地方不像好人?”
說實話,男人五官端正,眉目凜然,怎麽看都是個穩穩當當的正人君子。
只是面對她時,總若有似無放出一絲危險的誘捕氣息,亦正亦邪,讓人本能産生抗拒。
蘇禮端詳許久,摩挲着下巴考究道:“說不好。”
“如果你非要我說的話,那就是每個地方吧。”
“……”
大家陸陸續續歸來,場地頃刻間變得熱鬧,衆人乒鈴乓啷地一頓亂整,也算是弄出了一桌豐富的菜肴,蘇禮烤的裏脊肉更是大獲稱贊。
只不過那晚的程懿一串都沒吃,也不知是有意無意,帳篷還落在了離她最遠的地方。
二人篷頂的小圓球隔着海岸線遙遙相望,毫無顫動,仿佛兩顆永遠無法轉到同一頻率的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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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後,到了睡覺時間。
蘇禮皮膚嬌嫩,吹彈可破,平日裏是大家集中羨慕的對象,到了晚上,卻是蟲類最喜歡的叮咬目标。
盡管噴了驅蚊水,但她一晚上仍舊反複被蚊子弄醒,手臂和腿上散落着不同程度的包。
被癢得早早醒來,她毫不客氣地解決了最嚣張的那三只麻蚊子,心裏這才舒坦許多,掀開帳篷出去。
五點時岸邊的天色正美,她舉高手機拍了兩張,赤着腳站在沙灘邊,一層層浪花溫柔襲來,感受着海的力量輕觸足尖與腳背,溫潤舒适,她微微弓起腳掌。
周遭一片靜谧,身後忽然有腳步聲傳來,雖然微小,但蘇禮還是在第一時間覺察到,并回過頭。
高強度的工作讓程懿穩定在五六點醒來,今日照例如此。
他本以為所有人都還睡着,誰料沒走幾步就看見少女的剪影,海風吹拂着她睡裙的皺褶,蕩出深藍淺藍的波,淩晨透亮的光均勻灑在她面頰上,那張臉素淨瓷白,不施粉黛,卻絲毫不遜于遠山如黛的景致。
別的不說,蘇皓這女兒确實是個十成十的美人胚子。
未被磋磨過的清純,坦蕩清澈又乖張的眼神,美得純粹、極致,又嚣張。
男人倏地感到釋懷——
由于種種原因,她的确對這個世界有諸多戒備,既然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自然需要時間與耐心。她與他從前見過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樣,是需要用心血澆注才能盛開的蓓蕾。
童言無忌的小姑娘罷了,他同她置什麽氣。
程懿權衡一番利弊,自己将自己哄好了大半,前去問她有沒有餓。
蘇禮确實餓了,最後受了男人的恩惠,泡了一桶五香味兒的泡面。
略有些緊繃的氣氛也在食物的和解中慢慢化開。
幸好今天的行程并不繁忙,大家且歌且行地鬧了一路,玩了些零散的小活動,下午六點就入住了新的山莊,山莊內的娛樂活動更豐富,乒乓球臺、K歌房、游戲廳、桑拿房等等一應俱全,多方位滿足大家的偏好。
由于沒睡好,蘇禮打算要早點睡,所以什麽興奮的活動都沒參與,安安靜靜在練歌房聽大家唱《溫柔》。
結果十點一到,溫柔不複存在,衆人紛紛化身午夜小精靈和熬夜總冠軍,開啓了蹦野迪模式,燈光散亂群魔亂舞,吵得人天靈蓋出逃。
為了保護自己的頭發,蘇禮及時在被捉進去跳舞之前退了出去。
四處都鬧哄哄的,只有清水池邊點了三兩盞燈,飛蟲低低盤旋,是難得的安寧之地。
她歇了口氣,剛在池邊長椅上坐下,左側就傳來男人的聲音:“怎麽出來了?”
蘇禮吓了一大跳,這才發現程懿就坐在旁邊,只是沒有絲毫動靜,她還以為是什麽石柱。
驚魂未定地拍拍胸脯,她道:“你出點聲兒啊,不早說。”
她語調內還浸着綿軟的鼻音,大概是被吓飄的,但聽起來竟多了絲嗔怪親近,又像錯覺。
男人波瀾不驚道:“早說我在,你就不會過來了。”
她本來想找個借口離開,結果被程懿這麽一說,又沒法走了。
二人之間的關系她想得很明白,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連上下級都算不上,雖然比起初遇時的劍拔弩張要緩和不少,但也不過是普通路人,三五天不聯系連長相都會忘記。
迷宮裏就算遇到再賞心悅目的冰雕,因為不喜歡硌手,也是不會想要去捂熱的。
她對程懿就是這種感受,更何況他對她并不特別,她還記着蘇見景的話,能不靠近,就盡量離得遠些吧。
遠處明月高懸,月光如瀑落在池面,躲在樹叢裏的蟬叫了兩聲,男人也在此時開口。
“這個項目結束後,會留在川程嗎?”
她正好想到這裏,笑了笑說:“不了吧。”
“為什麽?”他問。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你。
但這句話她沒有說,只是用着最囫囵又萬金油的說辭:“……不合适。”
“不試試怎麽知道不合适?”
“有的事兒,不試也知道的。”她假意看一眼手機,像是有人在找,起身時唇角微擡,颔首道,“朋友約我去蒸桑拿,我先走啦。”
“很晚了,程總也早點睡。”
說完她便快速離開,徒留程懿望着腕表久久未動。
這字字句句的相處看似不再火花迸濺,卻變成了愈發禮貌的疏離。表面上距離是在拉近,實則卻變得更遠。
——不能這樣下去。
這是一向行動派的男人腦中,唯一的念頭。
蘇禮以桑拿為借口,自然就要把邏輯線給圓上,她朝着桑拿房前進,又假模假式地換了個衣服,打算回去睡覺。
結果一走出來就遇到了同樣換好衣服的程懿。
蘇禮一時瞠然:“……你幹嘛?”
“蒸桑拿。”他神态坦然,過招間輕巧将被動化為主動,“不是朋友約你?朋友呢?”
“……”
“覺得困,先走了。”她蘋果肌忍得僵硬,裹着袍子在椅子上坐下,委婉提醒他,“沒有人會在夏天蒸桑拿的。”
男人閉上眼,像是已經在霧中開始享受了。
“這不是有你陪我。”
“……”
我!不!想!陪!你!啊!
蘇禮覺得自己真是有病才能想出這麽驚才絕豔的借口,夏天蒸桑拿這種事,別致得就連說自己記錯了都不行。
她不得不承受自己親手安排的一切,在熱浪中感受到了人間不值得,勉強用“出汗排毒美容養顏”安慰自己,才沒有一頭撞死在程懿面前。
翻車的蘇禮憋得一顫一顫,淡櫻色的唇瓣被牙齒咬出淺淺印記,男人難得見她氣鼓鼓地吃癟,雖然燥熱不堪,卻難得生出幾分有趣的心思,偏過頭,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桑拿房內幹燥,蘇禮沒一會兒就覺得渴,出門去找水,程懿在後頭好整以暇地追問:“這就不行了?”
她好勝心被勾起,絕不示弱:“我去找水,然後去隔壁屋子蒸!倆人湊一塊兒更熱。”頓了頓又補充,“放心,不會比你先走的。”
放水的儲物室在最盡頭,她找了一路,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離先前的房間有些遠了。
走廊空曠安靜,回蕩着凄冷而略有些雜亂的腳步聲,影子在微弱的廊燈下交疊搖晃,頭頂幽幽的回聲,更是蕩起些令人發怵的不安感。
——總覺得身後有人跟着。
蘇禮停下腳步回頭,背後卻空無一人。
她懷疑是自己太敏感,搖了搖頭,繼續疾步往前走去。
中途她又停下過兩次,可還是什麽也沒看到。
打開冰櫃,又覺得喝常溫水比較好,她俯身摸到一個塑封完整的箱子,拆了好半天才取出一瓶常溫的。
與此同時,第六感搖搖欲墜的構想終于成立——
門砰地被人合上,心髒震顫的瞬間,有腳步落在她身後,聲音幽暗滑膩。
“美女,一起玩嗎?”
她手指一顫,回身那刻看見扭曲又醜陋的嘴臉,水瓶下意識要從手中脫落而出,那人奸笑着即将撲過來的前一秒,忽然被人抓住肩膀!
程懿側身上前一個屈膝,穩準狠撞上那人小腹,大掌輕巧擡高間——她聽到咔嚓兩聲脆響。
“別看。”程懿怕她吓着,低聲道,“閉眼。”
那人還以為是讓自己閉,死瞪着金魚眼還想用頭頂程懿,卻生生在半空中被止住,一拳忽地飛了過來。他整個人後退好幾米,鼻子像是被打得錯了位,腥熱液體不受控制地淌出。
那尾随者痛苦地叫着,蜷縮在地上,眼角泛紅,控制不住地要往外幹嘔。
男人動了動腕關節。
他半蹲下去,風輕雲淡地垂眼:
“玩什麽?怎麽不跟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