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眼下心前
先前王佳佳那案子的審查結果是:經司法精神病學鑒定的精神檢查報告指出, 王佳佳未成年, 并無患有精神病,其作案當時辯認能力完整,具有完全責任能力。
王佳佳雖在客觀上無致人死亡的結果發生,但有剝奪他人生命的犯罪目的, 雖不構成直接故意殺人,但符合直接故意殺人犯罪未遂的構成要件。
但念其行為并未危及公共安全, 故對王佳佳做出輕罪起訴的決定。
那天張愔愔跑去檢察院看完卷宗,表示對精神檢查報告存疑, 立馬向檢察院提出給王佳佳重新做精神鑒定的建議。
她見過王佳佳幾次, 連她都察覺出來,這孩子肯定患有心理方面的缺陷。
至少他表現出了嚴重的自閉傾向。
司法精神鑒定平時不太可能這麽草率, 張愔愔猜想還是因為年關了, 各部門忙起來就稍有了疏忽, 而且王佳佳肯定是不配合司法鑒定的工作,一問三緘其口。
人家事情多, 總不能一天到晚圍着他做精神鑒定, 幾次鑒定做完見他表面并無異常, 幹脆出報告了。
估計是張愔愔太過于堅持,檢察院采納了張愔愔的建議, 給王佳佳重新做精神鑒定。
在此期間,張愔愔又去見了王佳佳兩次,第一次他仍是沉默,第二次張愔愔在那待的時間有點久, 王佳佳态度消極,根本不配合。
張愔愔問:“你是不是不想出來?不願意面對你父親,還是不敢面對你父親?或者你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沒有了期望?外界對你的惡意消磨了你的意志?”
王佳佳沉着眼皮,對她的問題無動于衷。
張愔愔繼續:“你有沒有見過你母親哭的樣子?她見我一次就哭一次,你覺得這個世界對你冷漠無情,你受到了傷害,可是這幾年你媽跟你承受了一樣傷害,你是她唯一的指望,但她現在居然還要承受你犯罪入獄的事實,”
旁邊的歐陽堂聽了都一臉不忍,但王佳佳還是面無表情。
張愔愔今天是有備而來。
她準備了通篇腹稿:“我有個朋友,他父親因為殺人入獄,坐了将近20年的牢,前幾天剛出來。當年仇人執意要他們償命,差點把他和他母親給殺了,他和那個人拼命,聽說情況慘烈,最後終于等到有人來救他們。當年他13歲,即将讀初一。”
Advertisement
這個是趙副檢察長告訴她的,說當年陳司諾就差點死過一回。
但可能有些人真的是命硬,或者上天始終慈悲為懷,對他留了三分眷顧,讓他經歷一場生死劫,讓他劫後餘生,等來了當年還只是一名檢察官的趙老爺子。
她說:“他高中的時候情況比你還糟糕,心防極重,像一只刺猬,不願意跟任何人親近,沒有人能走進他的世界。但他很優秀,當年他唯一能專注的就是學習,所以他成績很好,他努力讓自己擺脫過去,他成功了,如今他是一名律師。”
……
立于浮世,立于朗日之下,清正坦蕩,似一抹青白月光。
張愔愔還說了許多,她不确定能不能起作用。
她只是認為,對于一個對生活喪失了意志的人來說,最能起到實質性效果的辦法就是給他一個希望,一個方向,一個有效案例……
想到這裏,張愔愔心生內疚,陳司諾還躺在病床上備受疾苦折磨的時候,居然被她當做了案例,進行有效利用……
案例講完,張愔愔就離開了。
歐陽堂還沉浸在方才張愔愔所描述的感人至深的情境當中,這個年輕人是個性情中人,很有血性,待人待物全心全意。
聽故事也是……真情實感。
張愔愔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有空去看看陳律師。”
歐陽堂默默一點頭,對陳律師的跌宕人生頗為觸動,對其的堅韌意志五體投地,他鐵漢柔腸,一聲感嘆:“難怪陳律師如此情操高尚,因為他看透了生活的本質。”
張愔愔:“……”
她內心補充,陳律師情操是否高尚不必深究,但節操如何肯定是令人不敢深究。
後來經過檢察院十分負責的态度以及努力,最後其精神檢查報告指出,王佳佳具有極端脆弱的畸型心理,表現出了敏感孤僻多疑等偏激型人格特征。
結合本案諸多特殊因素,經檢察委員會讨論決定,對王佳佳涉嫌故意殺人案,做出無罪不起訴的決定。
事情過去一段時間,有一天傍晚,王佳佳放學回家,主動聯系了正在上班的張愔愔,說想見一見她故事中的那位男主角。
張愔愔覺得陳司諾和孩子算是有相似經歷,覺得見一面也無妨,所以答應了。
周日那天下午,張愔愔帶着王佳佳去了醫院。
她提前和陳司諾打過招呼,說一會兒會帶個孩子去看看他。
陳司諾住院這段期間,但凡有個人過來探病,他都覺得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就跟逛動物園戲猴似的,讓他滿心不舒服。
張愔愔說他敏感多疑偏激,心理不健康。
其實是因為他卧病在床的姿态不甚雅觀,他只是不願讓更多人觀摩。
張愔愔帶着王佳佳過來,輕輕地推門而入——
就見卧床那人對床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小鬼,有女朋友麽?幼兒園允許小朋友發展班級戀情?”
他自己有女朋友,估計恨不得全世界的男性都有女朋友。
張愔愔無語,王佳佳凝噎。
王佳佳甚至懷疑張愔愔在給他講故事的時候,特意美化了男主角,那個堅韌聰慧隐忍有膽識的男人,和趴在床上腿上打石膏嘴巴沒正沒經的病患,無法重合。
陳司諾發現門口的人時,表情鎮定無絲毫異樣,倒是好奇多看了那個陌生男孩一眼,見那兩人杵在門口跟思想者似的,他反倒無語。
床邊的小朋友剝完桔子皮,喂床上的人吃。
床上那人回過神,皺眉問:“洗手沒有?”
小孩答:“洗手了。”
張愔愔尴尬地清清嗓子,把王佳佳推了過去,給他拉一把椅子,然後偷偷對陳司諾道:“行不行了你?居然使喚一個小孩子?”
陳司諾閑得發慌,閑得煩躁,每天把小孩喚過來給人講童話故事,豐富小朋友的想象力,每每講得口幹舌燥,就讓小孩給他剝個桔子。
僅此而已。
他啥也沒說,就問:“這位大朋友又是你從哪拐來的?”
張愔愔說:“電話裏不是跟你解釋過了麽?”
陳司諾對旁人旁事淡漠不上心,通常一聽一過,這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哦了一聲,覺得又是一個來看猴的。
他無法對一個與他有類似經歷的小孩産生情感共鳴,就像他知道其實世上沒人能理解他的經歷,所以他從不對人傾述,活得相當獨立。
說實話,王佳佳是有些失望了,他以為自己能和這位男主角投緣投機,他會像個過來人,像個大哥哥一樣開導他,和他相談甚歡。
然而陳司諾的冷漠,超乎他的想象。
張愔愔送王佳佳出來,見他臉上有失落的痕跡,她揉一揉他的腦袋,說;“他一直就是這樣的人,你不知道,我被他氣過多少回。”
王佳佳只是随口問:“他這麽氣你,你怎麽還跟他在一起?”
張愔愔微忖,笑道:“他對我很好啊,也可能是……他會哄人。”
王佳佳說:“那他真幸運。”
張愔愔不解:“嗯?”
王佳佳解釋:“他真幸運,能遇見你這麽好的人,一定是因為你夠好,他才願意對你很好,願意哄你。”
張愔愔內心無限觸動……
她自己可沒産生過這麽自戀的想法,但她很認同這個邏輯,因為王佳佳和陳司諾有類似經歷,所以這兩人的某一部分想法,或許高度一致。
張愔愔帶着這份觸動,回到了病房,聽故事剝桔子的小朋友已經被護士姐姐喊回去了,她安安靜靜坐到床邊,也剝桔子。
陳司諾感受到她輕快的心情,問:“這麽開心?”
她嗯一聲,微微地笑,片刻後忽然說:“快過年了。”
陳司諾一想到這個就些些的郁悶,過年之前都不知道能不能下地,就目前他傷口的愈合情況來推算,估計夠嗆。
張愔愔想起一事,問:“對了,你之前說要送個東西給我,是什麽?”
陳司諾默默沉吟,說“等我出院吧,東西也不在這兒。”
他休養也有半個月時間了,感覺傷勢有好轉以後就不□□分,總要試着下地,或者坐起來,其實勉強是可以的,但堅持不了多久就腰酸背痛,得趴回去。
陳司諾有一股抗争精神,對生活,也對他的傷勢。
結果就是,被來查房的護士看見,訓了兩句:“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特殊,但其實每個人傷成你這樣都得躺至少一個月,你這麽不配合,會給我們醫護人員增添額外的工作量。”
她說完又對這張該死的禍水臉心軟下來,“當然了,你身體素質确實不錯,以前又有健身習慣,傷口愈合的速度比平常人快那麽一點點……但你不要驕傲。”
陳司諾聽得煩,淡淡說:“話那麽多,不如給我剝個桔子。”
護士噎了一下,“說這麽多也是為了你好,那天和你一起送過來的女孩,人家就謹遵醫囑,現在差不多能下地跳繩了。”
陳司諾知道她說的是白鷺,他醒過來到現在,他只和白鷺見過一面,他哪也去不了,那小姑娘不知道是對他心懷愧疚還是怎麽的,反正沒怎麽過來。
他樂得輕松,全心專注康複大計。
臨着年關,律所的工作能歇的都暫歇了,法院過年期間也不開門,接了案子也只能擱置。所以最近張愔愔來醫院來得比較勤快,因為陳司諾催得勤快。
她每次一來都能看見陳司諾私自在做複建。
張愔愔讓他趴回去,問:“你那麽着急幹什麽?反正都會康複的。”
陳司諾說:“過年不得見你家裏人?我瘸着腿在你哥面前矮一大截,你樂意看?”
張愔愔說:“那電視劇裏面,一般坐輪椅的都是最大的幕後黑手,你往這條路子使使勁嘛。”
陳司諾覺着也是個道理,于是千方百計弄來一輛輪椅,沒想到駕駛不到半日就虛弱得背疼腰疼,他咬着唇,十分地不甘心。
張愔愔慢慢給他揉腰,安慰道:“不着急,離過年還有……兩天,你還有時間。”
他很倔強,上洗手間硬是要自己挪過去,張愔愔憂心忡忡地目送他挪到洗手間門口,關上了門,她屏息凝神地等着。
安安靜靜半天過去,她剛稍微放下心來,忽然裏面一聲響,她急忙跑過去推門,看見陳司諾狼狽地坐在地上,腦袋支棱着幾根雜亂的呆毛。
他一臉茫然,說:“腳滑了。”
張愔愔忍着笑意,很是憂傷地過去想扶他起來。
估計是覺得丢臉,他伸手抱住她,臉埋入她頸窩,久久不能言語……
随後,微弱的聲音悶悶響起,“你不會嫌棄我吧?”
張愔愔摸他腦袋,“怎麽會?”
他說:“我站都站不穩。”
她說:“過段時間就能站穩了。”
估計是康複大計連連受挫,讓他備受委屈,以往所有粉飾太平的強悍面具在她面前統統卸下,其實他這時候弱得要命。
他在她面前一直強勢,連之前卧在床上也是,他主導着她的情緒,也許是裝出來的。
他的情感直白明快,他的性格深沉內斂,最不願示弱。
陳司諾說:“要是以後都站不起來……”
張愔愔阻止他胡思亂想,“你會康複的。”
他忽然矯情起來,“如果一直站不起來呢?我殘疾了你還會喜歡我麽?”
張愔愔笑了笑,心想既然這麽害怕,那之前還那麽英勇去做那些危險的事。
張愔愔推他下去醫院的花園散散心,大概最近真的憋壞他了,整天悶在病房裏卧榻養病,都養出心結來了。
看把孩子憋得,敏感脆弱。
樓下起了點小北風,張愔愔怕他冷,讓他在花園裏等着,她上樓給他拿外套。
陳司諾坐在輪椅上,百無聊賴地賞景,忽然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又兀自研究他的輪椅。
先前,陳司諾對待外人是十分客氣的,教養在那裏,禮數做得足,其實內心指不定怎麽傲視衆生,然而現在他唯一能傲視的群體,就是即便他坐在輪椅上依然比他矮半截的,三歲小孩……
比如眼前這個。
小女孩問了句:“哥哥,你在幹什麽?”
陳司諾沖她敷衍地笑笑,并無閑情應付小孩子的好奇心,隔壁病房那小子也是花了一段時間才和他親近起來的。
那小子出院的時候還跑來和他道別,祝他早日出院,小子知道他希望時間走得快一點,所以臨別前,他給陳司諾背誦了一小段朱自清的《匆匆》——
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
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
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着的手邊過去。
陳司諾謝謝他,預祝他13年後考上清華。
那小子當真了,十分感動地過來擁抱他病弱卻挺拔的軀體,并留下了自己的Q|Q號,希望日後常聯系,然後揮手淚別。
陳司諾的內心毫無波瀾,登陸了萬年不用的Q|Q號,發送好友申請,那邊彈出一個申請指令:請問你是幾號病房的病友?
他立馬退出頁面,嘁,臭小子原來四處留情。
幸好他沒怎麽把那小子放在眼裏。
小女孩湊近幾分,點一點他腿上的石膏,奶聲奶氣地問:“這是什麽呀?”
陳司諾懶懶回答:“石膏。”
小女孩眨眼,“石膏是什麽?”
陳司諾敷衍:“就是石膏。”
估計是他愛搭不理小女孩覺得無聊了,問了兩句就跑開。
陳司諾心想,果然不是每個人都像張愔愔這麽能纏人,小北風吹得他心情舒爽,看着遠處拿着外套慢慢走近的人,情到濃時就說:“以後我想生個女兒。”
張愔愔看他一眼,把外套蓋在他身上,笑問:“以後咱們孫子叫什麽名字?”
陳司諾挑眉,“計劃得這麽長遠?”
張愔愔仍是笑,“你也知道你扯得太遠了麽?”
陳司諾:“……”
==
作者有話要說: 哦吼,早~
過渡章,所以情節瑣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