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年心想,裴嶼明好笨,他不會抱人。
不是公主抱,也不是蔣琢最喜歡的,托着屁股、讓宋年的腿纏在自己腰間的那種抱法,裴嶼明只是用手臂緊緊圈着宋年的腿根,直直地将他舉起來,他沒多想,只是覺得地上很涼,而宋年沒有穿鞋。
宋年的腿根被箍的有些痛,但他沒有說,沒有躲,相比蔣琢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這種小痛已經可以忽略了。
他摸摸裴嶼明的後腦勺,“不要哭了好不好。”
“對不起,你別怕,我、我不是想欺負你……”裴嶼明情緒穩定了一些,後知後覺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實在是無禮,他把宋年放下來,黑亮的眼睛還泛着紅,嗓音很沙,像剛步入變聲期的男孩子,他問宋年:“今天早上……很疼嗎?”
他握着宋年的手腕,不敢用力,不想放開。
宋年低下頭,指甲死死摳住掌心,“很疼,特別疼的。”
長久以來,根據蔣琢讓宋年疼的程度,宋年愛蔣琢的程度也會像股市和彙率一樣,每天都在波動。
如果今天他穿了背後有綁帶的蕾絲內衣,蔣琢多吻了他一會兒,那麽他愛蔣琢就會一下子飙升到百分之一百九十九,如果明天蔣琢用領帶在他的脖子上勒出了血點,讓他沒辦法順利地呼吸,那他對蔣琢的愛大概只有負百分之五十五。
那麽他就會趁蔣琢睡着的時候悄悄說:我今天比較不愛你。
但大多數時候,他對蔣琢的愛平穩在百分之六十,剛好及格的程度,剛好足夠支撐他說服自己,蔣琢是很愛他的,他要聽蔣琢的話,要乖,要漂亮,要蔣琢再愛他一點。
宋年沒想到,裴嶼明只用了一句話就打破了六十分的平衡,現在他愛蔣琢只有百分之五十九了,一分的差距,卻叫他身上的新傷舊傷一起疼,他受不住了。
——蔣琢沒有問過他疼不疼,一次都沒有。
“裴嶼明,你能帶我走嗎?”宋年緊緊攥着裴嶼明的校服袖口,喘不過氣似的,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話說清楚,懇求道:“求求你……”
宋年翻出一個黑色的雙肩包,站在衣帽間裏挑衣服,他每條裙子都想帶,他好像理解錯了他即将要和裴嶼明做的事,相比于私奔這個概念,他更覺得這是他第一次和喜歡的人度假,想盡可能地表現自己,希望裴嶼明還能像上次那樣,很可愛、很害羞地,誇獎他的裙子很漂亮,很适合他。
可是他只能帶三條裙子,不然裝不下,宋年拿起黃格子的法式桔梗裙,又看到旁邊酒紅色的包臀魚尾裙,還有挂在櫃子上層的制服短裙,咬着指甲糾結不已。
裴嶼明局促地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宋年的衣帽間對他來說是一個充滿誘惑的世界,而赤腳站在鏡子前的宋年,則是一顆罪惡的蘋果。
此刻他穿着蔣琢的拖鞋,踩在蔣琢家的木地板上,鸠占鵲巢的既視感讓他腦子很亂,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去招惹宋年,今天早上他聽到隔壁傳來宋年的哭聲,瘋了一樣地想去救宋年,若不是母親攔住,他真的會去砸開隔壁的門。
其實裴嶼明懷疑很久了,他總是覺得蔣琢對宋年不好,蔣琢頂着一副紳士有禮的面孔,卻從來不讓宋年出門,他很多次躲在樓梯間,看着宋年乖乖巧巧地站在家門口等蔣琢,他不會踏出門檻,只是站在屋內望着電梯口的方向,像一只溫馴的小狗,豎起耳朵辨別主人的腳步聲。
裴嶼明沒有談過戀愛,可是他知道,這樣愛人是不對的,人和寵物怎麽能混為一談。
宋年還在專注地挑選裙子,他将裙子攏在身前,一件一件比較着,哪一件都割舍不下,裙子是他唯一擁有的財産。
所以他讨厭蔣琢弄壞他的裙子,即便裙子都是蔣琢買的,他想怎麽處置都可以,他也讨厭蔣琢弄疼自己,即便宋年也是歸蔣琢管的,他想怎麽打扮都可以,包括用傷口,用淤青,用深深淺淺的血痕。
宋年抱着裙子,轉頭問裴嶼明:“你要來幫我選嗎?”
裴嶼明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猶豫着往衣帽間裏邁了一步,“我、我可以嗎?”
宋年點點頭,“你喜歡哪一件?”
裴嶼明毫不猶豫地指向了那件香槟色的吊帶睡裙,說:“這個,這個很漂亮。”
他想好好形容一下宋年穿着它的樣子,那樣子像披着金色光暈的天使,頻繁地出現在他的夢裏,是旖旎的、模糊的、會弄髒內褲的那種夢,可他站在宋年面前,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宋年穿着這條裙子,回憶起他的夢,才意識到詞彙的貧乏,他什麽也描述不來,緊張到舌頭都捋不直了。
“你很白,很瘦,穿這個會……會襯得你更白更瘦。”
這都說的什麽啊,哪裏是誇人,太蠢了!
裴嶼明懊惱地掐自己的虎口,頭一次後悔沒有好好學語文。
“可是,可是我不能穿着這些出門,”宋年垂着眸子,心情突然低落,“而且我沒有鞋子。”
他有一整個衣帽間的裙子,卻沒有一件正常的男裝,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了,不需要鞋子,蔣琢只送給過他一雙高跟鞋,鞋跟很細很高,鞋面鑲滿碎鑽,泛着藍色偏光,很華麗,但并不合腳,而且他踩着高跟鞋的樣子笨拙又滑稽,就像灰姑娘的惡毒姐姐,觊觎着一雙不屬于自己的水晶鞋。
“沒關系,你可以穿我的衣服,”裴嶼明急切地說,生怕他為了這個理由反悔,“鞋子,我們可以現在去買。”
五月的光劈開一條指向逃亡的路,宋年坐在裴嶼明的單車後座,就像他夢見過的那樣,他環着裴嶼明的腰,把頭靠在他背上,唯一的遺憾就是夢裏的那條裙子已經被蔣琢撕成了破布條。
不過這樣也很好,他穿着裴嶼明的牛仔襯衫和運動褲,褲腳是裴嶼明蹲下來,親手幫他卷好的,他沒有穿鞋,就這麽側坐在單車後座,晃悠着小腿,卷好的褲腳掉下來一截,蓋住白皙的腳背,他習慣了不穿鞋,這樣反而很自在。
宋年閉上眼睛,感受風吹在臉上。
被回味過無數次的夢境重重包裹住,明明應該很雀躍,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忽地想起今天早上蔣琢做好的飯菜,蔣琢把他抱在身前,像用一根嬰兒背帶綁住了他似的,牢牢托着他的屁股,還能分出一只手炒菜。
他好像有點餓了。
蔣琢今天做的是他最喜歡的清蒸鲈魚,還有蒜蓉西蘭花,湯是什麽呢……他還沒看到,就趴在蔣琢肩膀上睡着了。
他想扯扯裴嶼明的衣角,讓他停一下,他想吃完午飯再走,但是他怕,怕遲一秒就沒有機會了,他再也不想聽到蔣琢誇獎他漂亮了,漂亮的代價是疼痛,是給純白色的婚紗加上血色的濾鏡。
他摟緊了裴嶼明的腰,感受到少年T恤下的流暢肌肉因為他的貼近而繃得緊緊的。
宋年很快把蔣琢做的兩菜一湯抛在了腦後,揪着裴嶼明的衣角,抿嘴偷笑,他覺得好可愛,裴嶼明好可愛,他喜歡的人好可愛。
工作日的中午,商場裏人不算多,但對于宋年來說已經是超負荷了,他太久沒見過這麽多的人了,他伏在在裴嶼明肩膀上,只露出兩只眼睛,戒備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
裴嶼明帶他去了一家鞋店,問他喜歡哪一款,宋年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後,小聲說都可以。
裴嶼明擔心自己的眼光不夠好,他絞盡腦汁思考,還是認為白色可以搭配宋年的所有裙子,給宋年選了一雙最簡單的白色帆布鞋。
宋年乖乖坐在沙發上,讓裴嶼明給自己穿鞋,他看着裴嶼明頭頂的發旋,突然想到一個說法,頭發軟的人,心也很軟,他想這肯定是錯的了,他剛才吻裴嶼明的發旋,哄他不要哭時,嘴唇都被他刺刺的短發紮痛了。
要離開的時候,宋年的注意力被對面女裝店的櫥窗牢牢黏住了,他扯了扯裴嶼明的小拇指,小小聲地說:“喜歡那個。”
裴嶼明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是一件短款碎花裙,嫩粉的底色上開滿純白的洋桔梗,适合甜美的女孩子穿,他卻用了一秒鐘,在心裏為宋年穿上了那件裙子,并且認定宋年穿着它一定很漂亮,他本來就該是一枝躺在粉色雲朵裏的洋桔梗,只是他不小心掉了下來,還被壞人弄碎了花瓣。
他沒有猶豫,帶着宋年走進了那家女裝店,無視店員投來的揶揄目光,将僅剩的一條碎花裙遞給宋年,“只有最小號了,去試一下合不合身。”
宋年不肯去,他從來沒有在商場裏試過裙子,都是蔣琢給他買回來的,他的衣帽間裏有一整面牆的鏡子,蔣琢喜歡抱着他站在鏡子前,幫他拉好裙子的拉鏈,再牽着他轉上一圈,興致上來的話,可以直接在鏡子前做一次。
他抱着裴嶼明的胳膊,讨好地晃了晃,“你陪我去試好不好?我不敢。”
裴嶼明怎麽舍得拒絕,他和宋年擠進了狹窄的試衣間,看着宋年迫不及待地脫掉身上寬大的襯衫運動褲,露出單薄的胸脯和光溜溜的細腿,套上裙子的時候找不到腦袋應該從哪裏鑽出來,被困在雪紡布料裏唔唔地叫,想讓裴嶼明救救他。
裴嶼明差一點被他笨笨的樣子逗笑,下一秒卻看到了白皙裸背上交錯的血痕。
兩片蝴蝶骨顫顫巍巍地豎着,在那之上嵌着兩個煙頭燙出來的疤,位置竟然如此精準地對稱,像用尺子測量過一樣,刺的他心髒一陣鈍痛。
他笑不出來了,只後悔沒有把那個道貌岸然的混蛋狠狠揍一頓。
宋年骨架小,身上的肉少得可憐,從側面看就只有薄薄的一小片,但畢竟是男性,要穿最小號的女裝還是有些困難,拉鏈卡在肋下,怎麽也拉不上去。
裴嶼明見他急得快哭了,連忙安慰說:“要不再看看別的吧,肯定還有比這個更合适的。”
“可是我好喜歡它……”宋年戀戀不舍地摸着裙擺上的洋桔梗,“可不可以買?我只在睡覺的時候穿,拉鏈敞開也可以的,好不好?”
裴嶼明的耳朵刷地一下紅了,宋年的語氣、宋年的動作、宋年仰頭看他的眼神,組成了一出時空錯亂的啞劇,他好像變成了宋年的丈夫,而宋年是他身量未足的小妻子,貪心地向他索要一件婚紗。
裴嶼明稀裏糊塗地去結了帳,提着紙袋子走出商場時,宋年挽着他的胳膊,“裴嶼明,你真好呀,”聲音輕快,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雲雀,“我今天晚上就要穿着它睡覺。”
宋年沒有找到自己的身份證,估計是被蔣琢收起來了,他不能坐火車飛機,裴嶼明騎着車,帶他去了城南客運站。
站在售票大廳裏,裴嶼明問他:“想去哪裏?”
宋年看着屏幕上滾動的班次表,密密麻麻的數字快把他繞暈了,他只是突然想到帶的裙子都是夏裝,于是說:“我喜歡暖和一點的地方。”
兩個人在大巴車的最後一排坐下時,宋年才猛地意識到,他除了知道裴嶼明的名字,熟悉他的作息,其餘的什麽也不清楚,就連名字都是他偷聽來的,他敢求着裴嶼明帶他走,是不是太過分了,蔣琢……蔣琢一定會擔心的。
大巴車發動的轟鳴聲讓宋年隐隐地不安,他勾了勾裴嶼明的手指,怯生生地問:“你……你多大了?”
裴嶼明脫下外套,蓋在宋年腿上,車裏開了空調,容易着涼,“我下下個月就滿十八歲了。”
“好小哦。”
宋年喃喃自語道,蔣琢第一次為他穿上白色紗裙、單膝跪地問他要不要做最漂亮的新娘時,他也是差兩個月滿十八歲,和現在的裴嶼明一樣大,轉眼他都快二十八歲了,他最帥氣的新郎也快三十歲啦,他現在還記得蔣琢當時穿的白西裝上扣子的花紋呢,時間過得可真快。
不過這在某種意義上減輕了宋年的不安,他的時間就是在十八歲差兩個月的時候,被蔣琢按下了暫停鍵,這些年他一直沒有長大,所以他現在和裴嶼明一樣大,而蔣琢比他大了十二歲。
真好,他和裴嶼明才是最登對的。
裴嶼明卻坐不住了,他急于向宋年證明自己的可靠,握住他的手,放到唇邊吻了一下,“我不小了,我會照顧好你的,我不會再讓你受傷了,相信我。”
宋年笑了,笑意明亮的晃眼,他說:“我相信你。”
大巴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目的地是暖和的南方小城,宋年脫掉了繁複冗贅的婚紗,穿上簡單的帆布鞋和碎花裙,好像從來沒有在蔣琢那裏吃過半分苦,受過一點傷,裴嶼明給他什麽,他都覺得是甜的,他從來沒有嘗過這樣純粹的甜。
他是從安徒生童話裏走出來的小人魚,眼神清亮,滿身童真,只想浮上海面看看他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