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暴雨
車被程懿停在路邊, 而電話中的賀博簡像是被擰了什麽開關似的,喋喋不休,小論文一段一段地從話筒裏輸出。
終于等到那邊有停頓, 蘇禮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那你為什麽讓別人到我寝室送牛奶?”
“你忘了嗎?”賀博簡今日主題是回憶殺,“高中那時候我給你送自己整理的重點, 也是讓小組長收作業的時候偷偷塞你桌子裏的啊!”
他說:“我怕你不想見到我, 但又需要我。”
蘇禮:“……”
“我需要你什麽, 需要你讓我花粉過敏和牛奶喝多了反胃嗎?”
而程懿早已不在乎他們到底在說什麽,煙花隕落, 他看向舉起手機嘴唇張合的蘇禮,舌尖抵了抵後槽牙。
沒事,不就是在他的車裏和別的男人聊天嗎,不就是把他晾在一邊嗎,不就是坐在他的新車上看別人放煙花嗎, 沒關系的。
他沒關系的。
男人咬緊牙關, 聽着沒挂斷的電話。
賀博簡:“我消失了這麽久, 不是和單笛在一起,而是在為你準備這些驚喜。所有人都可以誤會我, 但我不想你誤會。”
“我誤會你?”正準備挂電話的蘇禮硬生生給氣笑了,既然憋不住就幹脆攤開來講,“單笛生日那天朋友圈發的照片是你拍的吧?音樂會背影比心是你們倆一起吧?我去團建那段時間你們游遍了市內我們一起去過的景點吧?”
“賀博簡,在你心裏我到底是個多沒智商的人,讓你都不願意花點時間編些可信的理由來騙我?”
如果賀博簡劈腿得坦坦蕩蕩,膈應之餘她多少也敬他敢愛敢恨,現在這樣優柔寡斷又謊話連篇, 虛僞且掉價,讓蘇禮對他昔日舊友的濾鏡都轟然粉碎。
她甚至懷疑, 那麽多年她認識的賀博簡,朝夕相處到她以為已經很熟悉的賀博簡,和對面的究竟是一個人嗎?
賀博簡卻還在說:“你很在意她?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可以再也不和她……”
這話乍一聽沒問題,但蘇禮很快捕捉到了重點。
他說的并不是“我放棄她”,而是“你回來我再放棄她”。
多麽精致又令人作嘔的利己主義者啊,都這種時候了,記挂的居然還是身邊至少留有一個備胎。
蘇禮完全覺得自己的價值被侮辱了:
“這麽喜歡準備兩套方案,到時候你死了是不是墳頭上還得挂兩個二維碼讓人選擇支付寶還是微信吊唁?”
“你以為我是你放盒子裏的棒棒糖,想起來就能舔一舔?”
“這麽多戲,你要是活在清代是不是四大名著都被你一個人寫完了?”
“今天的煙花為什麽沒有炸一炸你的腦子,看看你的大腦是不是和直腸交換了位置?”
“哦,也許你根本沒有腦子。”
賀博簡被她罵懵了,開口就是“你別……”,可半天了硬是一個字都接不上話。
“就這個态度還想讓我回去,劈腿的時候怎麽沒想着出本時間管理的書給我當紀念?”蘇禮嗤笑一聲,“多高的枕頭啊做這種美夢?”
電話迅速被切斷,蘇禮把他的新號碼拉入黑名單,看着鎖屏頁面平複激烈的心情,面前卻不期然出現一瓶被擰開了的礦泉水。
耳邊傳來男人惬意又愉快的聲音:“罵累了?喝口水。”
蘇禮奇異地側過頭,發現方才還陰沉不定的男人忽然就變得如沐春風般和煦,還頗有些春風得意的味道。
她暫時将其理解為聽她罵賀博簡很爽。
想了想,蘇禮還是覺得有必要強調。
“你也別斤斤計較,就算我和他複合了也還是會請你這頓飯的,不存在臨時跑路去約會。”她頗具責任感地望向程懿,“不要我一接賀博簡電話,你就用那種充滿背叛的目光看我。”
的确是在計較但并不是在計較請客的程懿:……?
她是這麽理解的?
喝了幾口水後,蘇禮的理智回攏,又轉頭同程懿商量:“還有,下次你們要剎車的話能不能先通知我一聲?”
“下次?”像是自己品出什麽了不起的信息,程懿本還繃緊的眉頭瞬間平複,掩唇咳嗽兩聲,将那曼妙的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沉聲道,“嗯,下次通知你。”
車重新開始啓動,耽擱了一陣,夜色已經從盡頭彌漫開來,路燈漸亮。
剛進行完一串冗長的經典掰頭語錄,蘇禮撐着有些缺氧的腦袋,給陶竹回語音:“今天沒人送東西了吧?”
陶竹那邊還沒回,程懿倒是忽然開了口,淡聲道:“都這麽講了,應該就不會再來找你了。”
程懿這個思路一出,倒讓蘇禮抿了抿唇。
她眉心輕蹙,“不好說。”
男人眉一凝:?
“六年他都堅持下來了,這區區幾個星期又算什麽。”
男人加速駛過即将倒數的綠燈,風聲呼嘯,街市人聲鼎沸,她的聲音有一瞬間的缥缈,讓他疑心是幻聽。
“什麽?”
她只是噙笑,搖了搖頭。
“沒事。”
這晚的進食地點由蘇禮選在了川菜館,麻辣刺激味蕾直通大腦,讓她被賀博簡氣痛的神經終于舒适了不少。
吃完之後她撐着臉頰欣賞窗外人流,順道喝着水,程懿卻不期然遞過來一本A4冊子。
他說:“這是明年的春季新品規劃。”
封面上寫着“浮儀年度新品服裝”,蘇禮翻了幾頁,不知道這種算得上秘密又是高層才能過目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自己手裏。
“給我看這個幹嘛,我們組做的不是春季新品。”
再說了,雖然美其名曰是校企合作,但畢業生負責的項目被斃掉的可能性極大,能有一兩件衣服被留下就算走運了。
她沒抱什麽想法,只當是個經歷才來的。
“我知道你不負責這個,”程懿說,“但以你的能力,或許能提出不少意見。”
“我給你們的高薪專業設計師提意見啊?”少女在燈光下倏然笑開,眉眼裏都蘊着坦蕩的笑意,“程總是在跟我開玩笑,還是捧殺我?”
“可能職位會和工作年限所挂鈎,”程懿擡眼,“但天賦不會。”
“我對你的水平沒有任何質疑。”
他今天之所以會把川程旗下的服裝品牌帶給她看,他承認,占比最重的是他帶着并不純良的心思,他想在二人之間構造一個新的羁絆,方便他順理成章地聯絡她。
但是第二點,是因為他看出她的天賦。
天賦這東西很玄妙,他對服裝其實并不了解,卻一眼就能發現她與衆不同的靈氣,某些東西可以後天培養,但金字塔尖的設計師卻并非只要努力就能吃這碗飯。
可能她在市場平衡、受衆喜好、系列辨識度方面還有學習進步的空間,但他也依然相信,此刻的她具備某些人并沒有的特質,例如獨到的眼光。
果然,她努着嘴看了會,很快給出了些意見。
“我能理解設計師想要做系列套裝的想法,但是服裝面料和版型上沒有太大的變化,很容易讓消費者只有買一件的想法,不會全入。”
“碎花這個東西就是不規則才好看,這件的規整拼貼是不是太僵硬了?”
“這條裙子版型很好,而且用輕薄的歐根紗和蕾絲點綴讓它不會顯得那麽厚重,腰帶如果換成麻繩款,也許視覺的對比會更有味道。”
“亞洲女性普遍有顯白和顯瘦的訴求,我覺得這個淺藕色還要再斟酌下。”
發現程懿真的在記,蘇禮戰略性後仰:“你玩兒真的?那你別說是我說的啊。”
他輕飄飄地勾唇笑,“我跟你來過假的?”
……
跟一個和服裝設計幾乎八竿子打不着的Boss讨論了四十多分鐘服裝問題,今日的會晤終于結束。
老規矩,程懿送她回來。
車子好不容易抵達宿舍樓下,蘇禮趕緊要去拉車門,卻發現他沒有将鎖解開。
與此同時,男人的聲音也從背後傳來。
“上次可能不夠正式,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留在川程,成為浮儀的一員。”
酒桌上那幕浮現在腦海中,伴随着男人拿捏得當的分寸感:
“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也真的希望你留下。”
好不容易從車上離開,蘇禮疾步鑽向宿舍樓,正為結束交集而松了口氣,身後又響起男人的聲音。
“過兩天再找你繼續說新品的事。”
蘇禮:???
她猛然回頭,卻只看到賓利歐陸絕塵而去的車尾,面前空空如也,唯一餘留的是男人撂下的那句話,宛如一張拒絕無門的告示。
…………
程懿,你是流氓嗎???
///
不知道男人說的“下次”到底是幾天之後,幸好第二天她就要清整行李去T市了,起碼能保證這段時間的清靜自由。
也許等她從那邊回來,程懿早就忘了她姓甚名誰了。
這麽想着,蘇禮心情好了不少,就連有些重量的箱子也沒有讓她屈服,仍然堅強地提下了樓,還順便買了支甜筒冰激淩。
一切終結在她上飛機放行李的那一刻——
就在她站在靠近走道的位置邊,想讓空姐幫自己放箱子時,忽然聽到熟悉的、宛如魔鬼般的嗓音:
“穿這麽短的褲子,不怕冷?”
老實說,那一刻蘇禮真的差點吓得把箱子招呼到男人的腦袋上。
她有整整五秒沒說出來話。
這他媽不會又是校企合作吧?
或許是她的僵化讓男人感覺有些受挫,程懿勾下鼻梁上的墨鏡,淡淡道:“怎麽了?”
蘇禮:“問這句話的應該是我吧?”
“老實說我是不是穿書了,穿到漫畫裏了,所以只有和男主有關的劇情我才能出場才有意識,所以我走到哪都能看到你???”
“還是賣行程了,誰告訴你我的航班了?學姐,是不是學姐,學姐出賣我!!”
“蘇禮,”程懿試圖讓她冷靜下,“飛機票你自己有發在朋友圈。”
“那我也沒讓你買我隔壁的位置啊!!”
“你是沒讓,我自己想的,”他好整以暇,“朋友之間不應該相互陪伴?”
和窗外的烏雲緘默地對視了數十秒,蘇禮沒搞懂他們到底什麽時候就成朋友了?
這是哪門子的朋友?
“我早晚有一天被你吓得神經衰弱。”
最後蘇禮還是被迫接受了這個劇情,感覺自己上輩子應該是個姓孫的弼馬溫,根本跑不出如來的手掌心。
她想,可能程懿就是喜歡這種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覺吧,也挺符合他那變态人設的。
她心情複雜地坐下:“你去T市幹嘛?”
“分部在那裏,有點事。”
其實沒什麽事,主要還是想借着換地圖刷一刷副本的進度。
簡稱為:為了拉近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因此推了不少工作,專程前來。
飛機一落地,蘇禮率先扯着行李飛奔上擺渡車,如同身後追着債主。
二十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遇到變态,得逃。
奔跑起來時她還覺得挺刺激,頗有種和命運對抗改變女配故事線的感覺。
她命由她不由天!
然後還真的就跑丢了程懿。
男人看着先一步離開的擺渡車,微微眯了眼睛。
但事實證明,獨自在陌生的城市,擺脫一個認識的人,似乎并不是什麽好主意。
因為這也就代表了,在意外時刻,她無人可找。
蘇禮的晚餐是酒店樓下看起來賣相頗好的涼皮,由于一天的折騰已然很累,到了酒店她倒頭就睡,最後是硬生生被痛醒的。
身下洶湧澎湃的浪潮提醒她,大姨媽造訪,提前了一個多星期。
生理期撞上連吃兩次冷食物,又正好碰上這兒降溫下雨,她腳踝吹了不少風,會不舒服幾乎是鐵打的事實。
她身體不錯,不是生理期痛得死去活來的類型,但側面也證明,她沒有任何止痛的藥物和經驗。
艱難地摸出手機打開外賣軟件,她搜尋了一圈,發現學校定的酒店雖然星級不錯,但位置很偏僻,附近只有一家藥店,今天還關門了。
又在地圖上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家5km外的藥房,她打電話過去詢問,結果痛得有點撐不住,手指也在屏幕上飄忽了下,按了挂斷。
蘇禮蹲在床邊,痛得冷汗直冒,勉強重新點了兩下,在那邊接通的瞬間道:“請問是藥店嗎,你們……”
“是我,程懿。”
打錯電話了?
“抱歉,我——”
她聲音虛弱,程懿很快意識到不對:“你生病了?”
萬萬沒想到,千逃萬逃,最後還是程懿開車來把她接走的。
她幾乎沒了力氣,被他先灌了大半瓶熱水。
男人無意間觸到她冰涼指尖,蹙了眉:“怎麽這麽冷?等我的時候不知道燒水嗎?”
“燒水捂了,但是沒喝……不敢喝酒店水壺的水。”
程懿嘆一聲,車速又調快了些。
雖然她反複強調去藥店買點止痛藥應該就行,但男人還是把她帶去了醫院,從上到下做了檢查。
醫生開了藥,讓用熱水吞服,并囑咐她用熱水袋敷小腹,以及注意保暖。
或許是那杯熱水起了作用,出醫院時蘇禮已經沒有那麽痛了,程懿的表情還是很嚴肅:“熱水袋過會才有人送來,在車裏等還是上去?”
蘇禮:“……上去?”
“嗯,我住對面。”
“上去吧,”她小聲說,“我喝個藥。”
程懿的別墅自帶地暖,雖然她說了好幾次不用開,但男人還是沒聽她的話,沒一會兒熱氣就從足下升起,緩解了僵硬的不适。
她坐在沙發邊慢吞吞地喝着藥。有一點點防備,但更多的是感激。
雨點仍在持續垂落,雷聲轟隆,似是昭示着這場雨的持久與猛烈。
她不由得擔心等會如何回去,以及下車吹風淋雨又痛起來了怎麽辦。
而且酒店的空調悶人,厚厚的被子不蓋怕着涼,蓋了又會熱。
或許是她看向窗外的出神太過明顯,程懿也放下手中的雜志,目光随她淡淡地略過去,又不動聲色地垂眼——
有危險而甜蜜的花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雨下太大了,就住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