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賣慘

天幕不知何時又開始落起小雨, 砸在水池中濺起漣漪。

空氣凝結了許久許久,久到賀博簡可以壓下心中的慌亂和震驚,以及那一點點的預料之中。

蘇禮在他身上簡直能看到全部的人性:

高中在離學校有一陣的低廉飯館做小時工, 恰逢那日是她轉學第一天,蘇見景很低調地走人最少的小路送她, 車停在校門外很遠, 卻偶然被丢垃圾的賀博簡撞見。

很多東西是藏不住的, 譬如車牌上的連號、舉手投足的修養、貼身衣物的剪裁、甚至微小到沒有品牌名卻買不到相同款式的書包。

自小在貧民區見過人生百态的賀博簡,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這是一個飛上枝頭變作鳳凰的絕妙的機會, 甚至不用付出太多。

唯一要做的是和她打好關系,而剛到新環境的她,是他施以援手的最佳機會。

于是關注了一整天的他終于坐不住,旁敲側擊讓朋友走她那邊的走廊,上天也幫了他一把, 她的水被鬧騰的男生們打翻, 有了他出場的機會。

再然後就全部按照他希望的劇情走了, 二人成為朋友,他變成她關系最好的異性, 就連告白都選在皓蘇上市那天,如果不走岔的話,下一步就是結婚。

他會成為皓蘇的女婿,連名字的拼音都像是鑲了金。

蘇禮沒法忘記,那天她提前從家裏回來,給他帶了糕點,恰逢宿管睡得不省人事, 她沒什麽阻礙地進入了男生宿舍的樓中。

她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他的寝室,正要敲門, 聽到裏面傳來的笑聲,将人赤   裸   裸的劣根性全部鋪給她看:

“兄弟跟你說,穩了,妥妥的。”

“女孩子能繼承什麽,就算到時候她哥分走了絕大多數,總不可能一口都不留給她吧?那既然留給她,就肯定大部分是歸我啊!”

“況且我了解過了,全家都很寵她,我拿的只會多不會少。”

“真是絕了,當時還以為就是個有點錢的富家小姐,沒想到居然是皓蘇的千金!你能想到嗎,蘇氏瞞了這麽久的、當成寶貝一樣藏起來的女兒,居然是我賀博簡的女朋友?之前那老李頭說過什麽?說我家一輩子就配給他打工?呸!”

“等我在皓蘇拿到實權,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跪下管我叫爹!”

“取笑我家房子小?別說別墅了,到時候把整個小區包下來,讓那群狗眼不識人的孫子三跪九叩地爬進來!”

……

不是親耳聽到他那麽偏激的語氣和歇斯底裏的陰暗,她很難相信,平日裏看起來溫柔貼心的賀博簡,竟然有這樣的一面。

原來那些遷就和示好,都并非情感上的本能,而是仰賴她做自己與上流社會之間的跳板。

原來他始終披着虛僞的面具,在她所有全身心傾付信任的時刻,張牙舞爪地露出獠牙,貪婪地如同深淵般注視她,猜測從哪裏吸食的血液更加甜美。

原來她所以為的真實的他,根本不是他。

現實總是比幻想讓人難以接受千萬倍,她手中的糕點盒砰通一聲砸落在地,雞皮疙瘩如同螞蟻般爬遍全身,講到激動處的賀博簡卻沒有絲毫察覺。

一牆之隔,天堂與地獄,魔鬼和羔羊。

那一刻太過荒謬,以至于每個細節都深深镌刻進了她的腦海,身體提醒她:如此透徹的一場背叛,不能忘。

至今想起仍覺可怕又可笑,像是被抽幹了力氣。

她可是用自己的真心對待他的啊。

雨勢轉為連綿不斷的小雨,賀博簡像是終于有些急了,開始喊她的小名,反複幾次後痛苦地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這不重要了。”

他的眼眶慢慢紅了,蘇禮終于相信,此刻的他應當是真實的。

但是太遲了,不是嗎?

她覺得可悲。

“對不起……”賀博簡抓住頭發,用力地低下頭,“有傷到你,真的對不起……”

不止是愛情,付出過真心的友情同樣可貴,那一個月她獨自旅游散心,去了很多景點,也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夠好,才讓別人只能看到家世的吸引力,最後卻慢慢釋然。

左右而言不過一個渣男而已,早點看清也好,那不是她的錯。

“之前為什麽沒說,是因為這六年來你對我好歹也算照顧,我不想把臉面撕破。”

“既然需要利用我,那應該很了解我吧,應該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

蘇禮擡眼:“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不可能原諒你的,對嗎?”

雨幕隔絕雜音,悶熱的靜谧從地面蒸騰湧起。

她的語氣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平靜,卻比哪一次都更絕情。

賀博簡像是終于意識到什麽,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

雨越下越大,他下意識伸手過來想幫她遮,蘇禮卻也瞬間退後兩步,同樣是潛意識。

賀博簡無措地舔了舔唇,最後說:“我剛剛看你身後有……”

蘇禮回過頭,匆匆躲雨的行人們聚向車站與地下通道,她身後空無一人,只有潑灑在地的咖啡,被雨水稀釋過後流進排水系統,很快無蹤無跡。

暴雨傾盆。

她最終獨自乘坐地鐵回了酒店,賀博簡沒有跟随。

幸好買了雨衣,從地鐵口到酒店的那段路程她穿上擋雨,但還是有眩暈感一陣一陣地襲來。

淩晨睡得半夢半醒,她隐約摸到自己額頭好像有些發燙,從醫療箱裏翻出溫度計,果然在低燒。

像是有千萬斤重的鐵塊壓着她下沉,她再度昏睡過去,腦中反複播放不知是回憶還是夢魇的畫面——

回到她發現賀博簡有企圖的那一天,某些疑點終于後知後覺地拼湊起來,她靠着賀博簡的備用手機號找到了他的微博小號。

許是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光彩,他其實很謹慎,細節都藏得很好,小號ID是一排亂碼,如果不是蘇禮堅持翻到了最底下,不會發現他藏在冷靜表象下的洶湧。

他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本子不能時刻帶在身邊,所以微博上會有些即時的記錄,譬如發現她愛吃脆骨、讨厭姜、發繩都是淺黃色,喜歡用0   38的針管筆。

這些東西幫了他很多,但也讓蘇禮知道,他是在什麽時候見到自己并瞬間起了邪念,每件事情發生後他的情感變化,以及謙謙君子的表象下,是想着如何将她騙上床。

【認識六年了,戀愛都一個星期了,手還沒牽,什麽時候才能開房。】

夢中浮現這條微博,她仍覺得反胃想吐,畫面忽然一轉,主角的臉變作了程懿。

她本以為賀博簡不過是一步錯導致的步步錯,直到分手後三番兩次的糾纏與躲閃,才讓她明白他本質的懦弱與惡劣。

就連賀博簡她尚且都不能完全看清,那比他危險一萬倍的程懿呢?

她與程懿之間好像總是被一根無形的線拉着走,節奏中充滿了刻意為之的巧合。

賀博簡的出現是否也在冥冥中提醒她,往後任何一段信任的交付都需慎之又慎?

這是對的時機嗎?程懿他……真的值得嗎?

中途因為流汗過多她又醒了一次,打開手機看了眼,除了陌生號碼的道歉轟炸,什麽消息都沒有。

現在是14:00點整,似乎是游樂場下午開園的時間。

好像來得及,又像來不及了。

她混混沌沌地思考,再度被拉進夢裏。

徹底醒來天色已經黑了,幸而低燒全退,但身體還是有點癱軟,她好一會兒才找回力氣。

喝了些清粥養胃,蘇禮這才打開燈坐到桌前,開始保持手感畫設計圖。

明天就要比賽了。

只是心裏總沒法安定似的,畫幾筆就忍不住看向手機,那邊的人像是遙遙有感應,沒過幾分鐘,程懿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你今天沒來游樂場?】

她抿唇,竟然像是有些解脫般敲着鍵盤:【嗯。】

男人再沒說話。

聰明的人,話只用聽一半就能明白意思了。

盡管蘇禮從未答應過他會出席,買雨衣也只是他無意中撞見,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明知道她不會出現,但他還是等到了十一點閉園。

何秘書看他已經維持某個動作定格了十幾分鐘,忍不住提醒道:“蘇小姐不會來了。”

男人面無表情地轉過臉,陰翳地咬住後槽牙:“還用你說?”

何秘書抖了抖:“那您怎麽一直不走?”

程懿:“方便以後賣慘。”

何棟:?

最後一批游客被放入,男人的聲音很沉,如同警告:“就只差一點。”

只差一點就能撼動她的內心,就能拿到至關重要的鑰匙,讓自己成為那個具有特別意味的人。

但一頭會坐飛機的豬摧毀了這一切。

他他媽現在有種好不容易副本要打通關,結果不知從哪兒冒出個游戲bug,導致刷好感的任務全線潰敗的感覺。

但很奇怪的是,以往發生這種事,他擔憂的總是進度,擔心發展太慢關鍵環節跟不上,但此刻,心裏的煩躁竟也有一點點……在考慮她。

不知道她的情況怎麽樣,會不會太糟。

這不是他該思索的東西,男人迅速摒除了這不應當出現的想法,在門口買了一袋熒光手環,驅車回了公館。

車速很快,他全神貫注目視前方,不再會被雜念叨擾。

///

蘇禮的燒雖然已經退了,但是頭暈的後遺症還需要幾天才能消散,不過好在比賽這天的天氣不錯,身體也有精力不少。

上午是三小時的電腦繪圖,中途可以休息吃個午飯,緊接着便是五小時二十分鐘的立體裁剪成衣制作。

一旦工作起來她就是個很專注的人,但午休的時候陌生號碼又發了很多短信來,看語氣就是賀博簡沒差,他簡直想到哪發到哪,好像把她當郵件中轉站。

鬧得她後來做衣服的時候都有點心不在焉,一旦某個環節做完,腦中就會浮現賀博簡以前跟自己一起去考試的畫面,最後收尾的時候,珠針更是不慎紮到指尖,滲出一小團殷紅的血來。

她含住指尖,垂下眼,漆黑長睫遮住眼底情緒。

出了考場她就去買了部新手機,設置了暫時不收取任何的來電和短信。

清靜了幾天,也到了要回去的時候,蘇禮出發去機場,回C市等待比賽結果。

複賽還是在這兒,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再來的機會。

她的箱子不算太大,裝的衣服也不多,每天換洗一套,今天就又回到了出發那天穿的衣物。

坐在專車裏,她鬼使神差想到那日忽然出現在鄰座的程懿,以及他說的那句“褲子這麽短會不會冷”。

結果剛到機場門口,就看見了何秘書。

何棟恭敬地站在三號廳,見她來了便一直沒有挪開目光。

蘇禮走過去:“程懿也今天回嗎?”

“是的。”

她頓了頓:“還是和我一個航班?”

“沒有,總裁早上已經坐私人飛機回去了。”

無法描述的情緒如同碳酸氣泡般冒出,她點了點頭:“那你站這兒是……?”

何棟遞上一件西服外套:“總裁讓我給您留件衣服,冷的話可以穿。”

前幾天就是,等她感覺冷找空姐要小毛毯的時候,毛毯卻已經被乘客要完了。

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像個謎團,只留給她層層的矛盾感,讓她無論如何也沒法泰然遺忘。

坐上飛機之後,她旁邊果然不是程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士,打開電腦就開始辦公,仿佛世界根本不存在。

飛機穿破雲層,在空調的吹拂下,穿着短褲的蘇禮很自然地感覺到了冷,然後将程懿的西服外套搭在了腿上。

輕抖間,傳來男人身上一如既往的沉木香氣。

每次都是這樣,即使他不在,也會留下很強的存在感在她身邊。

蘇禮伸了伸腿,感覺到有什麽正在硌着自己,将衣服掀開一看,左邊的衣服內袋裏,放着幾個圓形的東西,還在發光。

她拿出來一看,發現樣式有點熟悉。

在哪兒看過來着?

她琢磨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之前看過有關游樂園的攻略,而就在那個漂流要自備雨衣的小短文中,提到了這款熒光棒很漂亮,但只售賣給閉園的最後一批游客。

他昨天……一直等到了閉園嗎?

右邊內裏的口袋好像也有什麽在戳着自己,蘇禮探了探,東西的質感像是紙張,折疊起的尖角讓人無法忽視。

好像有什麽驅使着她将其打開——

展平的瞬間,心髒像棉花糖,倏地被人拉開。

這是他那天晚上帶她去醫院,因為超速而開出的罰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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