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1)
“容與, 不好了,尹閣老在祠堂去世了。”陸雲深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商容與抱着冉清谷坐在躺椅上,他手上拿着一盒助興的藥物。
陸雲深是風月場所的常客, 就箱子裏那些玩意兒,他基本都玩過。
但他從沒在正規的場所玩些不正規的東西。
商容與就是商容與。
抄家了還要把老婆帶來玩情趣。
世子妃看着是大家閨秀,沒想到這麽會玩。
果然世子妃愛世子壞壞的模樣。
冉清谷似乎讀懂了陸雲深眼中深意, 尴尬的站起身, 目光瞥向別處。
現如今他什麽都解釋不清。
商容與将手中物件扔到箱子裏:“去看看。”
祠堂裏, 尹閣老坐在輪椅上,雙眼圓睜, 遺憾悲憤的望着祖宗牌位, 似忏悔, 似嗟嘆, 蒼老的眼角挂着一滴淚, 欲落不落。
他的雙手垂在輪椅兩旁, 手掌指縫裏血已幹涸。
那方黑色描金棉帕子掉在了地上, 血漬侵染, 帕子更黑了幾分, 帕子旁的地面上有着大片大片血跡, 如同開到極致枯萎衰敗的紅牡丹。
仵作查看了一番說:“世子, 是病入膏肓,心力衰竭而亡。”
“知道了。”
商容與走上前去,伸手幫這個老人合上了雙眼。
他剛合上, 那雙眼又睜開了,直愣愣看着祖宗牌位。
他再次合了一遍。
那老人又睜開了。
商容與見合不上,說:“去禀告皇上,以三朝閣老之禮葬了。”
侍衛甲出應着:“是。”
商容與邁着步子走出祠堂, 雨已經停了,天色逐漸放亮。
“該準備葬禮的,準備葬禮,該抄家的,抄家。”
官兵們齊聲:“是。”
整個尹府又重新忙碌起來。
晚上,冉清谷跟着商容與乘着馬車回家去。
路過繁華東大街時,街上熙熙攘攘,叫賣聲絡繹不絕。
冉清谷掀開簾子看了眼,滿街挂着花燈絲縧,各個商鋪将最好看的七夕吉祥物件與寓意美好的荷包花燈擺在外面,來往的男男女女在貨架上挑選着……
商容與笑着:“外面很熱鬧,七夕也不過如此。”
冉清谷不解:“為何還沒閉市?”
到了亥時,不是要關城門閉市嗎?今夜毫無閉市的樣子。
商容與狐疑看了他一眼。
冉清谷更是不解:“怎麽了?”
商容與笑:“到了七夕當日,閨閣女兒一般都要跟家裏的長輩吃晚飯,再跟着家裏的長輩在月下乞巧,真正出來看煙花放河燈的,卻是少數,就算出來,也是家裏的母親嫂嫂領着出來,亦或許家族之中姊妹結伴而行……”
他頓了頓:“因禮教家法約束着,也沒誰真的敢無拘無束玩耍,更不敢放河燈寄相思,因此,大多數未出嫁的男女,都會在七夕前的禮佛日出行,也就是今日,一遍拜佛祈求姻緣,一遍過七夕放河燈寄相思,故而,今夜卻比七夕當日更熱鬧。先帝樂得與民同樂,就下令今夜不宵禁。”
冉清谷這才明了:“原來如此。”
商容與微笑:“毓兒難道沒過過七夕?連這都不知道?北城的七夕是怎樣的?”
冉清谷确實沒過過。
很小的時候,他不用過,只看着他娘與他嫂子、以及府裏衆多姨娘姐姐們過。
而在北城,白毓與桃子每天都瘋鬧,幾乎對她們而言,每天都是過節。
至于北城的七夕怎樣,他足不出戶,怎會知道?
商容與看他走神的樣子,忽然想到那位素未謀面平平無奇,卻讓他的世子妃牽腸挂肚的表哥——冉清谷。
閨閣女兒月下乞巧求姻緣,而對于眼前這人而言。
她認定了自己的姻緣是她的表哥。
那位毫無血緣關系的表哥同她一起長大,在她眼前,她還用出門求嗎?
往年的七夕,世子妃定是跟她表哥花前月下,執手相對。
思及此,商容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要是按他以前的脾氣,早就把白毓摁倒,欺負到她眼淚汪汪再也不想表哥為止。
但是現在,他不想這麽做。
若是他這麽做了,白毓心裏只會更想她表哥。
他掀開車簾,說:“世子妃沒過過京都的七夕吧,下來走走吧。”
冉清谷一驚,連忙說:“今天是禮佛日,母親可是交代我們早點回去的,晚上還要去醉風閣用齋飯。”
商容與對甲出說:“先回府告訴王妃,就說我陪世子妃逛逛,今晚就不去醉風閣了,明兒一早我跟世子妃會給她請安。”
甲出立刻領命:“是。”
商容與回頭對着馬車裏的冉清谷伸出手:“下來走走。”
冉清谷想了想,慢慢遞出手去。
商容與直接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出來,連腳蹬都沒用,把他從馬車上抱了下去。
街上人流摩肩接踵,絡繹不絕,商販小攤上擺放着各類物品,有賣脂粉的、有賣廉價玉器首飾的、有賣面具香包的……
一路走過去,賣河燈孔明燈的最多,式樣也各有差別。
很快,他們便行到汜水河橋頭。
汜水河橫貫整個大溯,從京都內側貫穿,一路綿延奔向東。
橋頭人滿為患,河邊到處都是放河燈孔明燈的男男女女,河面上燭光點點,順着水流,蜿蜒向下……而天上的孔明燈卻是異常耀眼奪目,蓋住了漫天星塵,徐徐上升,慢慢湮滅,似星塵,卻轉瞬即逝!
有人等來了想等的人,巧笑嫣兮。
有人還未等來想等的人,顧目盼兮。
有人等來的人卻不是自己想等的,黯然傷兮!
冉清谷站在橋頭,看着千人千面。
眼前這些景色,無疑是很美的。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仔細看身邊的人與景了。
上一次看河燈逛鬧市還是在他八歲那年,他哥哥要去橋頭偷偷看他那未過門尚且待字閨中的妻子放河燈,才将冉清谷帶出門的。
那一日他記得很清楚。
那個愛笑明豔的女子專挑人多的地方放河燈,她想試試未婚夫婿能不能一眼就能在人海裏看到她。
現在冉清谷已經十七了。
整整九年了。
這日子真的太快了。
昔日放河燈的人與尋放河燈的人都不在了。
而他的印象裏,那些人那些事逐漸變淡。
“公子,為夫人買一盞燈吧。”一個矮個子中年男人挑着孔明燈花燈在街上叫賣。
旁邊那幾個人看這兩人穿着打扮皆不菲,一看就是大戶人家,便都圍了過來。
“公子,我的孔明燈上有字。”一提着孔明燈的老婆子喊着。
“公子,我這裏沒字,您可以為您的夫人題字。”另外一人喊着。
“買我的,我的比他的大。”
“公子,買我的,我的比他的香。”
“放屁,都是一樣的竹子一樣的宣紙,怎麽就你的香?”
“夫人,買我爹爹的吧,這都是我娘親手編的,爹爹一個都沒賣出去。”一個小女孩怯生生說,“只有賣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陪娘親了。”
那個中年矮男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滿懷希冀說:“夫人,您看看我這個,題了一半字,您若想題字,您就可以繼續題,若不想題,這一半字也不單調,放上天去也很好看,真是為了客人考慮,只賣三文一個,夫人,您看看吧,就看一眼吧。”
冉清谷拿起一個燈看了看:“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人不喜歡題字,你這一半字賣不掉,若是有人想題字,絕不會希望別人的字落在上面,你這也賣不掉。”
中年男人抓抓頭,嘀咕:“我怎麽就說我一個賣不掉呢。”
他讪笑着遞上筆墨:“夫人,您要題字嗎?您人美心善,題的字一定很好看……”
冉清谷接過筆,看着那燈上的字——浮萍漂泊何所依?千裏之外寄此朝!
他皺眉:“你識字嗎?”
這種字,能賣出去有鬼了。
如此佳節,卻滿是傷懷離別意。
中年男人搖搖頭:“不認識,這都是我找我們那裏秀才題的。”
冉清谷:“別找了,若無字說不定賣的更快。”
他捏着筆停在燈前,卻不知要怎麽将後半句補齊。
他漂泊久了,竟也習慣了。
他也從沒想過“何所依”的問題。
躊躇良久,筆尖墨跡都快要幹了。
商容與握住冉清谷的手,也握住了那支筆。
他就着冉清谷的手将那句“千裏之外寄相思”給塗掉了,在旁邊寫上“此心安處是吾鄉”。
——浮萍漂泊何所依,此心安處是吾鄉。
冉清谷不解,看向商容與。
火光映着商容與的臉,眉目如畫,俊美無俦,尤其是笑的時候,很迷人。
他說:“我不需要你千裏寄相思,我只需要你把我當成你的家。”
他絕不允許他的世子妃跟那位表哥千裏寄相思。
既然嫁給了他,她以後的依靠只能是他一個人。
他寫完,笑着将筆遞還給那個矮個子中年男人說:“燈全要了,你幫我拿到河邊全放了,我的夫人很喜歡漂亮的燈,燈放的越多才越好看。”
仆從連忙從錢袋裏拿出一錠金子給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感恩戴德連聲道謝:“謝謝公子,謝謝夫人,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恩愛美滿。”
商容與提着那盞燈,拉着冉清谷的手,說:“走,我們去放孔明燈。”
冉清谷如同提線木偶般被商容與拉着走了很久,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到那盞燈放上了天空,他才回過神來。
==
月明星更明,一個仆從樣的人弓着身子走進一間廂房。
廂房裏早有一襲紫藍色華服少年人等着,他眼前的茶水換過一壺又一壺,燭臺下都是燈淚,蠟燭越燃越少。
仆從樣的人進屋,低頭哈腰:“三皇子。”
商玉州飲茶問:“清谷怎麽說?”
仆從樣的人:“冉公子說,若皇上不殺尹家父子,只能我們自己動手。他還說等尹家父子到刑部大牢時,就是動手之際。”
另一青色衣衫人問:“多此一舉,為何要到刑部大牢?在大理寺動手不是更方便些?大理寺重刑獄,死個人跟拔根韭菜似的,還有商容與站在前方擋着……朝廷連查都不會查,就算查,查到商容與頭上,皇上還真的跟成王撕破臉?”
砰——
商玉州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前,茶水濺出來,滿桌都是。
“他還說什麽了?”
仆從樣子的人:“還說尹鐘的次子尹平的命要留着,他需要。”
青衫人不解:“三皇子,尹家這些年為二皇子走狗,害死忠臣上百位,切不可留下禍患。”
商玉州冷嗤:“長弓,你到底不了解他,這天下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他做事從來不留後路。”
不為自己留後路,不為別人留後路。
甚至,他連常人的基本感情都沒有,活得像一具行屍走肉。
青衫人方長弓冷嗤:“你說他怎麽怎麽厲害,我看他是徒有虛表,他為何非要到刑部再殺人?多此一舉,畫蛇添足。”
見商玉州臉色難看至極,他閉了嘴,畢竟三皇子是他的主子。
這兩人,一個敢謀,一個敢讓他謀。
一個是瘋子,一個是癡兒。
商玉州砰的一聲捏碎手裏的白玉杯。
為什麽要到刑部大牢再動手?不就是怕連累那個混世魔王嗎?
一個連自己後路都不留的人,卻給一個不相幹的人留了路。
真是可笑。
他不知道該笑冉清谷終于有了一點兒人的情緒,會替別人着想,還是可悲一個從地獄閻羅殿裏走出來的無牽無挂無悲無喜的人,終于有了羁絆。
==
大理寺重刑獄。
“真是喪盡天良。”陸雲深一走進大理寺正門,便将一疊文案摔到地上。
小厮連忙遞上茶水,陸雲深接過,咕嚕咕嚕的喝個幹淨。
商容與從正座上走下來,詫異看着他:“怎麽了這是?發這麽大的火?醉紅樓哪個姑娘沒伺候好啊,這肝火旺盛的……”
陸雲深氣憤說:“容與,尹鐘那些個喪盡天良的玩意千萬不能交給刑部。一旦交給刑部,那不就是放虎歸山,這些畜生……”
“哎哎,別侮辱畜生,畜生還能吃肉喝奶呢。”姚望指責說着。
商容與皺眉:“是那些被販賣的女孩沒有找到嗎?”
陸雲深欲言又止,面露不忍:“你問容雀哥,我是說不出來。”
商容雀坐在一旁,淡淡說:“我們先去了濟州找從北邊販賣來的女孩,去時,發現根本沒那些女孩,後來濟州大雨,城外放生池被淹,裏面飄出十幾具支離破碎的屍體,那些屍體已經面目全非,很有可能是那些女孩,但找不到證據,便也只能當成無名屍體放在義莊。”
姚望心情沉重說:“贛州也是,那些女孩全都找不到,後來我發現……”
他臉色煞白:“發現新建的護城河地基泥土裏有牙齒,這個殺千刀的為了毀屍滅跡,竟然碎屍……那些都曾經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餘條将鹽商礦石的折子交給商容與:“鹽行那邊的夥計也都不知所蹤,甚至被他強征去開采私礦的百姓也都癡癡傻傻,死的死,瘋的瘋……”
他頓了頓說:“我想在節度使死在朝堂上時,尹鐘就吩咐人動手了。幾日後,若我們找不到證據讓他招供,此案就會被皇上重新移交到刑部,刑部尚書與二皇子頗有淵源,這無疑于放虎歸山。”
商容與臉色鐵青。
這些三言兩語背後,是多少條生命。
“而且……”冉清谷淡淡開口。
商容與:“而且什麽?”
冉清谷心有疑慮:“婦道人家,不得幹政,毓兒不敢說。”
陸雲深急切說:“世子妃,您就說吧,這都什麽時候了。”
餘條附和:“對啊,世子妃雖是婦道人家,但膽識才能見地比一般男兒不知好多少,您就說吧。”
商容與:“毓兒,你但說無妨。”
冉清谷:“看皇上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治尹柱國大将軍的罪,所以放虎歸山是遲早的事。”
商容與揉了揉眉心。
這點他也預料到了。
鹹元帝寵信二皇子,給予他無上尊榮。
而這位尹柱國大将軍是二皇子的岳父兼左膀右臂。
若是皇上真的想治罪,大可以在贓款被遞交上去時就治罪了,而不是遲遲不肯昭告天下,只拿出尹家幾個旁門宗系的子弟與幾個下屬出來堵悠悠之口。
別說現如今很多證據已經被毀屍滅跡,就算沒有毀屍滅跡,皇上若不想這位柱國大将軍死,閻王還敢來奪人不成?
在場人本來陰沉憤慨的臉,現今變得更加灰敗慘淡。
商容雀手在铠甲上敲着,發出嚓嚓的聲響,那铠甲發出陰寒冷光。
他雖是成王的大公子,但跟世家子弟不同,從小跟着成王從軍,在軍營裏長大。
饒是如此,他身上卻不見絲毫兵匪氣,依舊保存着讀書人的儒雅與貴公子的風度翩翩。
他沉思良久,拍着桌椅:“容與,尹鐘作惡多端,殘害無數少女與百姓,此人若不除,天理昭昭何在?”
冉清谷立在一旁淡淡喝着茶。
王府四位公子可真是各有千秋。
這位大公子,是個歌女姨娘所出,據說那位姨娘生下他沒幾天就去世了。
他從小被奶媽照顧着,後來就跟着成王忙軍營裏的事情。
他為人溫和良善,處事公正利落,能文能武,是世家公子裏的佼佼者,頗得成王喜愛。
劉側妃生的二公子,如同他母親一般,是個笑面虎。
表面看着很和善,卻偏愛玩陰的,才能皆不輸商容雀。
劉側妃生的三公子,着實一纨绔,貪戀美色,不學無術,讓成王與側妃很是頭疼。
到了商容與這裏,就實實在在一個混世魔王。
可偏偏他最聰明,也最懂得如何拿捏人心,就連刻板迂腐的成王都被他拿捏着七寸。常常被他氣得半死,卻打不得罵不得。但不得不說,成王确實最偏愛嫡子。
劉側妃母家勢大,二公子不曾犯過什麽錯,也是個有才之人。而大公子商容雀雖不及商容與聰明,才能德行卻是有口皆碑……
明明就有兩個人可以被選成成王的繼承人,可成王無論被商容與的荒唐行徑氣得多狠,但從未有過要換世子的念頭。
這跟皇上有一拼。
兩人不愧是兄弟。
太子才能德行皆被二皇子甩了幾個大官道,也不如二皇子那般英俊潇灑玉樹臨風。
可偏偏皇上認定了嫡長子為太子,不管太子犯了什麽錯,也不管太子如何無才無德,鹹元帝也從未有過廢東宮的念頭,甚至做好一切為太子鋪路。
好比尹家這件事,皇上寵信二皇子,願意為他廢社稷而保住尹鐘,卻不願意将事事都不如二皇子的太子廢掉,扶持這個更有才能的兒子上位。
有傳言,皇室都是嫡子控。
看來傳言不虛。
至少對于成王與皇上來說,都是嫡子或嫡長子最重要。
商容與左手撐着腦袋,右手敲着桌子,一下,一下……
那聲音敲擊在所有人的心頭。
衆人一籌莫展,卻妄想将暴徒繩之以法。
久久的沉默。
突然,商容與站了起來,身姿挺拔如松柏,目光堅毅若磐石。
“大哥,進了大理寺就是我的地盤,閻王來拿人,還要先問我一聲呢。”
商容雀皺眉:“你要幹什麽?不管做什麽,別連累王府跟父王。”
他跟商容與不同。
商容與生來不被束縛,而他被成王教導得敦厚良善,萬事都以大局為重。
更何況,他是成王府的長子,比商容與大十歲,早已經過了莽撞無知的年紀,他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弟弟胡鬧而不規勸。
商容與挑眉,笑了笑:“來人,将尹鐘提到前堂,我要親自審問他。”
姚望垂頭喪氣:“不是已經審問了三四天了,他的嘴比蚌殼還緊,敲不開的。”
商容與站起身,眼神狠絕:“那就砸爛他。”
他走過冉清谷身邊時,吩咐說:“大哥,你幫我護送世子妃回去,審人的場面太血腥,我怕吓壞她。而且今天我肯定忙得很晚,怕是沒時間陪她回王府了。”
商容雀點頭:“好,但你不可莽撞行事,不可連累王府。”
商容與:“知道了,你怎麽比父王還啰嗦。”
冉清谷笑了笑:“不用了,大哥軍營很忙,我今天要到王府的鋪子裏看看,會很耽誤時間,讓小厮送我就可以了。”
商容與點頭:“也好,多帶點侍衛。”
冉清谷:“嗯。”
大理寺的天牢正堂裏,帶倒鈎的鞭子上沾了血,血漬點點将鞭子染成了紅褐色,擺放在四周讓人觸目驚心的刑具上,已經分不清是鏽跡斑駁,還是血漬浸透,光是看一眼就能讓尋常人兩股顫顫。
商容與翹着二郎腿,斜依在寬敞舒适鋪了絨墊的椅子上,饒有興趣打量着眼前人:“尹鐘,我其實挺佩服你的,所有人都說我商容與是個混世魔王,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跟您比起來,我可差遠了,最起碼,我殺了人,會留個全屍,您倒好,直接碎屍了。”
尹鐘身上囚衣早已血跡斑斑,身上也無一處完整皮膚。
經過多日連夜審問,他早已疲憊不堪,頭發披散。
饒是如此落魄蓬頭垢面,他身上那股肅殺氣勢絲毫不減,好像他此刻是多日鏖戰的将軍,而不是身染血衣的階下囚。
他冷眼看着商容與,就好像看着熊孩子過家家。
誠然,在他的眼裏,商容與這種幼崽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別以為打他幾鞭子,用點刑具,就讓他屈服。
他在戰場上一步殺一将,在朝堂上運籌帷幄攪弄風雲時,這個逼|崽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哭爹喊娘呢。
如果不是這逼|崽子的老子的權勢,不是他投了個好胎,投胎成了成王的嫡子,他算個屁,給他提鞋都不配。
平日裏荒唐無度,暴虐成性,也只不過糊弄恐吓那些無知的愚民,還真把自己當成閻羅王了。若真是上了戰場,這逼|崽子怕是要吓得尿褲子!
商容與知道這是根硬骨頭,油鹽不進。
他也不讓人用刑,淡淡挑眉,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在椅子扶手上。
陸雲深将一紙認罪文書放到尹鐘面前:“好好看看你犯下得罪,該死嗎?”
尹鐘冷笑,笑聲沙啞中透着些許得意:“我犯了何罪?只不過貪了幾兩銀子,怎麽就成了死罪了?我尹家上上下下全是名門忠臣,貪這點錢怎麽了?這江山有我尹家出的力,那百姓,受過我尹家的恩惠。”
他聲如洪鐘,質問:“我就拿點銀子,我不該拿嗎?”
商容與冷冷看着他,噱道:“全是忠臣?你尹家的最後的一個忠臣,已經死在了你家的祠堂裏,死的時候面對着你家的列祖列宗,無法瞑目,就連入棺材,也看着蒼天,他本該享受萬衆愛戴,卻草草入斂,無人送葬,棺材寂寥的停在你尹家的祠堂前,就連棺材燭臺白帆都是幾個昔日同僚湊出來的,凄涼嗎?”
尹鐘站立不住,踉跄了下,啞然失聲:“你說什麽?”
商容與眼神犀利如刀,一字一句:“我說你老子,有你們這群子孫,死不瞑目。”
尹鐘淩人氣勢全無,痛心念着:“父親,爹!”
商容與走下來,接過那張紙,念着:“來,我給你數數你的罪,一,貪污受賄,結黨營私。二,拐賣婦女,逼良為娼,事發之後,将這些女子全部殘忍殺害,毀屍滅跡。三,私自強征百姓販夫開采玉石礦洞,事後為防事情敗露,将開采礦洞之人逼瘋或殺害。四,走私私鹽,哄擡市價,搞的民不聊生。五,克扣赈災錢糧,害得淮南百姓流離失所,起兵造反,南河一帶更是餓死無數人,瘟疫頻發。六,縱容族中子弟強搶民女,七,毒殺節度使。”
他将那文書拍在尹鐘的胸前:“這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抄家滅族的罪狀?你還敢說你不該死?”
尹鐘看着商容與,朝着商容與走了一步,拖得地上鐐铐嚓嚓作響。
他一步步挪到商容與面前,兩人距離越來越近,尹鐘常年帶兵,武藝高強,此刻近在咫尺,若他對商容與不利,輕而易舉。
商容與一步未退,與尹鐘那困獸兇狠的目光對視着,微笑:“怎麽着,還想再加一樣,謀殺皇親國戚嗎?”
尹鐘挑釁看着商容與:“小子,我鐵血沙場,在波雲詭谲的朝堂上攪弄風雲時,你娘還在到處求藥要生孩子呢,就是你爹,也得給我三分面子。現在審問我,你有資格嗎?”
商容與與他對視,氣勢絲毫不弱:“有沒有資格,我不都站在這裏了嗎?”
尹鐘笑:“站在這裏,就能拿着我的腦袋去邀功了嗎?你敢嗎?”
他将那張罪狀撕個粉碎:“別說你已經找不到證據,就算是找到了,你能奈我何?你這種小崽子,還嫩着點呢……想拿我的腦袋,讓你老子來,看他敢不敢?”
商容與冷笑:“你想拖延時間,等二皇子救你,可惜你進的是我大理寺,不是刑部。在這裏,天王老子都沒用,我商容與說了算。”
尹鐘:“我今日就算進了十八層地獄,我也能活着出去。”
“聖旨到——”一聲太監尖銳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商容與看了尹鐘一眼,尹鐘輕蔑笑了,像是在說“小崽子,接旨吧!”。
商容與掀開袍角,跪下:“微臣商容與接旨。”
宣旨小太監念着:“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尹閣老病故,朕心甚痛,大溯以孝立國,特設尹鐘出獄為其父尹閣老準備喪儀,赈災一案已到了結案之日,特诏大理寺将此案移交刑部,大理寺衆人辦案有功,朕賞古玩珍寶十副,绫羅綢緞兩百匹,珠寶器皿一千件,欽此。”
衆人雖然得了賞,臉色卻堪比死了親爹,互相看了眼,誰都不願意接旨。
移交刑部也就罷了。
現在竟然直接借尹閣老亡故,放了這位尹柱國大将軍。
将他放回去料理喪事,之後說不定還要找借口讓他守孝三年,最後這段風口浪尖的時間過去後,這位柱國大将軍定會卷土重來。
他有父親,那些死去的女孩百姓難道沒有父親嗎?那些無故枉死的百姓沒有父親嗎?那些淮南餓死的得瘟疫死的人,沒有父親嗎?
一個個正義憤填膺,遲遲不願意領旨謝恩,卻不想商容與臉色鐵青拿過了聖旨。
尹鐘輕蔑笑了,挑釁看着商容與:“小崽子,如何?”
商容與冷笑:“不如何。”
太監讪笑着:“世子爺,皇上都下诏了,還是先解開鐐铐吧,讓尹鐘回家去為尹閣老料理後事,那尹閣老的棺材一直擺在祠堂裏也不是個事兒。”
商容與嗤笑:“不急,我還有件事沒辦。”
太監不解:“什麽事兒?”
商容與抽出侍衛別着的利刃:“我這人平日裏最愛憐香惜玉了,想到那些死去的女子,就吃不下飯。”
他快如疾風旋轉身,一利刃紮在尹鐘的心口,學着尹鐘剛才輕蔑的語氣:“尹鐘,如何?”
尹鐘難以置信看着商容與,手捂着胸口的利刃,心腔裏粘稠的血順着他的指縫湧出來,怎麽捂都捂不住,他痛苦顫抖着唇:“你……你……你敢?”
他面目因痛苦而痙攣,滿眼錯愕驚詫。
竟然真的有人真的敢抗旨不尊。
這個小崽子果真膽大包天。
商容與抽出利刃,血濺了他一身,他置若罔聞。
舉起利刃,再紮了一刀:“我商容與離經叛道,殺個人而已,有何不敢?三萬降兵我都坑過,更何談你這老匹夫?我早說過,你進的是我大理寺,不是刑部,更不是皇宮,在我這裏,就得按照我的規矩來,行惡者,得惡報,天經地義。”
尹鐘睜着眼睛,悲憤絕望:“你……你……”
他怒目圓睜摔倒在地,滿眼憤恨,還未說出口的話再也說不出來,渾身抽搐着,血染紅了身下躺着的地。
陸雲深連忙拉開商容與,焦急擔憂:“容與,這是抗旨。怎麽辦?”
太監吓得臉色煞白:“這可不得了了。”
商容與冷冷盯着太監,将聖旨扔給他:“下次來早點,人都認罪伏誅了,你聖旨才到。”
太監:“……”
去你娘的來早點。
去你娘的認罪伏誅。
商容與抹了臉上的血,冷冷說:“尹鐘對罪行供認不諱,審訊期間,搶過侍衛手中刀柄自裁,商容與衆人阻攔已晚矣。”
他挑眉看向那太監:“公公,你的聖旨來晚了。”
太監看他渾身是血,說出的話仿若閘刀,懸在他的頭頂上。
其他幾人面面相觑,一陣茫然之後便是暢然。
這些天查尹鐘及尹氏子弟的種種惡行,查的他們幾番拍案,手都拍腫了。
知曉尹鐘這個大惡人将不會造報應,這些年輕官員的人生觀都被重塑了一遍。
現在看來,商容與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管你認不認罪,老子就是要你認罪。
雖說方法有點上不得臺面,但手段是真的狠。
對付惡人,必須要用比他更惡的方法。
衆人連連稱:“是,臣這就去寫折子奏明聖上。”
陸雲深看着地上的屍體說:“先讓尹鐘畫押。”
商容與滿臉是血的看向太監。
太監吓得渾身發抖:“老奴宣旨晚了,這就回宮請奏聖上。”
這大理寺衆人與一些刑部官員都站在商容與這邊,他孤身前來宣旨,到時候就算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
更何況,商容與這人連皇上都不怕,他若是不知好歹,怕是跟地上的尹鐘一樣,還沒走出大理寺就涼了。如今在大理寺,商容與弄死他的方法有的是,在皇宮這麽多年,能伴君在側,他絕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宣旨晚了,頂多挨幾板子。若得罪了商容與,他的命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商容與從懷裏掏出一枚碧玉珠塞到太監手裏:“那就有勞公公了。”
這碧玉珠是稀奇珍寶,太監不敢收,推辭:“世子客氣了。”
商容與将碧玉珠又塞回去:“公公不必如此客氣,公公來一趟不容易,不如去前廳喝杯茶。”
太監不敢收,但也不敢不收,便收下,谄媚哈腰:“不了,奴還要回宮複旨呢。”
商容與:“甲出,送公公。”
甲出:“是。”
==
“賣糖葫蘆……”一個商販挑着糖葫蘆喊着。
看到冉清谷從店鋪裏出來,那人連忙迎了上去:“夫人,買一串糖葫蘆吧。”
冉清谷微笑:“多少錢。”
商販:“一文錢一串。”
冉清谷從懷裏掏出一些碎銀子:“給我來幾串。”
商販連忙笑呵呵:“好嘞。”
他接碎銀子時,看了看左右無人,便說:“尹鐘死在了大理寺,尹平在被押往刑部的途中逃跑了,成王世子派人在追,我們的人不敢上前。是否要幫成王世子捉回尹平?”
冉清谷了然。
他在離開大理寺時就看出來了,商容與對那罪惡滔天的尹鐘動了殺心。
商容與想殺的人,鹹元帝也保不住。
至于尹平……
他接過糖葫蘆,說着:“幫尹平逃脫世子的追兵,這個人,我需要。”
挑夫小聲說着:“是。”
深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