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息桦反應了許久才明白玄罡口中的“可愛”是那只小麻雀,這位雨露之神說起話來甚是毫不顧忌,将他原本見面的心悸沖散了許多。
“互他周全是我心意,不必感激。”
玄罡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許久,露出無奈的表情:“看來你并不想同我談你的傷勢,本宮卻偏偏要問,你承我天宮的藍眸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想必受的傷……你的傷,莫非是不治了?”他細想後道,“也是了,進了無往之界的,有幾個不會被困進自己的心魔裏。”
息桦卻問:“你有辦法喚醒他吧?”
玄罡因他這奇怪的态度吃了一驚,旋即點頭:“那是自然。”
息桦這才與他對視:“我的意思是,只喚醒阿绮。”
“你這話……我不明白。”
息桦道:“對你來說這是雨降一劫,對阿绮來講,凡間還有他未完成的願。”
玄罡來就是為了接回他家降雨草,如今聽了息桦所求,自然是心中不願,況且他若是說“不”,息桦也沒有強逼他的能力。
所以息桦所求,是真的在求他。
玄罡挑了挑眉,這仙子或許從來沒有求過人,哪有人求人是态度是這般冷淡的。
他将息桦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是看不出,你為他如此着想……”他若有所思,笑得有些深意,“本宮本是不願答應的,但現下有了一個興趣,本宮想知道,你為他可以做到何等地步。”
息桦擡眸看他,悉聽尊便的模樣。
“誰不知曉,雨降是本宮最疼愛的降雨草,天宮肅冷少生氣,空有滿宮的靈氣,卻無陪伴本宮之人,本宮俞住的久,便愈發覺得孤單。雨降若不能及時回來相伴,自然要找個替代的。本宮仰慕紫瓊千千年,仙子額上那朵也是萬分不錯,不如仙子将它送予本宮把玩,代了雨降這百年之責,如何?”
玄罡這是在自說自話,天宮哪裏只有雨降這一株降雨草?玄罡與紫瓊算是兩個無什交往的同道中人,天宮煙羅池邊那些修行多多少少的仙草,哪一株變不成童子的模樣任他“把玩”?只是雨降是他素來最疼愛的一株,卻也最淘氣,他才決計要帶回去。但既然因數千年前的恩緣牽絆住這樣一位仙子,雨降又有做凡人的願,他一介天宮宮主,何必介懷于凡人匆匆的百年一世?
至于将息桦帶回天宮,他又是有自己另外的打算的。
“好。”
他心中千千心思,息桦回答得倒是十分不假思索。
他挑眉一笑,修長的手指在下巴上磨蹭了幾下:“仙子放得下那些蘭花兒?你也知自己額上那朵代表着什麽。”
息桦無什情緒:“我這殘軀,本挨不過幾日。”
玄罡點頭表示贊同:“那倒是沒說錯……”到底是愛花之人,他又不死心再問一遍,“瓊仙谷和那些花兒,你要如何處置?”
息桦看着他,竟露出了笑意,第一回見他的笑顏,玄罡一邊有些怔忡,一邊也是莫名其妙。息桦擡手撫額,輕輕擦過那朵象征着他命格的紫瓊蘭,蘭花會意而發出光芒,卻因為仙氣受損略顯微弱:
“天道自然,往事強求無果,我為心魔所擾,已無力料理其它。”
玄罡更是怔忡,但他馬上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他是太思念紫瓊了,居然忘了,眼前的雖也是瓊仙谷的地靈仙子,卻不該把他與紫瓊相提并論。他現下終于意識到為何方才對話覺得心中怪異,若此時是紫瓊,尚不能肯定他的心魔是否在瓊仙谷,何況息桦并不是紫瓊,他卻妄自猜測他的心魔是瓊仙谷。他如此念念不忘雨降,竟不是因為他執着于瓊仙谷,他執着的,是雨降當年的随意之舉?
玄罡難得噎了一下,還是好脾氣的道:“還有什麽要求仙子盡管提吧,既是舊識,本宮又是個開明的,便不必太過見外了。”
麻雀少芹在棋盤對面站着,嘴中銜着黑色的棋子與素衣仙子對弈,等放下口中的那一顆,終于忍不住郁郁開口:
“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小卉?”
息桦默默落子,并未回答。
少芹氣憤道:“你這般瘋傻我不攔你,但你若讓她痛了心,傷了情……自然,我也知這已難免,可至少,你要安撫好她,她素來聽你的話。”
“好。”
兩人在瓊仙谷的最後一次對弈,他滿懷心事輸了,而在凡世的最後一次對弈,他又因為滿心的事輸了。少芹郁結,怎麽說息桦的心事都應該不比他少啊,為何輸的總是他……
與息桦下完最後一盤棋,少芹便飛去雪山為息桦送了一回信,他滿肚子氣惱,憑他好歹是棵半仙的樹,如今不但淪落成了麻雀,還是一只送信的麻雀!
回來的時候遠遠瞥見屋頂上一個團成一團的小圓點,飛近了才發現是小卉。她現下有了九尾狐的妖嬈之姿,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更別說少芹素來疼她,看在眼裏就全是心疼了,忙加快了飛過去安慰。少芹雖不知息桦具體是怎麽“安撫”的,但顯然效果很不如意,至少不如少芹的意。
“那人有本事救小绮,卻要仙子去天宮陪他,他又不是什麽膽小的人,為何要仙子陪他?我問仙子需要什麽準備,他卻說我不必跟着……我并未做錯什麽,仙子卻要趕我去青丘,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哪裏是簡單去陪那人了,他分明……分明……”
說到此處,她再次抽泣,卻就是不願說出下面的話來。
少芹也有些驚訝:“他叫你去青丘?”
小卉抹着眼淚,委屈地點頭。
少芹來往雪山本是有些疲憊,但還是耗費靈氣化成了碧發男子的模樣,這樣才能将小卉摟入懷中。他柔聲道:“他有他的決定,你還小,不懂我們這些活了許久許久的大人的事情。更何況息桦那樣的人,總歸是埋了些事情在心裏的。他那個脾氣,一旦決定的事情,哪是你我所能阻止得了的。怪只怪,他心中的我們,比不得那個少年重要。”
小卉依舊抽抽搭搭:“我不求其它……這些年我寸步不離跟在他身邊,離開他,我一個人可以去哪裏?”
“偌大一個瓊仙谷,再不濟,還有這四海六界,何處容不下你?”
小卉從他懷裏擡起頭,一雙水眸認真看着他:“你對我說實話,仙子現下,究竟是個什麽狀況?”
少芹撫着少女的背,突然就不想欺騙。他嘆了口氣:“……并不好。”
小卉只覺得多日來的自欺欺人瞬間被擊得粉碎,心口有一個支柱,被少芹告知的真相擊垮,無處補救。
少芹一直盯着小卉看,此時看到她那瞬間蒼白的面色,又心疼又懊悔,心疼自不必說,懊悔的是自己何不說點謊話叫她安心呢?但他若再欺騙她,她該多可憐啊。
“其實息桦此行,未必不是好事。”
小卉分毫未信:“天宮處于九天,不是一般仙山神祗,若非天宮宮主親召,是不随意讓靠近的。這樣一個地方,就跟牢籠一般,連小绮……當年的降雨草都要往外逃,仙子現在仙體有恙,去了有什麽好?”
“就是因為有恙才去!或許息桦沒有與你說,那玄罡天神是我去天宮請來的,傳說裏不容外者靠近的地方還不是被我進去了,說明天宮宮主并非世人眼中那般冷傲之人……至少比當初瓊仙谷中,我們的息桦仙子好想與許多。玄罡有意讓我看到當年發生的事情,對息桦難免還懷有當年那舊情。即便為了已經仙逝的紫瓊仙子與瓊仙谷,他也斷不會害息桦的。
“如今息桦吸口氣都是喘的,若沒有一個好地方給他療傷,說不定就追随紫瓊仙子羽化而去了。這個時候玄罡要求他去天宮相守,怎不是一件好事?”
小卉不敢置信道:“你是說,仙子的傷以及他的仙靈,可以在天宮恢複?”
“基本上……算是這樣吧。”
小卉是個好哄的,當下就深信不疑,就有了些心思來反駁少芹:“仙子并不難想與,你別诽謗他。”
少芹撇撇嘴,知道小卉基本沒事了。
“仙子,小雪的信到了,我替少芹送進來。”
息桦半倚在榻上,一身白衣潔白如雪山上的雪,小卉別過眼去,這個男子何曾有過如此的憔悴和病态?她從床側取來紫色外衫披在他的身上,再将信遞給他。
息桦的去信是告徐錦绮的平安,小雪的來信便只略略說了些寬慰的話,詢問息桦服用雪山瑞根須後的狀況,再交代了墨耀再次被封印後雪山的情況。
信是雪狐的人稱,最後落筆卻寫着青靈,看來他們兩個在雪山的過活倒是自在默契。
息桦只撿了最後一項細看,知道雪山無事後松了口氣,一擡頭,便見小卉正盯着自己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突然想起徐錦绮那晚抱着他的畫時說的那些話。
到時候你回了尋影山,我便只能對着畫想念你,這種不習慣的事情若是不提前做一做,到時候會成疾也不一定……你不知道,我們凡間有一種無藥可救的病,叫相思病……
恐怕到時候忙于生意,沒那麽多時間去看你,尋影山上妖獸多,我一介凡人動不動被追着吃,去看你還是挺危險的……
息桦,不可思議,我竟然會怕我忘了你的模樣……
他徒生感嘆,招呼小卉到跟前,他素來話少,一時不知要說什麽,倒是小卉先開口。
“仙子,小卉不回青丘。”少女堅定道。
息桦皺起眉頭,這是小狐貍第一次不聽他的安排:“瓊仙谷有少芹照看,他已與青丘族長招呼,你回青丘不會有危險。”
“我的父母是被青丘一族燒死的,于我來說,救我的仙子才是我的親人,瓊仙谷才是我該回的地方。仙子并非不明白,你對我的恩情,就像玄罡天神與小绮……降雨仙草對你的恩情一樣,仙子于我,似父似母似師父似兄長,是那麽重要的一個人。既然我懂仙子,也請仙子體諒我,仙子因心魔受折磨,徘徊生死,小卉每每心如刀割,何嘗不是被折磨?既然仙子做的決定并不接受小卉勸阻,那小卉的去留也要由我自己來斷。
“仙子,小卉要留在你最心念的地方,等你。”
息桦耐心聽她講完,臉上的表情還是淡淡的:“你确是長大了,不需我多擔憂。你去看看隔壁……”
“他才不需要我去看着!如今也自有寶貝他的人陪着!”
小卉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趴伏在息桦的膝頭,将所有的委屈在息桦面前釋放了出來,聲音悶悶道:“我甘願自己還是那只普通的小狐貍!我甘願自己還沒有長大!我們還在瓊仙谷,從來沒被他找見過,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