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程思渡回到家裏的時候,燈已經全滅了。

他在牆上摸索着開關,啪嗒一聲打開,想了想,又把燈給關了,打開手機自帶照明,摸進廚房喝了杯熱水,又摸回房間洗澡睡覺去了。

程思渡睡不安穩,吃了半片安眠藥,後半夜才睡熟。

第二天,程思渡坐診的時候遇到了自己的大學老同學。

“诶,你怎麽來了?”思渡笑道。

“我公務員考過來了。”男人笑笑。

“挺好啊,嫂子和女兒都過來了?”

“嗯嗯。”男人笑得挺柔情,可見家庭生活的确美滿幸福,或許是因為太美滿幸福了,還有點中年發福。

“這次來看什麽毛病?”

“我這段時間老是膝蓋疼,是不是風濕啊?”

“我看看。”

等開完幾貼外敷的藥,程思渡把病歷卡還給他,“注意保護膝蓋,冬天要穿秋褲。”

男人收下,想了想,又問:“思渡,我有件事情老早就想問了,你跟你大三的那個男朋友......”

“分了。”思渡聲音很平靜,笑了一聲,“好多年了。”

“哦,大四那會兒看你老一個人,又搬回宿舍了,但是沒好意思問。”

“嗯,都過去了。”

程思渡只覺得恍如隔世。

這半天又過得渾渾噩噩,出了診室,更是魂不附體,被小護士叫住好幾次,提醒他是不是不太舒服。思渡搖頭,拎包回家。

走到醫院大廳,又看到那個推銷醫療器械的男人,已經一連纏着程思渡兩個多月了,簡直陰魂不散。

程思渡拿圍巾裹住臉,卻還是被他認出,追上來,“程醫生!程醫生!你等等!”

程思渡快步小跑起來。

男人扛着個醫療器械追了他兩條街,體力驚人,眼見得就要追進地鐵站,程思渡氣喘息息,忍不住停下,沖他罵:“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

男人悻悻地停住,憨笑着說:“程醫生,我養家糊口,沒辦法的。你看看,這臺......”

程思渡置之不理,扭頭就走。

坐在地鐵上,思渡望着車窗外快速飛過的廣告牌,珠寶,汽車,明星和高科技産品。思渡想起這個推銷員的臉,忽然又想,譚輕當年有這樣陪着笑臉去求過人嗎?或許不止。

思渡和譚輕兩個人是吃過苦的。

思渡又必須承認,譚輕要比他苦得多。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又提防自己坐過站。

然後果然坐過站。

思渡欲哭無淚地下車,補了票,直接走出地鐵站,準備慢悠悠晃回去。

天陰沉沉,鉛雲低垂,遠處大廈頂端已經隐沒在雲中。

風雨欲來。

連走帶跑回到家中,母親和她的男友正坐在沙發上,商量領證後蜜月地址。

“思渡,來看看。”母親招呼他。

他坐在沙發扶手上,看到什麽都說好,惹得母親打趣他:“你以後結婚了,老婆要這麽問你,你敢這麽答?”

母親突然噤聲,又像自言自語,“思渡會和女人結婚的,對嗎?一定會的。”

程思渡頭痛欲裂,眼眶發酸,只得哄勸自己的母親,“媽,媽,我覺得馬爾代夫不錯的。你們再看看,等你們确定了通知我,我幫你們去旅行社訂票。”

程思渡回到房中,門一關,又覺得自己回到了牢籠。

躺了一會兒,又接到醫院電話,說有病人送過來,膑骨斷裂,情況比較嚴重。他又立刻穿上衣服,打車去了醫院。

忙到半夜,他從病房出來,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細窄的鼻梁上全是細密汗珠,又被護士攙着去挂了水。吊針打在左手上,他還能用右手點外賣。

等一瓶生理鹽水挂完,他不便再休息,拿了團棉花按住針眼,路過門廳提了外賣,又坐電梯回辦公室了。

思渡路過辦公室,看到主任辦公室裏坐着個很打眼的男人,穿着黑色長大衣,頭發理得很幹淨。

男人轉過臉,是譚輕。

思渡好像偷窺被抓了正着,怯縮又尴尬地回望,又被主任叫進辦公室。

“小程,還沒吃飯呢?”主任笑眯眯的。

“嗯,剛剛看完個病人。”思渡把外賣往身後藏了藏。

“吃什麽呢?”

思渡小聲說:“叉燒豬排雙拼飯。”

“吃得挺豐盛的嘛。”主任又點點譚輕,“譚總順路來問問後續資料,你明天帶他去檔案室找小李吧。”

“好,行。”思渡應下。

譚輕起身道謝,跟在思渡身後,前後腳出了門。

到了電梯口,思渡停下,幫他按了電梯,很公事公辦地說:“明天上午或下午,我都方便。”

“那我下午過來。”

“好。”

“軟件什麽的,還順利嗎?”

“嗯。”

“挺好的。”思渡看着譚輕進電梯,誰都沒有按下關門鍵,他又很真誠地笑着說:“譚輕,我祝你成功,祝你永遠發大財,祝你永遠幸運哦。”

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過去。

思渡曾經問:“譚輕,我們會一直這麽窮嗎?”

譚輕很肯定地說:“不會。”

譚輕臉色有些變了,諱莫如深地看着他,像看故友,像看舊情人,又像看一個陌生人。

“程思渡。”譚輕喊了他的名字,自輕自厭,“我不值得。”

電梯門阖上。

思渡邊走邊想,千頭萬緒,卻理不清楚。

回到辦公室,他的桌子上有個高檔禮品杯和其他電子小玩意兒,瓷白杯身上印着“華科”兩個字。是譚輕公司送的禮品杯。

這難道不是其心可誅?

程思渡拆開外賣,突然發現左手的針孔已經不再流血,埋頭扒飯,直到把最後一粒米飯卷進舌頭,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哭過了。

第二天下午,程思渡在門廳接到譚輕。譚輕好像不怕冷似的,穿一件羊絨衫和羊絨大衣,也沒有戴圍巾,在門口打電話,說話的時候嘴裏呼出的熱氣凝成霜似的白。

“來了。”

“嗯。”

等到數據交接完成,程思渡送他出去,他卻說:“不用,我清楚路。”

“哦,你記性好。”程思渡笑笑,“那再見。”

譚輕想了想,“于情于理,我該請你吃頓飯。”

“不是吃過了嗎?”程思渡看着他的衣領,不知為什麽又很突兀地改了口,“那好,今天好嗎?有空嗎?”

譚輕說:“可以。”

譚輕帶他去吃粵菜,程思渡在他的車前站了一會兒,看着空着的副駕駛,笑了笑,然後坐進去,“要開導航嗎?”

“有車載導航。”

“哦。”

到了地方,兩個人進包廂,點菜吃飯。

程思渡甚至要了酒。

等譚輕把思渡抱上車的時候,程思渡突然伸手抱住了譚輕,面露痛色,他說不清楚自己哪裏痛,心髒,肺腑,四肢百骸,他很痛苦地說:“譚輕,譚輕。”

譚輕把他抱進後座,自己也坐了進去,像哄小孩兒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你有男朋友了嗎?或者你結婚了嗎?”思渡的話匣子關不住,一股腦全倒出來,“丢下我是不是真的很快樂?你......你有比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開心一點嗎?”

最後,他問:“譚輕,我還是愛你,我們可以再試一次嗎?”

“怎麽試?”譚輕覺得好笑。

程思渡看着他,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柔情萬種又痛苦萬分地吻上去。

他覺得自己的舌頭是苦的,他怕苦到譚輕,但是又怕苦不到譚輕。

思渡的唇吮着譚輕的上唇瓣,又吻了吻譚輕的下唇瓣,舌尖一頂,就濕滑甜膩地伸了進去,沉默絕望地交換了一個近乎抵死纏綿的吻。

回憶一幀幀從腦海滑過。工地裏月夜下蚊香味兒的初吻,杭州大學城北面的破舊單身公寓,他們的十八歲,吵過,鬧過,冷戰也流淚,愛卻從未如此确切無疑。

譚輕一動不動,似乎在等程思渡結束。三分鐘後,他才主動咬住思渡殷紅的嘴唇,語氣喑啞地問:“你今天上晚班嗎?”

程思渡搖搖頭。

“那好。”譚輕神色陰鸷地盯着他,又笑他羊入虎口,“去我家。”

同類推薦